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的错觉。
哪个皇帝不是双手沾满血腥的呢?
九朔收拾完乱贼就一刻也不停留的直接进了宫,看到秦佑正拿着朱笔坐在桌前勾勾画画,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时而眉头皱起时而眉头舒展开来。
秦佑过了很久才注意到面前站着的人。
刚想说怎么直接闯进来了,才想起宫里大部分人药效还没过,恐怕还在睡着呢。又想起自己曾对他说不用跪任何人,才改了口问,“你,来多久了?”
“有一会了,看陛下正忙,没敢打扰。”看你执笔的样子好看,竟忘了时间。
“手段残暴,恐怕会有不少人参你啊。”秦佑放下笔,也不知道是试探还是什么意思。
九朔的目光落在了他微微红肿的手掌上,怎么了,谁惹小软糕生气了?
我吗?
“陛下不喜欢吗?”
简直两个世界的交谈。
当然喜欢,不能亲自动手,有人代劳也很出气。可是朝廷那帮大臣会借着这个机会弹劾你,“答非所问。”
不仅答非所问还擅自揣测君心,其心可诛。
“臣与陛下的关系并不好,不是正好给那些心思不正的人可乘之机,陛下就当做钓鱼好了。”九朔笑着说,眼里下意识的晕染上一层宠溺。
秦佑若有所思,怎么想都是要委屈他啊,“拿你做饵?”
“乐意之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看谁不识相的自己找死了。
唉,怎么好像他还挺开心的?朕看到人和叶将军阿默看到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九朔的注意力始终都在他的手上,“陛下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秦佑尴尬的把手背到身后。没你们这些练武的人皮糙肉厚,碰一下就伤,肯定要被他嘲笑了。
九朔十分无视规矩礼法的拽过秦佑的手,给他上药。受伤了不上药,藏什么呢,我又不是老虎。
九朔在秦佑眼里是不是老虎无人知晓,可是在朝中乃至整个国都众人眼里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触了这位杀星的眉头被砍了脑袋。众人对这个未满弱冠的小皇帝也多了一层敬畏之心。
宫里经历了这般大事,赵公公一颗心就悬着没放下过,“陛下,这饭菜……”
“赵福,你都差人试了三遍了,想让朕吃冷的不成?”秦佑放下筷子,有些无奈的摇头,“朕看你最近几天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赵公公叩首却不愿离开,“奴才担心陛下安危,奴才不累。”
他是看着先帝长大的,看着先帝和皇后恩爱,看着秦佑从那么小的一点儿长到十八岁登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可是他忘了,这是皇帝。
秦佑身边留的,只能是为他所用的人。
“陛下,怎么不用膳?”
九朔不请自入没规矩极了,可是秦佑却不恼反喜。九朔虽然没规矩,却知道分寸,更知道对他的分寸。
“赵公公怎么跪着呢?”他明知故问,“陛下,赵公公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若是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陛下多宽恕些。”
秦佑走过来拉着九朔的手腕,把他拽到赵公公面前,说,“今日起阿朔跟在朕身边伺候,你可以放心休息了。”
“陛下,外臣入宫本就有违宫规,现在让九朔统领伺候您,实在是于理不合。更何况,若是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秦佑带了怒火的目光制止。
再亲厚,秦佑也不会为了一个内侍,去惹一个武功城府都不低的重臣不快。
秦佑冷声道,“下去。”
赵福退了下去之后,九朔一脸笑意的问,“陛下刚刚是拿臣开玩笑吗?”
“留你在身边伺候?”秦佑挑眉,没看到他的笑,只看到了一脸认真询问的模样。
秦佑坐到桌前,正准备喊他一起坐下,就看到九朔替他盛饭布菜。
认真又恭顺的模样,真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寻常人被这样当做太监使唤尚且不甘,更何况是一身本领傲骨的将军。若说忠君,就算是其父叶将军那般忠心之人,也不定肯受此折辱,更遑论他了。
九朔抬起头就看到秦佑正看着自己,一脸疑惑的询问,“陛下看臣作甚?臣看赵公公就是这么做的,哪里做的不对吗?”
