春末,天气一天暖过一天,而覃沐观中气氛愈发冷寂。
国师遇刺一事在仙门中传的沸沸扬扬,诸多猜测也纷至沓来。有人说是圣上密旨,有人说是承天阁设计,有人甚至传出了妖魔作祟……覃国历代国师皆出自覃沐观,二者关系甚密,从来被视为一体。国师遇刺,难免会让人认为此举实则针对覃沐观。于是连着数日,覃沐观中不停有新弟子们因心中不安,忍不住求教各自师父或师兄师姐。
木须连着安抚了三个师弟后,感到十分头疼。他不怕别的闲言碎语,只担心此事是否同他那宫中的小师叔有关联。覃沐观若失了圣心,便岌岌可危,甚至会重蹈七年前的覆辙。这恰好也是整个观中最为担心的。
他踌躇了许久,终于下决心来到园子深处,站在石老宗主的房门前。他满腹心事地叩响房门,没留意房中传出隐隐的说话声。
“师祖,弟子木须有要事求教。”
等了片刻,门后传来老宗主的声音:
“是木须啊,进来。”
木须推门,发现屋里除了老宗主还有一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师祖有客人?弟子,弟子冒犯了,这就告退。”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却被老宗主叫住。
“木须,先别走。”老宗主笑眯眯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位金家的宗主吗?今日他就在这里,还不快拜见?”
木须闻言,低着的头忽然抬起,眼中闪过光亮:“师祖,这位便是传言中历代仙门中最年轻有为的宗主,金平远金公子么?”
一番极实在的捧词出口,旁边坐着一直沉默且一向不喜客套的金平远难得客套了一句:
“谬赞了。老宗主,听闻小兄弟是有要事,不知在下在此是否方便?”
“……若公子愿听一听,自然是好。”老宗主微笑道。
木须心一横,将自己的隐忧娓娓道出,末了叹息道:“小师叔如今在朝堂上举步维艰,做此举动兴许是出于无奈。他总不会狠心将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推向深渊吧……”
金平远原本一直垂眸不语,听完他最后一句,兀自摇头:“当年少宗主不顾非议,一力扶持当今圣上,却始终未得封赏。少宗主至今下落不明,圣上也不曾慰问过。金某不懂帝王之道,却觉得国观于他,不能说无足轻重,但也没那般重要。他若疑心国师,对国观绝不会手软。”
木须眼前浮现出那一身明黄色常服的颀长身影,有些心惊:小师叔冷胥,竟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么?他明明那样温和俊雅,令人如沐春风,怎会轻易便不信任国师、不信任覃沐观呢?
老宗主看着他不停变幻的表情,缓缓开口:“木须,师祖早同你说过,你小师叔已不再是覃沐观中人,他是这国家的君王,君王与朝野上下相互防备制衡是常事。一国之君行事,不愧怍于社稷,不损益于黎民,便是国之幸事。我覃沐观自创设以来,经历无数风雨,七年前受重创后几近覆没。然自国师入观、圣上即位,覃沐观不过三四年便重振旗鼓,如今虽不复往年盛况,却已能压住境内众仙门。这些均与圣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木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且覃沐观既为国观,肩负平衡仙门庙堂的重任,受流言蜚语侵扰是常事。若你与那群弟子一样,听风就是雨,将如何替圣上分忧、守护黎民百姓啊?”
金平远闻言,想到木铎留下的那句话,想到他独自一人走上雪山的背影,仍感到心寒,却不再说什么。
木须却打心里原谅了自己的小师叔,还脑补出许多让小师叔进退两难的烦心事,愈发觉得小师叔不容易,自己得体谅他。
“木须,可还有疑惑?”老宗主将他情绪变化看在眼里,淡淡问道。
“没有了。师祖,弟子定会好好辅佐师父、辅佐圣上,再无他想。”木须行了大礼,告退出门。
金平远沉默片刻,转头看向老宗主,问道:“老宗主,您认为事实当如何?”
