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楼下,后面有一辆车开着远光灯,晃得我眼睛不舒服。我连忙用手遮住了眼睛。等车子停下来,我才发现是杨远。自从上次跟他一别之后,我就没有再跟他联系了,他突如其来的造访,让我很意外。 他从车上缓缓走下来,“俞欢,前几天,弘毅的爸爸给我寄了封信给我,让我转交给你,”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我。我接过来,半晌未说话。杨远接着说“俞欢,最近过得好吗?” 我说“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从自己口里说出的是不好,是不是因为伪装了太久,不想再装下去了。其实我逃避父母,逃避朋友,逃避所有与王弘毅有关的人与事,就是不想直面过去罢了。我的痛苦是王弘毅的背叛,以及未能兑现的相伴一生的承诺吧。杨远叹了口气,“俞欢,该放下就放下吧,如果累了就回家。尽管弘毅不在了,他的父母还是你的家人,回去看看叔叔阿姨吧。”说完他便离开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脑子里天旋地转。 我没有上楼休息,而是去了“四月”酒吧。我喝了大概三瓶黑啤之后,老板娘走到我面前,说“你今天这是怎么,和平常不太一样啊?”我苦笑着说“其实我自己特别迷茫,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要的是什么,也不清楚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我恨自己的无能。”说完我又猛灌了自己一口酒。 “谁又活明白了?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哪一个能完全按照自己期待的路来走啊。你说,我年龄比你还大,无儿无女无伴无家,但是我也活得很好啊,人生最主要的是我今天过得开心,明天到了再想明天的事儿。谁跟谁能是一样的人生轨迹啊,谁的人生又能活成教科书,那都是他妈的狗屁。你看那一桌,左手边放着公文包的男人”,老板娘指了指大门旁边的那个位子,“你看他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你知道他是什么背景吗?他是我们市政府的一个领导,据他一位红颜知己说,这些年,他贪污的数额达八位数之多,你看他现在气定神闲在这里喝酒,晚上回去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啊。今天还能处庙堂之高,明天可能就要沦为阶下之囚。”说完,她拉起一瓶黑啤,将拉环打开,将酒倒入酒杯之中,又接着说“你看舞台下面的那个肚子很大的男人,一副好像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跟他聊天的时候得知,他去年才在S城按揭买了套房,他跟老婆攒钱攒了六七年才买的这个房子。前一段时间他妈得了重病,要很多钱给他妈去治病,很可能还要把刚买来的房子卖掉。他老婆死活不肯,还闹着跟他离婚。你说,谁活着容易啊。谁能轻轻松松趟过生活这条大河啊?所以啊,你现在青春貌美、身体健康、未来可期,没有什么不可重来的,打起精神来。”说完她和我碰了一下杯。老板娘的话让我顿时心情舒畅了许多。我深深舒了口气。 罗丞从外面进来,看到我与老板娘坐在一起聊天,走过来与我们打招呼。老板娘看到他,便说“你今儿迟到了呀,还不赶快去后面准备一下。”罗丞回了一句“诶!”冲我笑笑,便走开了。五分钟之后,他换了一件皮衣走上台,他坐在高脚椅上,说“今天很开心在这里为大家唱歌,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想送给大家一首温暖的歌——《回家的路》,马上要过年了,希望那些与父母分开的孩子,早日回到父母身边。” 今天罗丞收起了他往日里沙哑的歌声,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酷。此时我电话响起,李澈在微信里问我在哪里,我将“四月”酒吧的定位发给他。 “你想听罗丞的故事吗?”老板娘的话题引起我的兴趣,我点点头,“罗丞出生在云南文山县的一个农村,在他七岁的那年,他们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一天,他带着比他小四岁的妹妹在村口玩耍,结果来了三四个身形壮硕的外地人骗他们兄妹说迷路了,请他们帮忙带一下路。结果那几个外地人骗他们来到一处僻静地,那里还停着他们开来的一辆面包车。那几个外地人说为了感谢他们,要带他们到县城去玩耍,七岁的罗丞发现这几个人有可能不是好人,说不愿意跟他们去,便拉着妹妹往回走。那几个男子见他识破了他们的不怀好意,便强行将他们拖上车,七岁的罗丞用牙齿咬破了抓住他的那个男人的手,他挣脱了出来,因为势单力薄,他不能带着妹妹一起逃出来,就只能拼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寻求大人的帮忙。