秦佑拉开身边的凳子,“阿朔,坐,朕没那个意思。”
九朔当然知道他没那个意思,只是想了想皇帝身边的人除了那个阿墨,其他的的确不怎么靠谱。所以留在他身边伺候也挺好,能天天看到他,能把他护的好好的。
“臣知道陛下的意思。秦泽造反看似顺理成章,但是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势力混入其中。国都龙蛇混杂,其先帝他皇子也不见得安分,陛下身边总要有个能护卫陛下安全的人才好。”
先帝膝下大皇子秦泽已死。
二皇子秦永身体病弱却得先帝垂爱,其母仁妃家族世代功勋。
三皇子秦钊曾是丞相的学生。
这些皇子各个背后都有着不弱的力量,却偏偏这皇位落到了六皇子秦佑手里。虽然是皇后之子,可是皇后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病逝了,娘家也就一个哥哥去从了军,在叶将军麾下,可是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先帝突发重病,还来不及替他筹谋什么,就过世了。
而秦佑自己,一个孤立无援十八岁的少年人,在皇宫这样一个危险至极的地方活下来已是托了皇帝的眷顾。
虽然培植了一些自己的势力,可是对于目前的局势来说远远不够。
“陛下,边关战况甚危,国中不能再出什么乱子,臣这次回来就是替陛下扫平障碍的,臣不想父亲苦战之时还有后顾之忧。”九朔这话确实出自真心,叶将军是他的养父,他的确不希望叶将军出什么意外,“臣一开始就说过,那臣做饵,钓鱼。只要国中平定能给边关稳定的粮饷,臣怎样无所谓。”
此间事了,就当做养育之恩已还,就该去做他自己的事了。
秦佑只觉得心头五味杂陈,作为君主他不能庇佑臣民,不能任人唯才反而战战兢兢心存猜忌,作为人子不能爱护兄弟在父亲死后手足相残,作为朋友他只能利用他们。
而九朔,可以这样坦荡的,无惧猜忌的,执拗的做着他要做的事。
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是这样的懦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会做。
“陛下在想什么?”九朔这回可看不明白了,自己忠心也表了,这皇帝怎么还不高兴起来了呢?
“朕,只是感慨,你对叶将军感情深厚。”
感情深厚?
皇帝哪根筋不对?
只不过是看在叶舒远数次救我性命的份上,给他个面子罢了。
看他这神色,也不像是感慨,倒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难道是想先帝了?
唉,娇生惯养的小娃娃没了娘也就算了,突然又没了爹,还那么多人想害他,想想还怪可怜的。
九朔突然心软了几分,哄道,“陛下,饭菜都凉了?若是现在不想吃,臣陪您出去走走?”
“也好。”
金砖碧瓦的宫墙内姹紫嫣红群芳争艳,随便一个摆件儿都精致极了,随便挑一个人出来都长得标志水灵。
甚是赏心悦目。
越过那宫墙,少了千篇一律的精美,多了各色各样的鲜活。
“如果不是身在这宫墙之内,朕情愿做一个农夫。”
九朔皱了眉头,神情颇为不屑,娇生惯养的人哪里知道别人过得辛苦。连年战火抽调的壮丁不知几何,粮食歉收物价上涨,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泰和城虽然繁华,可如今的繁华比起从前远远不如。
边关苦寒,去年因粮饷物资不足战士们衣不蔽体,还是他带着一支轻骑冒死劫了对方的供给和冬衣,才勉强过冬。
然而他带出去的那支轻骑,三千人,回来的仅剩八百。
消失的,不是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又一个盼儿归的父母,盼父归的子女,盼丈夫归家的妻子。
而这国都里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享受着荣华手握权势,却还觉得不舒心。
“你想做农夫?”九朔目若冷霜,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公子可知农时?公子可辨五谷?公子可知税赋几何?”
秦佑讷讷不语,他,的确不懂,只不过是苦闷极了的信口胡言。
却没想到招来训斥。
真是生平第一次。
父皇在时也只是温言教导,这人竟敢训斥于他?心头除了气愤委屈竟又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来。
见他不说话,九朔又言,“连年战火,征调的男丁不计其数,公子也有十九吧,若是从军可拿得起刀剑吗?”
秦佑只当他是战场上下来的,看不起别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抗,更是生气。尔等莽夫,凭什么瞧不起人,若我自幼习武,能比你差吗。
少年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对未来总是有很多假设。
九朔见他一脸不服气,心中更是看轻了他一分,果然是个没受过挫的娃娃。
“在其位,谋其政,别说那些无用的浑话。”
这话是九朔的亲生父亲教他的,今天送给了秦佑。这一幕看上去倒像是兄长在教幼弟,可是九朔也才不过二十,只比他大一岁而已。
秦佑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握紧了拳头深呼吸了几次平静了下来,硬邦邦的回应了一句,“知道了。”
若是别人,看脸色也该少说两句了,可九朔偏偏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明知道眼前的是皇帝,明知道现在皇帝脸黑的跟锅底似的,还非要再补一刀,“公子想过没有,你要是不要这个位置了,边关会有多少人为此失了性命。”
“够了!”秦佑一甩袖子,几乎打在九朔脸上,怒视着他,“你说够了没有?”
