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你说三姐能知道是咱们来了吗?”一个年岁不大的白袍郎将靠在火炉边,手里拿着个咬了一口的山梨,偏头对着一个一身军装的女子发问。 那女子正使劲绑着自己的佩剑,听他问话只是停下了手上活计,仍旧低头不语。五年未见,她,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 “姐?”少年又低声喊了一句,嗓音里带了些微的撒娇,他正是变音的时候,粗砂一样的低音传入女子耳中,让她有些心疼,遂也转头看向弟弟。 他面上有些乞求,薄唇紧抿,这样的他也多年未见了。不由微微笑了,话音也带了自己不查的温柔:“能,她能知道。” 营帐外站着个一身紫袍的青年,他已经站了良久,帐里的二人他看的一清二楚,他们小心翼翼的赶来蓝锐,他们试探的送出了礼物,他看着他们心里也是阵阵的苦楚。 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吧,也该结束了。他抬头看着天空,几点星子若隐若现,像诉说着山雨欲来。蓝锐环山,山里的天必定比外边更沉些。 “王爷,更深露重,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确定是她?”心中压抑了太久,如今离得这样近,又怎能安寝。 今夜,不知多少人像他一样难眠。都知道她遗落在这里,但谁都害怕面对她,不愿揭开黑暗,看见真实的自己。 “末将看的清楚,正是三小姐无疑。” “她,还好?”一口风钻进肺腑,他只得手掩着唇,轻声咳嗽。 “王爷,山里风大,还是回帐的好。” “庚致远……”他酝酿了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三小姐长高了,也更漂亮了。这几日都笑盈盈的,看着尚好。末将的人只能白日里偷看,也没能递上什么话儿。” “呵呵,你能递什么话儿?我都不知道见了她说什么好。”他闷声发笑,他们就是想得多,他能有什么话儿与她说。 “王爷……” “回吧。” 能有什么说的,说误了你全是我的错?说一直耿耿于怀心内愧疚?还是说一直惦念难安?不,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不过徒劳无用。更何况他一直惦念的另有她人,即使退回到五年前,他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纸,终究包不住火。到现在,一切都该有个了解,沉积的污垢也都该真相大白。杀了人的,偿命。欠了情的,还情。对她,他无怨无悔。而,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又当从自己手中收回什么。 平朵,奚哥哥会尽自己所能,让你今后安乐无忧。只求你忘了从前种种,做回那个三小姐。你若满心怨恨,我也只能囚你在侧,与你纠葛一世。 * “小朵,快看碧萝送来的手报。” 平朵还未睡醒,就被小君给拽了起来,一手揉搓着眼睛,一手接过她递来的毛边纸张。 “手报?”她只听过官报,也看过几回邸报,大多是些政事或是一些奏表,最是无趣。手报,又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小君见她一副迷蒙的样子,只得帮她穿衣梳发:“就是一些书肆主人聚在一起写的趣闻,哪家公子年岁大了却还未娶,哪家小姐有什么恶疾怪癖,还有京里的好玩儿的事儿呢。” 平朵听着她说的有趣,知道这是个不得了的东西,赶紧翻开,果如所料,这可不止她说的那些,还有关于官员的议谈,只是放在小小的角落,字也很小,看着很不起眼。还夹杂着一些政令要闻,比着官报要有趣的多。纸张的页尾还写着页数,盖着一枚花章。 她看了半天认出是两个异体的契文,刻成了一棵开花的树,只是不知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人了。 