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单家是礼部尚书,加官太傅。支姓不过四品,荫监也只得一人。”他像打开了话匣,想全说给平朵听,平朵却已疲惫万分,耳朵嗡嗡乱叫。 前因后果都已清楚,原来坊间传闻也不尽虚假,支就是那个中山狼。 他却说自己姓郭,东郭的郭。 “单先生最爱一篇《枯树赋》,想必采柳是柴柳吧。这还真是恩将仇报,蛇蝎心肠。”平朵躺在床榻上,脑仁抽抽的疼,阖上眼只觉黑暗似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终于想沉沉睡去,但这肉身已然被过往填埋。 季宽知道此刻再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也不介意她多骂上几句,可惜司徒府的小姐是有教养的,比这更恶狠的词既说不出口,也是没有的。 “回去跟你主子说,平朵当不了东郭,也不会养狼。”她像是累极,闭着眼睛说话,让人听的若有若无。“告诉栾景明若还认我这个母亲,就让他赶紧滚到司徒家去!” 季宽恭谨退出房间,之后便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了花承平。 季宽知道花承平多疑猜忌,却不知他为何如此信任司徒平朵。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大的能力,一夕之间就让花承平俯首称臣,现在又要撞开红门的百尺高墙。红门,那墙上沾了多少耳目,背后藏了多少污垢,不过,都不相干了,十年前的旧事,这次终于要有个了解,他也早就放下了不是吗。 “小猫儿的爪子亮出来了。”黄泽坐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安逸的紧。 花承平知道给她添把火没有坏处,可真烧起来也嫌火大了些。不过,火小恐怕少不干净,大火还可辟邪。面上也是一脸笑意。“黄兄,你可知道戈千其人?” “他?”黄泽久不出门,有些人只是听说,且戈千不是豆里的贵客么?名录上的人花承平早就查了家底,如今又有什么出入? 花承平仍旧笑着,一串天意子在他袖间转出柔润光泽:“他可在铃医那儿得了两剂丸药,说不定正对你的症。” “你真是病急乱投医,他是神箭,必定不似我这般孱弱,如何能对我的症?”黄泽知道他说话向来有理有据,可这回怎么听都像是顽话。 “你虽师出铃医,也要信生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被一剂苦药拉出死路的。我是什么样子,没人比我更清楚。”黄泽今日已清醒太久,又未沐浴,早就困怠难当,稍不留神就要昏睡过去,他知道花承平有些计谋,不说明白怕他又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你不要跟他作对,他是神医不是神仙。不要因为他教了别人,你就记恨他。我还把妹妹许配给了你了,你不亏……” 花承平听他断断续续的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心中不禁苦笑,不过一句话,怎就让他出了这些埋怨。又不能争辩什么,他这病忌急忌气,一个不留神惊厥死去就得不偿失了。 身后之人渐渐休了声音,花承平转身看去,他果然已经累极昏睡。 这么白亮的光,也不嫌刺眼花。随手拿了个折扇挡在了他的脸上:“不是我乱投医,是红门能少你,她也不能少了你。” “你当年不是说,不知为谁背命,如今她来了,你怎么就想早早死去呢?” “先生!”门外又咚咚敲门,花承平听出是方才的季宽,未免打扰黄泽就出门问询。 季宽神色紧张满面焦虑,见他出得门来,赶紧低声汇报:“曲君查得共五匹,寻到采柳处了。新制的一匹被带回了。“ 花承平只是点点头,又气定神闲的纠正他话里的错误:“不是新制一匹,是半匹。” 季宽却着急的狠:“先生,如今一匹半匹有甚不同,您救急救火,这东西做成帷帐可是要死人的。” “你倒是向着她,当初染布的时候不见你上火。”花承平知道他与那女子师出同门,现又放下芥蒂全都说开了,偏向她实属正常,但又喜欢看他这个憨蠢的样子。 “她听了你的话,虽不知道全部,也能猜到六七了。你当年为救她,处处替她遮掩,到如今还要替她么?要知道当年之错不能说没有她的过,支家不过有心打虎,棍棒可是她递上去的。” 花承平欣赏他出污泥而不染,一身的正骨让人钦佩,可有时候骨头太硬总成了固执,他若不蠢,今日也不会落入现在两难的境地。 季宽见他拿了一个布包就往平朵她们住的阁楼走,慌忙也赶紧跟上了。 他们,总是不愿意她受伤的。 * “胥冶是想娶妻了?”贯丘义接到支祺然传的消息就迅速从花楼回到了迎宾殿。 何闯初到川兆,这几日可是买了不少的好东西,什么花儿啊钗的,一匣子一匣子的堆着,大堂的四个丫鬟全都在帮他理着新买的衣裙布料,桌桌椅椅上更是放了各色的点心蜜饯果子。 众人忙得不可开交,全都忽视了贯丘义破锣一样的嗓音。 何闯笑眯了眼,跟一个小厮说:“这箱是的送给老夫人,她最爱点心馃子。肉脯就不要装了,还是都给如蓉的好,她爱吃。” 那小厮赶紧拿出箱中的几盒肉脯放到桌上,然后盖好箱子贴上封条,写上老太君。又跟着何闯转到别的箱子旁去了。 贯丘义仰头看去,那箱都是丝萝和各色颜色显眼的衣裙,啧啧两声,啪嗒打开装着那个肉脯的小盒,捏出几块放进嘴里,真是鲜咸麻辣越嚼越香,赶紧打发一个丫鬟去给他取酒,又端了几盒看的过眼的一个个尝的正欢。 何闯像点完了那箱衣物,贯丘义扭头看到上面贴着的条子写的是百里姑娘,差点把眼珠子掉下来。遂高声大骂:“嘿!嘿!你这混人挪窝了就敢惦记百里姑娘了,你也不看看你这样子,就是一个没毛的狗熊,还想配凤凰!” 何闯被骂的一头雾水,堂里的丫头小厮都看看他然后埋头偷笑,真是丢脸丢大发了。抓起一个什么物件就往贯丘义头上扔,嗵嗵几步走上前来,啪啪盖上,横眉怒目已是气极。 “熊人!一肚子坏水。我心里只有如蓉!不像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百里灵若不是跟着胥冶,你当我给她打点?!也就你们纵着她,要我看也是个不安于室的!” 贯丘义被他气乐,又被抢了肉,丫鬟送了酒站在一边瑟瑟发抖,一屋子人都紧低着头,就怕殃及池鱼。这情形越发逗人笑:“你这人!说两句还说不得了。你那小胆儿,也就打仗凑合,找女人,真不行。我说,胥冶想娶妻了?” 抢过肉脯,转了话儿,倒了酒配着肉,正正好。丫鬟心思巧,还端了两个酒杯来,凑近酒杯咂么一口,果然香醇辛辣。紧赶着给何闯也倒了一杯,塞到他手里,又拉着他坐下,推过肉脯。 “是挺好的,樊大,弟妹肯定喜欢。” 何闯这才展颜。堂上也没刚才肃静,小厮丫鬟又开始忙碌起来。 送酒的小丫鬟拿着木盘拘谨的站着,贯丘义笑呵呵的对她说:“酒选的好,川兆文人多,喝的都是果酒,没味儿!你这丫鬟挺好,你就专门管几个爷们喝酒,跟伙夫头子说声儿,就说是贯爷专配的。” 管膳房的油水多,酒水就更多了,现专分给她,小丫鬟赶紧跪下谢他,又是表忠心又是立誓,然后才欢欢喜喜的回去了。 何闯看了眼这丫鬟背影,咒骂了他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贯丘义也不回嘴,笑呵呵任由他骂:“你是有老婆,我这还光着呐。” 川兆美人多,何闯也就放任了,瞪了他一眼:“这是圣上的地儿,你别太过火。” 贯丘义跟他碰杯,浑不在意:“知道知道。我说,你光看我去花楼,我见得能比得上他俩?我可听说师爷跟他这几天把六部给拜了个遍,那都是京里有名的贵女啊。” 何闯听他越说越混,抬脚就踹:“想什么呢整天,这是圣上交的差!贵女!贵女能出来接两个大老粗!” 贯丘义本就胡说,他还踢的认真,捂着退连连叫:“哥哥!哥哥脚下留情。我就想问问圣上给的几匹布送到哪儿了。” 何闯其实早就听见他的话,就是不想说。抓了一把肉脯,喝净酒恨声扔下:“南方!”两字,就又去整箱笼去了。 贯丘义独自琢磨南方,南方到底是哪。川兆以南都是南方。 楼里传得邪邪乎乎,说什么胥冶得圣山恩宠,赏了几匹布,说的天花乱坠,就跟仙女儿织的一样,还说几匹布搁到一块都不到半斤重,他就想看看。半道碰见支祺然,结果支祺然说胥冶领了赏转头就送一姑娘了。又碰上何闯这个霉头子。 