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林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放她出去。 在这个没有出口的世界里,他是能够掌控她一切的人。甚至他已经让她忘记了过去,让她真正的相信,他们是恋人。 从姬儿第一次主动亲吻他之后,两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了。 潘林能明显感觉到少女的软化,虽然残余的本能依然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发作,让她对更进一步的亲密本能的排斥。 但她至少,不会再避开他。 “……此地赏罚在我,我将按他所行的,使他得到报应。” 姬儿念到接近结尾的一句话,同时翻过手边一部大块头的厚书。 这部剧的某些关键台词,化用于一些古早且稀罕的资料。其中的一些只有电子库存,许多还是残缺的。 但让姬儿意外的是,在这个房间里,居然有不少相关的纸质书。 纸页的,实实在在的书籍,触摸时仿佛有无数时光烙印其上。虽然看起来不算崭新,但也没有古旧到无法使用的地步。 这简直是个奇迹。 【看哪,我必快来!赏罚在我……】 某一页上黑墨印刷的字体,和剧本上的某句话极为神似。少女的手摩挲着那个句子,不知不觉出了神。 “看哪,我必快来!赏罚在我,要照各人所行的报应他……我是alpha,我是omega;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①” “我是……omega。” “在看什么?还在研究剧本啊。” 男人带笑的声音从脖子后面冒出来,吓得姬儿瞬间一抖。摊在膝盖上的书和剧本一起跌下去,眼看就要上演《尸骨无存》。 在那千分之一秒间,它们下坠的状态凝固了。然后仿佛电影的返回镜头,从半空缓缓上升,直到落回少女的膝盖上。 “……呼。” 姬儿松了口气,绷紧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 “这么害怕啊?” 潘林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从后面勾着她的脖子,整个人好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姬儿抖了一下肩膀没抖下来,索性由他去了: “对啊,毕竟这里随便一本书,都要比我这个人还贵。” 看她一本正经回答的模样,潘林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 虽然不止一次了,但姬儿还是觉得有点痒。但她忍住了没有回避,而是转过头去,把剧本重新翻到最初: “潘林。” “怎么?” “我……要在这里呆多久?还有这个剧本,是我们一起表演的吗?” 她终于问出来了。 这段时间,姬儿几乎是没日没夜的面对着剧本,沉浸在其中的对白与歌舞中。浑然忘我到,有时潘林会感到嫉妒。 或许是因为,即使失去了记忆,她的本能依然警惕着他的存在。所以她选择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的事物,譬如剧本,譬如其中唯一“属于”她的角色。 而这一次,他并没有阻止她。 潘林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放她出去。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会被漫长的时间所改变、软化的,不止是姬儿一个人。 所以现在,名为潘林的少年只沉默了几秒,就很自然的笑了笑: “很快就能出去了,因为你生了一种病,才不得不呆在这里——等你彻底痊愈,也就是我们登台的时候。” 他说到做到,在静止的世界度过七十一天的时候,潘林第一次带着姬儿离开了小黑屋。 但并不是回到姬儿当初被囚禁的时间点,而是往后推移几个月,《永无乡》歌舞剧开场的演出当天。 和她一起,演完这场歌舞剧。 一路上,来往的人自然的和他们打招呼,并且对两人牵着手的模样熟视无睹。到后台时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热热闹闹的起哄外加调侃。 似乎没有任何人,哪怕一个,对他们“消失”几个月的情况提出质疑。 少女看着潘林站在前面,替她应付大部分围过来的人,并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导向其他地方。很快人群散去,继续各自化妆换衣服收拾道具默记台词。 而姬儿被潘林拉到专门安排的更衣室,关上门之后,这里就是一个私密的小天地。 “潘林。”姬儿叫他。 少年正在整理刚刚服装组塞过来的衣服,没有抬头的“嗯”了一声。 “他们……以前真的是我的同学吗?” 潘林抬起头,看到少女有些不安的模样。 PTSD的表现之一,在那种封闭的环境被困了几个月,再加上大脑自我保护导致的失忆。从离开那个房间开始,姬儿的不安显而易见,如果不是他不断的安抚,她绝对不止现在有点紧张的模样。 “当然,你应该有熟悉感吧?”潘林用肯定的语气问。 