他一路跑一路喊,‘我妹妹被坏人抓走了,我妹妹被坏人抓走了。’路上听到的同村人越来越多,都跟随着罗丞去找刚才那伙儿外地人。但是再次回到他们被劫持的地方的时候,面包车早就开走了。”故事听到这儿,我心情五味杂陈,原来一向云淡风轻的罗丞,竟然有着这么难过的往事。老板娘摸了摸眼角的泪水,说“罗丞的父母赶到的时候,妹妹已经被抓走了,在妹妹被抓走后的一个星期里,全家人甚至是全村人都在找妹妹的下落,但是都没有任何信息。那个时候罗丞还小,不知道要记住车牌号。而且九十年代初的公安信息体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完善,设备也没有现在这么先进,那时找一个人就犹如大海捞针。罗丞说,妹妹被抓走的那一年的时间里,他父母都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他妈妈还只有三十岁,就一夜之间生出了好多白发,整个人都脱像了。罗丞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为了找回妹妹,他父亲都没有踏踏实实找一份工作,而是四处找寻妹妹的下落,从来不曾放弃。他母亲一直在家里呆着,如果有一天妹妹回来了,家里还有母亲在守候。在找妹妹的这条路上,他们家几乎是倾家荡产,但是从未放弃。”老板娘说着说着便哽咽了,我也早已泪水犹如决堤一般,我递给她一张纸,让她擦去泪水,她又接着说“这么多年了,身边很多村里人都建了新房子,他们家还住在二十多年前的小破屋里,他父母说怕妹妹找到回家的路,却找不到家门了,所以房子总是每隔两三年都要修缮一番。这些年,罗丞总是责备自己,因为他觉得是他把妹妹丢了,他高中毕业之后,他就让积劳成疾的父亲在家休养,他独自一人代替父亲走上这条寻找妹妹的道路,他四处漂泊这么多年,他都很少回家陪父母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家里都没有欢笑声。但是在年三十的晚上,总是要多摆一副碗筷,那是给妹妹准备的。他的故事在我们这个圈子被很多人熟知,所以我们都愿意帮助他。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希望很渺茫,但是我们都尽力去呵护这份希望。”台下两个女人哭得稀里哗啦,都不敢看一眼在台上唱歌的罗丞。 李澈走进“四月”酒吧,看到我们两个哭得声泪俱下,便默默坐下来,盯着我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老板娘见有人来陪我了,便擦去泪水走开了。我看着罗丞马上要从台上走下来,我赶紧擦干泪痕,幸好这酒吧的灯光较暗,否则,红红的眼睛也能出卖自己。李澈见状便说“你这是怎么呢今天?谁招你惹你了?我听秦进说,你走的时候就哭得很厉害,到这里一看,又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你这是心里藏了些什么事情吗?”因为刚才哭得有些惨,现在说话都还呼哧带喘,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不多时,罗丞已经坐到我的身边,“你们俩这前后脚来,是来支持我的歌唱事业的吗?”我看着他满面春风的模样,心里好像更加不是滋味,我端起酒杯,对着罗丞说“罗丞,什么都不说了,我喝了这一杯,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妹妹,你今后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上什么忙的,你就跟妹妹说一句,我一定竭尽所能。”罗丞低下头来,“你都知道了?”我小声答了句“嗯!”。 罗丞用双手支撑着脑袋,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抖动,以及鼻腔发出的喘息声,李澈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我从侧面看着罗丞,那泪水从他鼻尖滴落,也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他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他才用双手抹干了泪珠,然后抬起头,猛得吸了口气,说“我今天去派出所了,他们今天通知我说,找到一个跟我妹妹情况很像的女孩儿,可是今天那个女孩儿去采血的时候,没有比对上。”说到此时,他还是没有忍住,流下泪水,这泪水是不甘,是疲惫,是失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那钱包的边边角角都已经残破,他拿出钱包里的一张褪色的老照片,里面有一张他们一家四口的合影,那时唯一的全家福,也是妹妹唯一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