真是越想越气:“劳资看都没看,就送姑娘了,真是不拿兄弟当兄弟,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 何闯回了句:“姑娘穿的,你个老爷们儿看什么看。”又赶紧捂上了嘴。 送姑娘的,还不是百里姑娘。 何闯也是个人精,这才悠哉悠哉喝着酒,还哩哩啦啦唱起了小曲儿,听的堂里又是一阵的脸红耳热,这可不是什么十八摸,是京里刚学来的时鲜玩意儿。 * 平朵正闭目沉思,门外一阵欢声笑语,她分辨出是曲君、尔风和碧萝和拢香,遂整理衣裙下了床。 小君抱着三匹纱罗,其后尔风也托着一匹银红色的,碧萝抱着的倒是粗葛,拢香手中挽着一个金赤绸缎系成的包裹。 平朵盯着她们手中一应物事,有些疑惑。这么些的料子,现在作衣裙稍晚了些。 等她们齐整整摆了一排,平朵提裙走去才看清那四匹纱罗是一个种类的,只颜色不同。撩起一幅可见软厚轻密,触手绵软柔滑,又实在轻薄的很,这料子着实难得。 那匹素葛颜色微黄,手触有些微颗粒。 四人眼睛亮亮的看着她,仿佛想让她说些什么? 平朵被这样殷切的看着,抿嘴笑了:“怎么啦?”话音拖长,听着像撒娇。 拢香连忙接话:“你不认得?”像不可置信有些失落的样子。 “认得——”平朵无奈,微微噘嘴,面颊上仍旧挂着笑。 这料子矜贵,就算宫里也是少见的。她只在纳吉的时候见过一次,后来封入箱中就再未得见了。 “这个是软烟罗,听说它们只得四种颜色,除去这四个,染了别的不是落了俗套,就是太过沉重污了这纱如烟似雾的本质。这个是雨过天晴,这个是松绿,这个是秋香,这个就是银红了。”平朵手指缓缓拂过:“这个又叫‘霞影纱’。你看它可见丝丝银光,就像晚霞一样。” 平朵扯着那层薄纱,她们几人果然在那薄如蝉翼的红纱上看见点点银色,伴着红,像极了晚霞。 “我就知道能被采柳拿去的准是好料。”小君用手扇扇风,端了杯茶一屁股坐下。 尔风伸手探了探,有些不解:“你好好看看,是不是你说的纱。” 平朵正扯着素葛看的认真:“唔,不假,是它。” 莫拢香围在纱边,手扯着一角蹭来蹭去:“这真的是用来做帐子的?” 小君拿过那个金赤绸缎的包袱,把衣物全倒在了床上,拎着那方包袱皮,噌噌两下盖在银红烟罗上面。 “我要让它成为平朵评花的开场。”她面上得意洋洋,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筹谋好了整个评花过程,“你也不用坐在里面,还免了你受冻。” 平朵这才想起小君说要替她找几尺布,好装门面的,只是连软烟罗都寻来了,这得是多大的门面,太子下定也才只有一匹这样的呢。 “你们,哪里来的?” 拢香手中还握着那半幅秋香色的,她拎着纱放到平朵眼前:“你,不是认得么。我们还说是你家什么人送来的呢。” 平朵心想我家也只得一匹,都送到了太子府,现在不知被谁得了去了,一匹都找不到,哪里会有四匹,还都能送到这里来。 只能摇头否认:“这个粗葛倒像是他们能送的。” 不过,不论是谁送的都不是一般人物,只是谁既有这样的财力权利,又能为自己送出四匹的烟罗。 “许是送错了的,等她们找来,咱们还了就是。我看着素葛就很好。” 那三人脸上皆是不舍,可若真像平朵说的,这纱还真就留不得,只是粗葛做的帷帐,哪里还有什么胜算。 小君气她打乱自己计划,这会儿再到哪里去找好一些的料子给她装裹呢。 咕咚咕咚喝下两杯水,才内疚的对着碧萝说:“你看,那几匹鲛绡能不能匀她几尺来?” 碧萝掩嘴呵呵笑:“几尺怎够,深秋夜寒,全送来也才能勉强御寒,姐姐等着,我这就给你抱去。” 哗啦啦四人又都簇拥着到她屋里去找料子了。 平朵眼看着那匹素葛,泪水渐渐涌出眼眶。 她们都说那几匹纱罗好,可她们怎能知道这粗葛比之好上千倍万倍。 外人不可能知道,她在家时,阁楼上的匾额正是葛覃。 有人说你不要羡慕关雎和桃夭,她们都不知道只有葛覃才是最好,它既能饱腹制药,又能织布制衣。它是真实可依靠的,不是虚幻虚假的。 那人说她要像葛覃一样顽强不屈,她才能夹缝中求存。 她们都不知道它是最好的。 要回家了。 她们在说着想念。 泪水浸润了素葛,平朵却满心的欢喜。 “你看,不用提醒,她就知道要哪个。”声音轻荡,有些哀伤。 门外地上放着一包莲子糖,既香甜又苦涩。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