看到少女迟疑着点点头,他笑着在她眼睛上吻了一下: “所以别怕,你只是前段时间生病了而已。大家都很友好,嗯?” 少女的眼睫在他唇下一颤,然后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无论如何,经过这一番“安慰”之后,她的紧张感看起来散去了不少。 很快潘林把衣服整理好,两个人先后换装完毕,一起站在镜子前相互打量。 因为剧情设定的原因,歌舞剧的服装整体接近于简洁的欧式风格。姬儿的衣服是一套黑底的巫女长裙,裙摆及地,细节处缀了银色的图案与纹路。而潘林因为身份的变化,中间需要换一次衣服。 他现在穿着的被戏称为魔王装,底色与姬儿的一致,站在一起俨然情侣装。他看着镜子里少年披散的长发,半开玩笑地调戏她:“要我帮你盘头发吗,夫人?” 姬儿古怪地看着他:“你会吗?” 潘林:“……” 天就这样被聊死了。 潘林当然没有一手花式盘发的技能,所以这个工作最后是由发型组完成的。 时间很快流逝,帷幕拉起,灯光暗下。城市与森林推移到台前,在观众席的掌声落定后,一道道亮光从天而降。 “黑色已然降临,世界落入绝境……” 一群小丑唱着节奏欢快而诡异的歌曲,从舞台两端蹦跳着出场。扮演女主的张澜跟在他们后面,身上却是普通的休闲衣裤,动作笨拙而僵硬。 与歌舞、与小丑、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直到她不小心撞到前面那个“小丑”的身上,对方突然发出一声“啊——”地尖叫。 欢乐的歌舞戛然而止。 …… …… 姬儿站在后台,看着张澜和那群人发生冲突,被他们追赶的狼狈逃窜。看着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将要面对一个危险、诡谲、充满死亡的修罗场。 然后她逐渐转变了心态,拼命去适应这里的一切,想方设法活下去。然后她变得成熟,行为举止越来越游刃有余,却也越来越冷漠无情。 然后在那个晚上,她被迫杀死了同伴,在城市与森林的交界处徘徊,久违地坦露出深藏的痛苦与无助。 于是……她遇到了戴着面具的潘林。 姬儿默默地看着,他们的每个动作、每句对白,都与她脑中的剧本完美还原。剧情很快进展到第二幕的结尾,张澜看着挡在她面前的男人,那始终遮在脸上的面具落地,露出一张她无法错认的脸。 和她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谁?” “——那与你无关。” 姬儿从黑暗的幕后走了出来,仿佛穿过空旷无人之地,轻易穿过了那从未停止过的厮杀与战乱。 她来到男人面前,看着他神情间的混乱甚至困惑,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然后她吻了他的血,亲昵如亲吻他的唇。 “你看到了什么,想要背叛我的怪物?”她问他,“你看着这个女孩,你看到了什么?” “……” 透过巫女宛若少女的眼睛,潘林看到了过去。 十八年前的某个夜晚,年幼的男孩倒在城市的边缘。而黑衣的巫女半跪在他身旁,雪白的手指按上他的脉搏。 “还活着?”她说,声音有种近乎天真的困惑,“伤成这样了,居然没有死掉啊。” 她从半跪的姿势站起,从袖口取出一个瓶子: “难得见到这么顽强的家伙,死了有点可惜——我新做的药,便宜你了。” 药水滴落空中,浓郁地雾气从他身下腾起。在逐渐转亮的光线中,对方终于有了动静。 男孩缓缓地睁开眼,片刻后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你……是谁?” 姬儿笑着看他:“救你的人,你呢?” 男孩似乎在回忆,最终却只有茫然与困惑:“我,不记得了。” ——十八年前,巫女在已经变成废墟的战场边缘,捡到了一个奄奄一息、彻底失忆的男孩,并将他带在了身边。 很难说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陪伴、共生,或者因此诞生出的爱。 而十八年后,新的轮回在这个世界展开,巫女一如既往的做着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就像过去的几百年一样。 但她没有想到,那个与她相伴几千个日夜的人,由她亲手抚养长大的恋人,开始关注幸存者中的一个人。 还是个女人。 这依然是最后一场战役,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成为了那个需要被打倒的反派。 这是命运的玩笑吗? 姬儿看着并肩而立的男女,以及他们周围无数簇拥着的人,微微冷笑。 潘林看着咫尺之外的少女冷漠的表情,面对他的神情间,再也没有一丝的柔软与熟悉。 就像她彻彻底底成为了这个角色,完全找不到不久之前,那个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掩藏着不安和依赖的少女的模样。 他看着姬儿,姬儿却看着张澜。或者说她再也没有分给那个男人一丝的目光,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张澜。你身边的那个男人、你几乎爱上的,是你父母十八年前遗留在这个世界的,你的亲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