“不好说。”老宗主一双深邃而沧桑的眼睛里,隐约浮出一丝担忧:“眼下大战在即,国师遇袭引得满朝风雨,似乎正合了某些人的意,却非圣意。”
金平远眸光一凛:“您的意思是……此事和竺国有关?”
“只能说,有这般可能。”老宗主望向金平远,“二公子与四风门虽已结盟,却离与承天阁相抗还有差距,此时宜养精蓄锐。”
“看来老宗主早有预判。”金平远苦笑一声,“四风门极不安分,这些日子极力邀请我金氏与他们一道去沽城,说是为覃军保驾护航,背地里不知在打算些什么。”
老宗主蹙眉想了想,缓缓道:“兹事体大,我这就派人告知国师。你也要时刻警惕四风门一举一动。”
“老宗主,不如让弟子前去,还可暗中相助国师。”金平远沉声道。
“你毕竟不是覃沐观的人,怎好遣你涉险?”
老宗主深知,除覃沐观之外其他仙门若现身沽城,除了将受众仙门审判,还会受到来自各方势力的威胁。
“弟子曾受教于观中两年,又承国观少宗主之恩,使我爱人有容身之所。我已算半个国观人,自当为国观尽心竭力。”
老宗主见他心意已决,长叹一声:“二公子有此心意,我代覃沐观上下谢过了。此去切记量力而为,万事保重。”
沽城紧锣密鼓地进行防御事宜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城外十里处经过重重排查,迅速驶入沽城的南大门。
车厢窗帘掀开了一条缝隙,一道深邃锐利的目光从中射出,审视着路边每一座楼宇、经过马车的每一个行人与士兵,如同无数次在暗无天日的监刑司刑讯犯案之人一般。
“一踏进沽城,你整个人就变了。”魄月庄主人倒了一杯茶说道,“一路上追杀师兄的人不算少,也没见师兄如此紧张。”
国师并不回应,依旧静默着看向窗外。沽城里任何的风吹草动于这场战役都是极其凶险的,他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排查这些潜在的危机。
魄月庄主人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伸出手掀起自己身旁的帘子,向外张望了一番。
一队人马从车边快速经过。马蹄晃动的缝隙里,一抹不起眼的淡色人影徐徐经过,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远去。
待这些马离开视线,魄月庄主人再望,只见路边一家人去楼空的酒馆里,一个冠发长袍的青年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窗边,剥着一盘煮熟的毛豆。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豆子,对外头不闻不问,但总给旁人一种在等待谁的感觉。
“有意思。”魄月庄主人不禁笑道。
“怎么?”国师问。
魄月庄主人笑着侧身让开窗口:“离乱之年依旧能坐住,真是个妙人。”
国师也注意到了青年,他命张景之放缓速度,调转车头,贴着道路另一侧缓缓行驶。再次经过酒馆,国师掀帘,仔细观察了一番:此青年清隽俊雅又不失贵气,面色较常人更白皙一些,衣着打扮看不出身份,周身隐隐萦绕仙修的气息。
青年目光不经意扫过马车,似乎是看到了窗角窥探的眼睛,竟迎着国师的目光,微笑示意。
“此人有蹊跷。”
国师沉下脸,同魄月庄主人在附近隐蔽角落下车,踱步至酒馆正门,抬头一看,青年刚好剥完最后一颗毛豆,起身离开窗口。
国师抬头未动,继续看着。
青年离开窗口后片刻,又出现在窗前,只不过这回他是背对着窗向窗口一步步后退。他面前横着两把剑,持剑的二人正是张景之与陆凌川。
“二位兄台,可否是有些误会?”
见二人并不答话,青年微微笑着,十分自然地就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知你家长辈可否愿赏脸与在下一叙?”
