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碧空如洗,午后秋阳和煦,无风无雨,不见寒意,唯有暖融融一片。静香打开食盒,取出几只精致盘盏,内里菜式荤素皆有,减了油腻,主食配的是粳米饭,旁边独独放着一小盅黄米山药粥,炖得澄黄软糯,她捧了粥碗在掌心试过温度,才送到谢家康手中。
“汤药医病,却伤脾胃,少爷饭前先用些粥品,缓一缓。”
“好。”
掌心所及,尽是温热,谢家康心底有亦有暖意熨帖而来,一丝一缕紧紧缠绕,盘桓不去。小丫头就在近旁,眉眼弯做新月,两颊梨涡深深,想来心中当怀喜乐,不复那一日笛音之中的哀伤落寞、孤单寂寥。
“你放心,柳大夫拟的方子素来温和,我已好多了,你且安心用饭。”
“嗯。”
静香点头,饭菜清淡,却是可口,味道带着久违,她不知不觉用了许多,却并不曾忘了为谢家康布菜,他饭量不大,动作亦缓慢,倒也将她夹的菜品尽数用了。
谢晋送汤药来时,瞧见面前空空的盘盏,竟是瞪大了眼睛。
“少爷,汤药还热着,要此刻用吗?”
“拿来吧。”
薄瓷盅一盏,份量不重,苦涩味道却难掩,谢家康送至唇边一饮而尽,眉心忍不住轻轻蹙起,未及开口,已有一双小手捧着块红彤彤的糕点送至近前,小丫头的眼睛望过来,仍是两弯新月。
“少爷尝来甜甜口,就不觉得苦了。”
“嗯。”
糕点入口,谢家康眉心舒展,一剂剂汤药苦涩至极,他自小用到如今,其实早已品不出太多旁的味道。但若是能如此刻这般守着她,护着她,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心中的苦便仿佛不复存在,只余甘甜。这样的念头一旦清晰,旁的一切于他都已再不重要。
“阿晋,去内室取桌案之上那只木盒来。”
“是。”
去而复返,谢晋将木盒放在谢家康手中,他握在掌心片刻,转而递于静香,唇边笑容浅淡。
“此物月前由林泉管事刘莘送来,感谢你数次点拨于他。本应尽早转交,只因我这一病,耽搁至今。”
“刘管事实在客气,古曲一卷已是贵重,何须再言谢?”
木盒小巧,静香捧在手中,心有不解,谢家康眼中含笑。
“打开一看,自可明了。”
“也好。”
静香点头,打开盒盖,内里以素绸衬底,包裹紫玉笛一杆,通体透彻,触手带着微凉,她举至唇边,指尖轻动,音色悠远,似上古遗韵。
心中一动,她双眼微闭,指尖落下,再是一曲漠北调,草原大漠,戈壁千里,空旷辽远,世人立于此,极尽渺小,不过天地间一粒微尘,她亦然。唯独此番,江湖飘零之间,她隐约已有处可依。
一曲终了,静香睁眼,眸中清澈透亮,将紫玉笛收好,递还谢家康手中。
“此物珍贵,却不及少爷送我的竹笛趁手。且我年幼,对乐之一道领会尚浅,玉笛执于少爷手中,方不负古韵清雅。”
“也好。”
谢家康摇头,眼中尽是无奈,眉心却是舒展。
“如此,我且替你收着。”
此刻,院落静谧,无风无雨,唯有秋阳晴好,直暖人心。
是夜,清风霁月。
静香点了灯盏,立于桌案之前,研磨执笔,迟迟无一字落。事渐定,人将离,她想留字,却不知从何处着笔,及至夜深,案前余下的仍是白纸一张。
第二日清晨,静香牵着雪团早早出了家门,屏山道中行人寥寥,雁回阁课室之内,只得数人。
东方烨早早而至,一身灰袍,羽扇在手,燃起苏合,踱至中庭廊下,静香上前行礼。
“学生,见过东方先生。”
“沅湘猜测,今岁秋闱课室诸君可会有人如愿以偿?”
东方烨并未回头,手中羽扇轻摇,庭中荷塘空空荡荡,秋叶枯黄落于其中,再随水流漫卷而出,静香拱手道。
“历来仕途一道,榜上有名者众,如愿以偿者寥寥。先生曾言个人自有缘法,登天之路如何走,能走多远,不亲自行来,不会有结果,此刻,何需以这无解之题来为难学生呢?”
“为难?”
东方烨转头看向静香,眸色深沉。
“沅湘说笑了,雁回阁内晨间所论甚多,不拘洛陵一国,不限永宁一朝,然,无一问可让你受困其中,若非稚子无知,听什么皆是对牛弹琴,便是早有成竹在胸,世事皆于心中洞明。你昨日一篇策论言道,经国济民,需兴百业,利民生,为君者若欲囊尽天下之才,当不拘士农工商,君之为君,受天下养,当为万民表率,更当以其身其言其行为导,匡正世道,引人前行。”
“学生年少无知,口出狂言,让先生见笑了。”
静香躬身再是一礼,东方烨羽扇轻摇。
“见笑不敢,心有所感却是真,我隐在这屏山十年,竟见着一位比自己当初还要胆大包天的人,实是我意料之外,却又似情理之中。”
“学生听闻,先生当年曾于永安京中官拜文昌阁大学士,于中书阁仅一步之遥,却辞官归隐于屏山,结草庐以为堂,授业解惑,以至如今偌大的书院。”
经年旧事由眼前小娘子缓缓道来,她双眸清澈剔透,一眼可望见底,无阿谀奉承,亦无鄙视轻贱,东方烨收起羽扇,负手而立。
“这书院并不大,锦城亦小。诸君南去州府赶会试,若有机会再向南,便可入得临安京,可待得久了,便会发现那里也不过是一处城池。上虞自古分四国,一姓之朝的兴盛衰败,在于天子的度量,若是他容得下你,便可有你立足之处,若是他容不下,便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是赶在他动手之前,主动请辞,寻了一处江湖遥远之地,求得苟安容身而已。”
“可先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坚持,若非如此,便不会有如今的雁回阁。”
“也许吧。又或者我如郭长史一般,有的只是心中一点不甘。”
摇头轻叹,东方烨回身望向课室内一处桌案,眼中似有怀念,亦有惋惜。
“说到坚持,我尚不及昔年一名弟子,他身负顽疾,不宜奔波,亦不宜久坐,却于此求学,苦读六载,除却病势沉重实在无法起身,他并无一日误过半刻。以他的才学人品心性,若身体无恙,得机缘南进,于临安京中或可比我行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