匆匆翻了一下,其中一张的正中印着一封告书,写着司徒家官复原职,她成了洪希王妃,还有了自己的府邸和封地。 瞬间怔楞不知身在何处,脑中闪过很多画面,她一时不知想要想起什么,也不知要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告文。委屈喜悦也瞬间涌上心头,可这算什么,是息事宁人,还是粉饰太平?这五年是一场笑话?司徒平朵就这么好欺负?你说她是祸国根源,她就只能逃难,你说她是洪希王妃,她就又身居高位? 小君收拾完毕,见她久久没有动作,她手上翻的那页正是她想告诉她的,但见她如此神情又不知如何宽慰。 “你,不要想太多。总归还了你清白,你也还有家人。” 她们住在豆里专供南乡使用的一个三层的花楼里,两旁的屋子都住满了人。平朵能听见隔壁咔嚓咔嚓裁衣的声音,甚至都能听见楼下噼噼啪啪的鼓点。 这里不是川兆,也不是渝州,更不是她还没有见过的王府,她也还是南乡的芙蓉阁主。 “衣裳制好了么?” “衣裳,衣裳!衣裳昨日就好了,都是按照我们身量量的。你不必出面,南乡阁主评花只需几个指引妈妈参评就可以了。”她慌乱的回答平朵的问话,不知为何此时她担心的竟是评花,常人不该恨不能飞去京都谢恩的么。 “你们可要用心,我不会唱歌跳舞更不懂针黹,你们可得尽力才能不辱没芙蓉阁的颜面。”平朵嬉笑着戳着小君腰肢。 栾和玺是何目的总会一清二白,她也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豆蔻少女。慢慢来,慢慢来。红门,即将洞开,总要一窥究竟,才能知道当年的祸国妖姬在这九州大陆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总要知道换嫁前父亲话里说的到底是什么。 “花总管说你看不上皇帝敕封,我还不信,不曾想芙蓉阁主果然比洪希王妃更得你看重。”小君被她戳了两下,揉着腰躲开。正经看着倚着床头的司徒平朵,说笑一样试探她:“小丫头,你要真能拿下红门,曲君也甘心给你当个探路的小卒子,你要就此败了,我也有办法在这一滩污泥里活的更加艳丽,就算你今日离开,也挡不了我重树大旗。” 她像早就知道平朵的谋划,而平朵今日才算看清这女子骨子里的几分傲气,她明明美艳动人,还用这般费尽心思的算计?即使豆里已然脱离红门控制,想要清除南乡的阁主,清除她。即使她已经成了一招废棋,那幕后的人却全然不知这个女子早已看清前路。 只怕今日没她,红门也不会落入旁人之手。豆里的评花,也不过是一场无用的变数。就像林妈妈说的生在南乡,必定是南乡的死魂。 这女子看清了她的归途,不是成为乡绅富豪的小妾,也不是哪个落魄书生的正妻,她习惯了珍馐美食,习惯了一身华贵,她也有一腔的骨气,南乡最媚的是她,最甘于这身份的也是她。 女子当自强,可若如她这般悲凉,垂髫之际就入了花楼,又该怎样自强。青楼女子就算满腹诗文也总逃不掉一个风尘的评判。花魁如良英也倾心于仙人之姿的庚致远,海棠般灿烂的尔风,孤高自赏的凝云也都想脱了这身份变成一个良籍。她,不愁嫁个高官,或许也能做个夫人,可她最是看清了凡尘。不如索性带着着名头终老。 对她,平朵也没什么好隐藏的。本就有所图谋,何苦再做出一副误入的姿态。 “有女子擂鼓献计不输须眉,也英雄美人,终成眷属。你何必埋于南乡。”平朵出言诱惑。 这女子只嗔怪看她:“听说那女子摔下战马力竭而亡,终年不过三十有三。也听说她曾上告夫君,那将军却活了六十三岁。小朵,你看自古我们想要留个甚么好名儿,总得早死亦或为谁而死,姐姐我终于熬成了阁主,又怎能这么憋屈了自己?” 平朵渐渐笑了,曲君本就明艳动人,又一副指责委屈的模样说出这般话,真让人不能再说些什么。 她却突然又一脸大义:“再者,红门本是安乐场,就算这里的女子再怎么挣扎,这地方还能真就烟消云散?总有苦命的女孩儿,我总得让她们不这么苦。” 所以尔风才说她嘴硬心软,荼蘼阁的女子受的伤最多,是因为她们的阁主是真心对她们好。 “我的一辈子肯定比你短。你的苦难才开始呢。竹鸣,也真是个好地方。”这女子悲悯的看着她,然后莞尔一笑出了屋子。 “我去给你领上几尺好布,总不能光秃秃的没个场面。” 平朵心中震荡,手心也冰凉,再没了旁观者的置之度外,荼蘼阁主果然厉害,她不光看清自己,还看清了平朵,她最怕什么,曲君全都知道。 乐者一生顺遂,自然很短。苦者一世全是苦难,自然很长…… 竹鸣,是她抛弃了的世外桃源。 “小姐,我们不过造乎水的鱼,穿池即可给养。您,不必把她说的放在心上。” 一个低哑的声音骤然打乱了平朵的悲伤,从沉寂里给她透过一线光亮。 “季宽?” “是。” 他不知听了多少,竟这样安慰自己。平朵知道他是落第的秀才,可这秀才也太与众不同。 “你用老庄的大道宽慰我这样醉心权利地位的人,落地也属常事。”平朵心情大好,这会儿倒不怀好意的说起了别人。 季宽这才想起这女子是司徒家的小姐,自己情急之下说的话,她一听就知道出处了,自己却没有考虑于她是否相合。一时困窘,烧红了耳根。 他只顾为自己多说了话羞愧低头,不查那小姐已经蹲在自己面前,仰头看着自己,眼神无比真诚。 “勿与君子斗名,勿与小人斗利,勿与天地斗巧,谁说平朵现下不是挫锐解纷、合光同尘?” 他更加困惑,落难的贵女都这么为自己辩驳的么?前有静水风光出嫁,后有公主仪仗回京,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季宽,你与采柳?”时川给的消息太少,只说他可能出于渝州,十年前的渝州还是束国的京都,可郭这姓实在查不出什么。采柳则更是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平朵只能问个一半,诈一诈这呆傻的秀才。 这会儿他却失了方才的鲁莽,条理分明的全盘托出:“小人行三,家境贫寒。采柳是富人家的独女,他家资助我们兄弟三人考取功名,我家却辱了她的清白,他家至此便没落了,我无意得知其中利害,查得她沦落红门,就也到了这里。” 他见司徒平朵仍旧懵懂不解的样子,只得又说了一句:“郭出于东郭。” 十年前平朵也才八岁,还是不知他这东郭有甚典故,不过花承平应该是知道的,还把他送到自己身边,只是这东郭到底是哪家东郭? “《五千文》是我的启蒙书目。” 方才她还狡黠的很,现在却这样傻气。她仍旧蹲着,呆呆的看着自己。 听她不确定的喊出‘师兄’,真是不知要如何评价司徒家的女公子了。 “若是你姐姐,她一定早就认出了我。” 这小姐这会儿倏地站起,不可思议的问道:“你认得我姐姐!你认得我。” 她蹲的太久,猛然站起当然是站不住,季宽只得伸手给她借力。她却连连后退,躲避他的搀扶。她果然也是聪慧的,不过他却不是十年前的他了。 “你不是偶然路过,你想杀我,不!你要杀我。你知道我是谁,黎紫、苍雄,是吴清!是吴清给你的消息,吴清。” 看她一步步后退,一字字一句句快速而突然,他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哪里又让她知道他认得吴清。 “你投靠了花承平,一定是改变了注意,你知道了什么,让你放弃了十年的谋划。你是哪家的东郭?采柳又是谁?花承平身家性命都系在了我身上,你还要隐瞒什么?”她已然想明白了什么,让她又恢复了镇定。他只在她小的时候见过她一面,那时候她像是挨了打,被祭酒抱回车上,当时自己还说这小姑娘也太不聪明,她要是大哭出声,祭酒怎会再忍心打她。 就像今天,她明明害怕的后退,却仍旧倔强着清醒的分析利弊。 “我姓支,支祺宽。采柳姓单。我家兄弟三人皆师从单先生,你知道十年前的支家么?” 她不知道十年前的支家是什么光景,但五年前的支丁萝她确实是知道的,五年前的支家与父亲同属翰林院掌院,父亲兼任二品吏部尚书,他是三品翰林掌院学士。 想杀死她的是支丁萝。原来景明一直与她有往来。吴清、苍雄不止效力于太子,还听命于支丁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