张景之的目光扫了一眼楼下,这一小动作落在青年眼底,让他笑意更浓了些:“前辈若是不愿,晚辈便告辞了。”说罢,便迎着剑尖走去。
眼看长剑雪亮锋利的尖端抵在了青年的喉咙,有再深入的趋势,只听楼梯处传来有力的脚步声。
“收起来吧。”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青年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两把剑瞬时入鞘。他笑意不变,拿起桌下的铁壶往茶壶中蓄上水,又端起茶壶微微晃动,往对面两茶杯中添上茶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优雅从容,一看便知是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
国师与魄月庄主人在青年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来,面带礼节性浅笑先入为主:“想向公子打听一件事。”
“前辈请讲。”青年笑答。
“公子在此等候何人?所为何事?”
青年目光闪了闪:“等候有缘人,共商艰难事。”
“战火连绵时,举目皆难事。公子若能走下这高台,走入黎民中去,心中定会有解。”国师目光深沉地看着青年道。在他眼中,这人同如今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太大区别,想趁战事做些什么得个扬名的机会。
近两年来,世家名门的年轻后辈雨后春笋般现于九州,人人渴望有一番建树。太平年间斩妖除魔的机会不多,许多人会趁各国国内发生变动时寻机会做些事情,就算不能于仙门中得一席之地,至少能增加言语的分量。但身败名裂者也不在少数,有许多人曾经在两国交战时暗中搅乱一方军队作战,被众仙门审判流放,连累其所属仙门名誉尽毁、不得不遣散弟子。三年前的他,就是因此才脱离山河宗,毅然踏上通往京滨的道路——这条处在深渊边缘、一不小心便尸骨无存的路。
看到眼前这个举止温和沉稳的青年时,他总归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人与俗流不同,于是有意提点。
青年笑容淡去:“此事不易,正是关系两国战事,晚辈不好随意说与人听。”
“看来公子还未决定谁是有缘人。”魄月庄主人摇了摇头,清咳一声,将茶盏放下。“告辞”二字即将脱口时,只听青年淡淡道:“晚辈学那武神候,在此静待整两日,却无人来问询,只怕再苦等下去便误了事。倘若二位前辈愿指点,晚辈当感激不尽。”
武神候卓异是覃国开国元老,当年覃国□□求贤若渴,引天下名士豪杰前来递贴。卓异不走寻常路,专门等在□□战败后撤的路上,在饿殍遍野的街头自斟自饮,引来□□注意,一番畅谈后□□敬佩其学问胆识,奉其为座上宾,共同开创覃国基业。
国师深邃的目光落在青年脸上,此时他若再反应不过来便是傻子了。这小子原来是在钓鱼,而这鱼,便是处高位者。敌谍或我方暗探恐打草惊蛇,不会轻易出手,而举家迁移的百姓与忙于巡逻操练的军士,谁有心思抬头去观察酒楼上的人呢?
如此一来,不论哪家仙门,纵然化装得再好,只要起了疑心有了动作,也不得不暴露在他面前了。
“后生可畏。”魄月庄主人暗叹。国师脸色明暗不定,一只手缓缓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公子直说无妨。”
青年正襟危坐,笑道:“让前辈见笑了。实不相瞒,后学师出慕氏,携友人途经此地,不巧被宵小暗算,困于地下军防洞中。侥幸脱出,却是身在竺国地界,且距离军营不远。不知此事会否影响大局?”
“公子的意思是,沽城中有竺国内应?”
“晚辈不确定,但敌军狡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国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如此直言不讳,公子不怕我等也是敌国暗探?”
“前辈自然不是。”青年微微一笑,“不管是敌国暗探还是哪方仙门同我喝茶,此刻都应有将官前来盘问。可现在,并没有人来。”
国师与魄月庄主人对视一眼,暗自惊叹于他的缜密,又道:“看来公子已猜出我等的身份。那不妨告诉我等,接下来是何打算,可否需要帮忙?”
“晚辈不敢臆断。”青年颔首,“若前辈是从宫中来,晚辈只求能有与前辈再见一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