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冶,你……”出了殿门,支祺然看着一脸笑意的胥冶,思量着如何问话。 胥冶站定转身,军师原来也是个白面书生,这些年晒得黑黄,不像何闯几个即便黑但看着越发勇武过人,他是黒瘦的像逃难的难民,眼里的精光就像看见了流浪狗嘴里叼着的肉。今天面圣,他穿的是正经的文士长袍,却好像偷了别人的衣裳,突兀的很。 见他上下打量,还噙着丝丝不明意味的笑,支祺然被看的身上发毛,不安的扭来扭去,不用想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话。 “还是粗装适合你。”果然,撂下这么句话,又大步流星的往前走了。 支祺然扯扯衣襟腰带,轻描淡写的说:“我也曾是文质翩翩的监生,也曾打马阶前……” 看着前面大步疾走胥冶,又挑衅加上一句:“是正经监生,与你们那些王子公卿自当不同。” 胥冶被讽,却也无可辩驳。当时年岁,他大多胡闹。与他——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得意门生固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所以回想往事,他只得郑重点头:“是不同。”当时离开渝州,他是给这书生立了宏图大愿的:“可惜我辜负了你满腹经纶,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儿。” 支祺然环顾四周,如今心境变了,地位也早已不同当日。这里虽仍旧是栾姓宫殿,虽他们仍旧高官厚禄金章紫绶,自己也依旧是布衣书生,但铁笔军师现今又岂是人人可欺的? 扬扬衣袍,文士的大袖确没有武士的粗服方便。 “军服是更合适些。”毕竟沙场几年滚打,书生气早已败的干净。 也早过了文弱的年纪,如今就算书生也多了三分血气。 朝会结束前他们就侯在了崇政殿,朝是新朝,人是投诚的反臣,宦官宫女对他们自然都是满心的轻视,更何况他一身布衣,胥冶是肃穆的黑。又如何能得了什么仙言妙语。几句嘲讽,不值什么。 连胥冶都得了青帝的几匹罗,降臣受得了折辱,更何况他。 不知真是变了皇帝变了天,还是他这军师一直混迹于粗鲁,不通上者心思了,今日面圣,实在看不清青帝深浅,他看似昏聩不明、荒淫无道,但又不像表面这样。 青帝多疑,方才在殿上询问川兆可有什么亲朋好友,言深秋正是蟹肥菊黄会客佳时,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川兆里,熟识的人不少,真心的不多,有恩的确有一个。 “不去看看先生?听说,他闲赋在家,也没有几个门生前去拜望。”胥冶说的有些落寞,司徒家原来门庭若市,出入皆非等闲,听说现在门前的蛛网都结了好几层了,可知是何等萧条零落。 支祺然想起那个教导经、典的先生。他是祭酒,又是翰林掌院官居二品,还有个做太宰的父亲,却比别人更富有书生气。先生是个寡淡的人,常人衣食无忧自然不会为此奔走,但他的寡淡不止于此,他连上权位势力都不看在眼里,一个目下无尘就能说清他的为人。 刚到川兆,他们最先听到的就是他家。司徒本是书香门第,现今唯一嫡孙弃文投戎已近四年。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折风骨也是他。 “先生最爱清静。”支祺然话刚出口,就皱起了眉头,胥冶今日峨冠博带玉树临风,黑衣袖口缀着紫色缎边儿,端的是英气逼人,意气风发。自己怎就偏偏穿了件青灰的文袍,俗语一瘦三邪,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模样。 从草原离开的时候还都一样,这还不到两月,怎么颜色竟这样天差地别了。支祺然心中郁啐,与那几人暗自做了个对比,突地寻到了症结所在。 “何闯娶了如蓉,夫妻恩爱。你不该带他去那烟花之地。”贯丘义也黑得很,何闯却很白,那里都是女子,吃的用的自然精细,更别说自从何闯回来,身上就多了怪味道,还越发白起来,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突然调转话头,胥冶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 却知道,他是嫉妒了。“他,驾车胜过你。” “胥将军,久仰大名。一直未得见,今日碰上了,可要到老夫府上喝一杯啊。” 迎面走来一个绯袍文臣,方脸大眼,满脸笑纹。胥冶不认得他,只见他束玉带后腰上挂着一条金鱼,头戴七梁冠,手执象牙笏。 身后书生呼吸急促,顿时知道来人正是支家当家之人——当朝内阁大臣。 “支老大人言重了,冶区区稚龄,当不得久仰。倒是大人让人敬服,虽居荒蛮之地,冶也常闻大人风度。”