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该死的那个吧,造孽哦。” 王新走到墙角,想要走过去的时候却犹豫了。 这个声音是谁呢,他现在也不太辨的出来了。还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为了竞争孝廉的时候,曾把每个乡亲的声音记住,闻其声便能辩其人。如今却不好使了,但似乎不是坏处。 更恶毒的话他都听过,更何况这个。 “那个小野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跟你说哦……”另一个声音插进来,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滚!你儿子是野种,你们全家都是野种!”王新怒气冲冲朝那妇人吼。 妇人被他的声音吼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神气什么,失了势的狗罢了,克死了亲娘克死了媳妇,还不准人说了?”妇人瞪了他几眼,气呼呼地和另一个妇人走了。 王新一下就蹲了下来,脸埋在胳膊间,肩膀抽动。 有时候死去更像是解脱。 “新哥……” 一个怯懦的声音。 这个声音从来不在他无法辨认之列。尽管他们曾因争执,近两年没有好好说过话。 王新抬起头看前方的人,阴影投在他头顶,却没有阻碍他看到对方脸上的光彩。 其实说光彩也不尽然。她的外貌早已没了当年的影子。 那段时间听说她疯了,在外面呆了一年,家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还是在那样一段旱灾肆虐的日子,人人都活在饥饿的恐惧里,在街头流浪的乞丐可能第二天就找不到人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也没人关心。 “玉莲,你怎么出来了。”王新从地上站起来,状若无事。 从罗玉莲的脸上就看得出来,这丫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手上大小的疤,新旧交叠。脸上更不用说,黑黢黢看起来相当粗糙的皮肤,像在田里风吹日晒的庄稼汉。 这样的她更没人敢上门提亲了。小伙子喜欢水灵灵的姑娘。 “我不能总在家。”她眼里还有当年的羞涩。 似乎难置信。这也是王新很久之后在后知后觉的,罗玉莲对谁都可以任性甚至蛮横,但唯独在他面前时,才有一种可以称为小女儿的娇羞。 只是当年的他还未懂得,那时的少女对他是真正的心动。 当时如果和她成亲,专心过日子多好。 当年一时置气,没想到便赔上了大半辈子。 “那你想走走吗?”王新对这个提议没有多大把握。 他做过的混事,他自己想起来都想抽自己两巴掌。 “好。”罗玉莲的眼里似乎透出光。 他魔怔了么。王新暗想。 两人去田埂走了走,王新专门找了稍微隐蔽的地方。他名声已经臭了,希望不要影响到罗玉莲。 虽然罗玉莲的名声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听说有人上门提亲了?” 罗玉莲岁数不算小了,他自己的儿子都有半人高了,而她至今都未婚嫁。 “嗯,但我让爹给推了。”罗玉莲赶紧道,像怕他误会什么。 王新怔了一瞬:“怎么推了?” 总不能是因为他吧,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都想嘲笑自己。 罗玉莲仔细看他几眼:“我这个样子,哪有人真的想娶啊。”她自嘲,表情竟然有些苦涩的味道。 “有,怎么会没有。”王新脱口而出。 “谁?” “哎呀,反正有。” 王新没送罗玉莲回家,他看见她眼里的失望,但又不确定那其中有几分真假。 刚回到家,就看到小禅正站在门口,眼神阴鸷。王新从不怀疑他死于亲儿子手里的可能性。 “娘刚走不久,你就去跟别的女人勾搭。你对得起他吗!”小禅颤抖着单薄的身板朝王新怒吼。 王新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孩子。 以前,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他对这个孩子并没有多大的感情,更何况他对他的生母就没有爱意,不过是一种责任。 在他还没做好做父亲的准备时,孩子就降临了。而那时,他和翠荷还处于整日没完的争吵中。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相看两相厌。 “我和你娘的事,你还不懂,等你大了就知道了。”他叹气,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暴躁的孩子,毕竟有时候他连自己也无法安慰。 “我不相信你!”男孩目眦欲裂:“你要是敢让她进门,我就死给你看。”他流着泪,黑色的指甲在空中张牙舞爪。 王新吓了一跳,这孩子和翠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和他一点也不像,不过这样也好。 他不是个好人,到今天这样用别人的话说也是活该。 他不是没怀疑过小禅和自己的血缘关系,翠荷不足月就生了小禅,他本以为该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眼看他一天天长大,大病没有过一次,身板虽然单薄些,却很有男孩子的力气,比他大几岁的男孩子和他掰手腕都没有能掰过他的。但他也同时和王新越来越不相像——或者该说,他从来没和王新像过。 那段时间,争吵比往日都激烈。日复一日,没有停息的时候。 直到翠荷身患重病离世,他们都没原谅彼此。一世夫妻,却像前世的仇人。 晚上,王新简单地做了一顿晚餐。餐桌上,父子无话。只有小禅将饭菜咬的咯嘣想,王新怀疑他是不是把菜想象成他了。 第二天罗玉莲上门了,以什么理由来的他也记不清了。但不可否认的,他看见她的脸确实有几分快活,那种久违的已经深藏的在记忆里的快活。 小禅瞪着玉莲,眼里的恨意毫不遮掩。 这孩子着实有些不公,毕竟玉莲从未做错什么。 王新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懂事点,那孩子非但不领他的情,还故意撞开罗玉莲跑进屋子里。 “这孩子刚跟我吵架,你别往心里去。” 闻言,罗玉莲眼眶微微红起来。 “怎么了,玉莲?” “新哥,你第一次跟我这么温声说话。”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王新不禁想起他们从前。 那时候他畏惧罗乡绅的权威,对罗玉莲更多的是畏惧和奉承。他对她说动听的话,但其中有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 原来她一直看的清的。 心里有丝惆怅,想跟她说一些歉意的话,但似乎着实不应景。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被罗玉莲看在眼里。他叹口气,准备佯装不知。 他不该再耽误她。 “新哥!” 罗玉莲从他的背后抱紧他:“新哥,我们成亲好不好,我想嫁给你。” 她的眼泪灼的他背后生疼,热度透过他的皮肤直抵心脏。 “你不知道,当时爹说要我嫁给屠户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我不是怕他把我克死,我是怕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说想嫁你的话了……” “我在外面躲了一年多,饥荒那么凶,我也怕死……我一次次从死人堆里怕出来的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我想再见你一面……” “新哥,我知道我不好,我害了茉莉,我遭了报应……呜呜呜……可是我……我心里有你的时候,就不敢太坏……而且我现在,连坏也不敢了,我怕我真的再见不到你……” 罗玉莲哭的很凶,虽说她的棱角被磨了许多,但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是不变的。 比如某些时候孩子气的任性。 小禅从屋里出来,他恨恨地看着他们。 王新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他转身扶着罗玉莲:“玉莲,你别哭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你真心实意还想跟我这么一个浑身骂名的人在一起吗?”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 “嗯。”她呜咽着。 “那好,你回家等我上门提亲。”王新道。 他以前下过很多决心,比如对茉莉不吝啬糖衣炮弹攻击,比如一气之下同意翠荷的亲事,但没有哪个决心有此时的清醒。 罗玉莲喜极而泣。 “剩下的交给我。” 他想,他该做一件像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