“没有。”
九朔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也瞪了回去,两人较劲似的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天子的威严,那容得下他这般蔑视,秦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滚!”
这一番动静引得周围路人纷纷驻足议论,还有一个小伙子推了推九朔,低声劝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这个脾气,你快去服个软,不然吃亏的还是你。”
九朔原本露出的一丝杀气又收敛了回去,生出几分懊恼来。到底是娇生惯养的,没经历过什么苦难,不过是说了一句气话,自己干嘛和他这么计较。原本是带他出来散心的,现在可好,把人都给气成什么样了。
看秦佑被人围的不自在,明明是个尊贵娇气的娃娃,也没见他乱撒火气,这脾气实在是够好的了。
九朔跪下请罪,“是属下乱说话,请公子降罪。”
他这一来,让秦佑觉得更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憋闷的把他拽起来,“不是都说了,不用跪了。”
九朔顺着他的力道起身,递上了一个笑脸,“公子宽宏,是小的不知分寸,惹公子生气了。”
秦佑看着他这张脸心里就堵的慌,转过身朝前头走去。
一路上看到什么些小玩意儿都统统使唤九朔买下来。报复似的让他大包小包的抱了一堆。
一开始还是板着一张脸气呼呼的模样,逛到后来逐渐抑制不住的脸上挂满了笑意。
在摊位前拎着一只风筝,开怀的转头喊九朔付钱时,正好看到淹没在小玩意儿堆里的他探出头来,“哈哈。”笑着摇了摇手里的风筝,问,“阿朔,还拿得下吗”
“公子喜欢,只管吩咐就是。”九朔被他撒了一通火气,又折腾了一路,不但没有半点不愉,反而还挺开心的,叫秦佑有些摸不着头脑。
恶作剧似的将风筝放在了他脑袋上,也不见九朔有一丝一毫生气的模样。
顿时有些失了兴致的拍了拍手,说,“这些东西,赏你了。”
看似羞辱的行径,九朔竟能忍下,平静淡然的捧着那堆东西,恭恭敬敬的弯腰行了个礼,“谢公子赏。”
“你……”自己察觉到过分的秦佑欲言又止,他拉不下脸来和九朔道歉,又觉得九朔是在他面前故意装模作样,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九朔却悠然自得的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身边的小摊主,给了他一串铜钱,“替我将东西送到白玉医馆,让他们送给看病的小孩子。”
又对秦佑说,“公子,玩了一下午了,歇一歇吧。”
还在闹别扭的秦佑冷漠的点了点头,“嗯。”
两人出了集市远离了喧嚣,走到了一出安静的湖水边,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湖水中的荷花三三两两的开着,天边被落日染的金黄,一阵晚风吹过还有几分凉意。
“今天白天那些话,是我不好。”九朔站在秦佑身旁,给他加了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披风,“谁被突然强加责任,做一些违背自己心意的事都会不开心,发发牢骚也是正常,是我说话太过分了。”
秦佑被他的道歉搞的有些莫名,疑惑的看着他。
“刚才,我是真心的感谢公子所赐。”九朔负手看着夕阳,像是在想着什么美好的事,可是说出口的却是一段惨烈的过往,“我自幼跟着父母,在边陲过得清苦,四岁的时候看着父母被天启的士兵乱刀砍死。之后流亡了三年,被叶将军捡到,收养在身边。九岁的时候跑到了战场上,杀了几个天启的士兵。十一岁,开始跟着叔叔伯伯们上阵杀敌,直到现在。”
他回头看向秦佑,神色温柔缱绻,“我从来没见过那些小玩意儿,今天跟着公子一路走下来,心情甚好,公子所赠,属下铭记在心。”
秦佑张了张口,他想说那只不过是他自己玩乐时漏下的一点边角,只不过是一次放纵的玩闹,甚至是有意的羞辱,竟,竟成了他人的珍惜。
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风景。
“公子,这般夕阳,这般湖水,属下第一次能这样静静的欣赏。”九朔指着眼前的景色对秦佑说,“公子可以让更多像我这样的人看到的,对吗?”
“多谢,秦佑受教了。”
万金之躯一国之主躬身下拜,九朔坦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