胥冶恭谨行礼,言语谦卑,远远看着不像是个叱咤风云的将军,倒像个求学的书生。 支阳秋哈哈大笑:“将军不必拘谨,我看你与我长孙一般,祺然又随你多年,你就算喊我一声祖父也是应当。你刚回来,这洗尘宴,自该由我来办。” 支祺然在后面恨得牙疼,却也只能装出一副行礼的样子,他现在无有品级,在一品大员身前是说不上话的。况且,出了崇政殿也没个宦官引路,这一路上碰见什么人什么事,还不是不等他们出了宫,就已经人尽皆知了?现在不好直接与他为敌,全凭胥冶心中谋算。 他看不见胥冶表情,只知道他站直了身,语调平淡的说:“胥冶身微,他日,定会去大人家中致谢。现一身尘土,不敢踏步大人家门。” 支阳秋不满说着:“小孩子家家比我这老头都要讲究。”看胥冶不为所动,他又往侧边走了半步,慈祥的说着:“我竟忘了免礼,让我家小祺然累了这半天,你们小孩子就是礼多,川兆不讲这么多礼数。” 支祺然这才起身,目视前方,也不说话。 “好,好,你们主意大,过几天还不是得在家里吃酒?我给你们留上几坛好的,保管你们吃到天亮,就忘了这么多礼数了。”支秋阳摆摆手,呵呵笑着举举象牙笏:“陛下还等着我回话儿,你们沿着丹壁走到头,拐角就能看见宫门了。” 胥冶再次弯腰行礼,带着支祺然在支阳秋的微笑下中往宫门走去。 沿途再没遇上别的什么人。 直到上了车,胥冶才说了句:“他,是你外祖?” 支祺然眼神灰淡,微微摇头:“母亲不在,他就是路人。” 直出了皇城门,马车快速跑动起来,绕了两个街口,停了下来。 支祺然挑起车帘一看,高高的一扇窄门,上面挂着乌木匾额,上书司徒府,门边灯笼已经褪了朱红,蛛网从檐角直结了半个门这么长,还都堆满了灰尘,瓦上长了青苔,缝隙野草两指这么高,若不是知道它以往是多么的热闹,现在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太宰家。 从前多少学子高歌着进出,他们一袭白袍青衣,远远都能闻见书墨的清香,还有淡淡的酒气,他们说什么无酒不成文,祭酒也笑着应允,只站在门口分发着小女儿的糖果,给他们解酒用,可怜书生吃了糖,一个个苦的瞬间酒醒,什么诗酒文章都忘到了脑后。 还有太宰手里的象牙笏,从来没写过只言片语,完全就成了他们的戒尺,老头儿托着六典,拿着笏打肿了多少握笔的手,当时欢笑,在这门前一直回荡。 “听说,他们把先生的家搬到了川兆,给先生遮雨,原来是真的搬来了。” 支祺然喃喃自语,眼眶里蓄满了泪,他提起衣袍轻声下车,走到第一阶台阶前坐下,黒瘦的书生终于涌出了泪水。 当时宴宾欢,如今几人在。 胥冶十岁为质,十二进学,十八从武。 司徒府,也熟悉。若不是方才心中震动,他还当这门里只住了先生,原来这扇旧门,还存了他的一份安定,只是看着就让他温暖了不少,心像回到了正确的位置,血也不再四处叫嚣。 才知道自己已把它看得这么重。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阶石梯上,刻着这句话。是当年,他在夜里偷偷来写的。 他知道支祺然手下捂着的字是“立心立命”。他当年还是个很书生的书生,说句话还很谨慎,不像现在这么汉子。 两人正坐在台阶上回忆往事,门却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吓得两人猛地站起,煞白了脸,看见出来的那人,两人异口同声的骂道:“ 大伯又不出声!吓坏了我,先生要心疼!” 出来的正是司徒府的老护院,他们当年在这儿偷偷摸摸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没少被这护院吓着,当时也就胥冶一人这么说,后来他也这么说,这护院当时拿着扫帚往他们身上抽,看着吓人,其实不疼,还骂他们“小兔崽子,又干什么坏事!” 这回老护院,手里依旧是拿着把扫帚,却白着脸,震惊的看着他们,然后转身跑进了院子。 两人这才意识到这是启元四年,两人也不是那时候的学子,在这门前却还是吓白了脸。 拾阶而上,像以前一样站在门边,一个白,一个黑,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只是,胥冶是黑的那个。他没人管教,犯了错,别人总找到先生家,只能趁着天未黑,饭未起,装出知错的样子,讨得一顿晚饭。 那时,支祺然就已经是他的军师了。 两人都低头微笑。护院已经又跑了回来,嘴里嚷着:“老爷,我就说他们在这儿呢。” 先生手里拿着书,鬓角添了白发,眼睛弯成了月牙,手抬起,书啪啪打在头上,一人不少:“还不进来!非得我请!” 两人连连说着不敢,慌慌张张跨进了门槛,发现先生的鞋也才穿了一半,也不敢出声询问,十足当年的样子。 先生家的照壁上一面刻着孔圣,一面刻着道祖。 见他二人看的专注,司徒槐笑眯眯的说:“这是你们师兄袁涵忍送来的。” 胥冶是知道这个师兄的,他最善丹青,自己还没走的时候就已经一画难求。 “是,是。师兄妙笔,妙笔。”胥冶赶紧对着照壁行礼。 “袁师兄笔迹磊落,运笔若假神人之手,英灵犹在。叹服,叹服。”支祺然也知道这个师兄,也赶紧行礼夸奖。 先生满意的连连点头。 过了前堂,矮桥,先生手指着一片残荷的月湖:“这是你师兄周子濯挖了两个多月才挖成的。” 胥冶也是知道这个师兄的,可他不是一个文弱书生么,怎么还干起了体力活? “好。好。师兄身体康健,胥冶欢喜的很,欢喜的很。”又赶紧对着月湖行礼。 “月湖优美,夏日荷花盛放,必定清雅非常。师兄用心,用心。”支祺然也是知道这个师兄的,状似认真的点评。 先生背着手连连点头。 往前走了十几步,过了几个房屋,先生手指着一片哗哗作响的翠竹:“这几竿修竹是你师兄姬从和尤允从渝州搬来的。” “……”“……” “这关雎阁的花儿草儿是你们师兄於黎昕按着原先种的,虽不很像,但也很好了。” “……”“……” “这葛覃阁的兰草是你们奚南师兄一颗颗手种的。” “……”“……” “这是你们师爷爷。”司徒槐见修枝的父亲,就指着他给二人介绍。 “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可敬可敬。”支祺然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红光满面……您老在这儿种花呀。”胥冶,灵机一动,神回己身。 他方才听着师兄们的丰功伟绩,心里猜测,先生这是在显摆,还是嫌他们没带礼物来。 先生恶狠狠的瞪了他二人一眼:“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靡不护念初发心。”背手踢拉着鞋踱步而去。 两人眨着眼不明所以,当年立志造反的时候,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拔草的师爷爷,丢下花铲,也瞪了一眼:“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之后护院就把他俩扫地出门了,说什么家里有贵客要来,需要扫庭,就不留了。鬼知道要来的是哪个师兄。 蛛网都结多厚了,三个老头怎么还这么招人待见? * 黄泽担任门主已有十五载,在蓝锐可谓一言九鼎,什么天子什么王侯,都没有他过的逍遥自在。他收了多少金银,他攥了多少秘密,已经难以算清。现眼看着所有不堪的真真假假都要变作烟尘,回复于天地。 他束发之年承了祖业,当时也是满腹热血,一腔正气。原以为红门是收拢皇权的民间组织,他效力于太子也无怨无悔,直到四年前束国国灭,他才从梦中惊醒,红门不属于束国,也不是黄家祖业,它从来不是皇权的附属,他却把它变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改天换地,连他也控制不了它了。 看,如今红门门主片刻不查即可毙命于瞬息之间,它却仍旧是掌权必争之地,门主不过是它的傀儡,他做了十年的木偶,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真正能提线的人。 伸出被衾下的手,把衣袖挽到了肩膀,昏黄的灯光里,可见一层细白的晶体从肩头附到手肘,闪着微光,让人惊骇。 是盐。是他身体里析出来的盐。 其实在这个紧要关头,这么死了也好。 他艰难的掀被下床,他想到对面开窗看看,看看今天是不是也有月光。无奈,双腿虚软无力,只能坐在床沿上,粗粗地喘息。半张窗户,就是此刻红门门主无法企及的奢望。 常人的而立之年他却宛如耄耋老叟,他呵呵低笑,如此也算过完了一生。总角晏晏,束发而立,弱冠到今,尽享了荣华也饱经了苦难,道人说,一辈子的东西都是有数的,用尽了,就没了。像他这么不知俭省,可能连下辈子的都耗净了。 扶着床挪到浴室,拔下两个软赛,除了中衣,缓缓坐进浴池,手里拿了个舀子,一瓢瓢的舀着精盐,呵呵,就算死,红门也不是你们的。 等他终于又有了力气,鹰眸狠厉,长腿跨出水池,几步走到床边,一掌推开木窗,窗外无月只几点暗淡星光,扬手披上屏风上搭着的外袍,冷笑道: 真以为乌云遮天,就没有红日? 花承平不光送来了豆里宾客名录,还带了几件不得了的东西,说什么有意思,那丫头匆忙没看见墙边的箱笼,此刻,他倒要好好看看是有多有意思了。 半晌后,桌案上齐齐摆着五六件的东西,他细细看完也只能说句有意思。 捏了块儿糖,塞进嘴里,想着保存精力,明天将有一场大戏,却被这糖苦的站在原地,直到全部咽下,猛灌了一盏茶,才能再躺到自己的床榻上。 区区小将,围了我蓝锐,还给这么张狂的下马威!他一边想着如何应对关外的小子,一边陷入沉睡,全然忘记糖不是给他的。 一户人家一年的盐,才能保有一个时辰的精力。这,就是如今的红门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