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正街只有一户人家,占地数十顷,遍值奇花异草,像是所有故弄玄虚的手法一般,常言鸟图腾隐在这条街的每一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寻常看到它,但它却在任何人料想不到之处窥视着整个明周。 这户人家在开国、盛世时几乎胜于皇权,显贵的可怕。 可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是这片土地上最常见的规律,却少有人为此慨叹。 明周是个不缺愁绪的地方,离人别苦,死生哀乐,痴情不得,财富未足,甚至是春花零落,夏雨伤荷,秋叶飘然,冬雪折枝皆能引得愁丝千万,缠绕不开。 可明周人却极少哀于世家兴衰,江山故国。 人不为故旧所苦,情思皆志于周身事物,竭力于未生之祸,享乐于伏忧之福。 这是明周人笃信的法则。 根除一切能知之祸患,于处置忧患中享乐百年。 人间世事,江山易主,世家凋零,既无力回天,感而无用,不如任君往似东流水,尚可欢愉一时间。 此时的上阳正街,竟有些极盛之时的样子,轿辇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却可从这些轿辇灰黑朴素的装饰和衣着色调灰暗的众多抬轿人身上看出些日薄西山的凄凉。 轿里的人大都不出轿门,多是递出一个木盒让仆从送到闫家门子处,稍等一会,便能得一锦囊。 锦囊入轿,轿便启程,匆匆离开上阳正街,往四面八方去。 那锦囊中的东西令人喜或令人忧,便只有看各人心意了。 郅媗微原本是想与其他人一样,得了锦囊便启程回府,可立在轿外的侍从却说闫家女郎要见她。 是百年未有外人涉足的闫家。 有传言说一旦踏入闫家的土地,你的一切心思,皆会被他们窥见,恶则杀,善则嘉。 郅媗微心中鲜少有的惴惴不安,为着自幼听闻的传言。 可是能与最后一位闫家人相对,她又觉得有些像天赐良机,狠狠砸在她这个等待已久的人身上。 她信推演,深信不疑。 她只浅浅应一声,便能与最后一位闫家人见面,她听到自己的心在欢快地跳跃,手心有些发热。 “好。” 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她可以把自己的内心暴露在闫家人面前,毕竟,闫家只剩一位将死之人。 她的轿子转到无人看见的隐秘角落,被抬进了闫家。 起初她未觉倒还没什么,可当轿外的侍从低声说已进了闫家,她便立即觉得似有芒芒细刺,扎进了她的肌肤。 初和躺在塌上等死。 此时时梦时醒,有些浑浑噩噩,梦里是飘雪惊寒的冬日,睁开眼就又回到了和暖温柔的春天。 人缠绵病榻久了,多少会变丑,即使她再不在意,也多少会感叹一下。 她就快要死了,可还是想见一个人。 “姑娘,来了。” 鹤双明白姑娘的心意,特意置了纱帷,烟青色纱帷静静地从房梁垂下,遮住一半房间,可使人透过纱帷朦朦胧胧地看见对面事物,有些许隐秘不宣的勾人意趣,隐隐约约,不可捉摸。 人言要灯下看美人,是以鹤双特意于初和的病榻与帷外卧席旁放了高高的烛台。 初和想笑他多此一举,却又没有吱声。 鹤双帮她侧身躺着,她形容枯槁,沟壑纵横的脸贴在白玉枕上,像一具已死的尸体。若略略垂一垂眼,便能看见自己耷拉在枕上灰黄稀松的脸皮。 她有些觉得鹤双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情,却又想叹气。 算了吧。 她一心于门外之人,双眼紧紧盯着纱外正对的房门。 回光返照会让一直眼前朦胧的人突然看的清事物吗?这是她第一次回光返照,还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自己突然可以费尽全力看清那纱帷外的任何事物。 窗外的竹影映在窗户纸上,轻轻摇曳,她看的仔细。 以为竹因人来而动,是以每一次竹枝轻动,她便心如雷鼓一般一阵石破天惊。 最怕得是等待一个人,最喜的是等来那个人。 初和等了很久很久,跟那个人的年岁一样久,有十数个山风秋月,雪夜惊雀。有时她坐在半宫最高的楼宇上望,即便是冬日里零星寒星相伴也要望许久;有时她偷偷躲在藏书楼里,伴一盏昏黄灯火,掰着手指头推演,捏着细瘦的毛笔排算,一遍一遍,窃喜那注定的结局。 那时候二哥总会摸进藏书楼,提溜着她的脖子把她扔出去,只说不可费神来回窥视天机,恐有极丧。 彼时年幼,只识欢喜,哪知悲愁? 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就是这十几年的等待,人抱着美好的愿望,知晓美满的前程,如何会不心生自在欢喜? 可是,一切都已被她亲手斩断。 她清楚后果,她仍不甘心,却不曾后悔。 门开了。 初和早衰的心突然颤动,像幼时那样。 门外是绿竹猗猗,穿堂入室的,是四月最明亮的天光,有飞絮因风招摇入户,于厅里自在蹁跹,无故盈起一段春之风流。 那人从天光中走出,冰肌玉肤,粉面樱唇,栗色高髻仅饰一枝珠簪,那珍珠固于簪首,天光于其上光华流转。体态丰腴,自有一段国色天香。 初和双目圆睁,肺腑剧痛,紧咬住下唇,双手不自觉地扯紧被褥,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喷到枕旁,白玉枕落了几滴浓稠的黑血,有些渗人,又有些恶心。 鹤双立即要请大夫进来,却被初和厉目制止。 纱帷外的人刚入室内,眼睛还不甚适应,暂时不太看得清纱帷内的情况。 门从背后合上,阳光被阻于乌色纱窗之外,即便空旷的室内点着两盏灯,依旧显得有些阴森鬼祟。 郅媗微垂目缓行至卧席旁,提裙跪坐其上。 席旁烛火稳稳,不甚浮晃,鼻间萦绕着一缕浅淡的清香,她猜测是云阔纸和流衡墨的气味。 室内寂静,如入死地,她的心跳的却越来越快,从未平静。 她不知道闫家女郎是否是个沉默的性情,蜡烛泪了小半截,也无人问话。 正当她想要开口时,纱帷内躺在床榻上的身影用她听过最难听的声音问道:“你问……姻缘?” 即便那声音如鬼魂般沙哑难听不可闻,郅媗微还是面色不变,用最虔诚的语气回答道:“是,女郎。”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郅媗微心中猛擂,所有隐秘为人所知,她突然有种心喷出口的快活感。 她不知该如何问,她想要知道的太多,想要得到的也太多,突然像是久经饥荒偶然间得到一大桌珍馐的人,大喜当头,顿觉无措,不知从哪道菜下手。 挑最大的那盘! 纱帷里的人咳了一声,听着都像是把侵蚀体魄的气死咳出来,却根本无可奈何。 “我要问……”郅媗微揪紧裙摆,鹅黄裙上是银线绣的一圈花卉,本该最柔软的刺绣,此时,扎得她手疼。 闫家是不会把求问的话传出去的,这点她绝对相信。 终于,她压制住鼓噪的内心,抬起头看向纱帷里的那个瘦的几乎不可见的身影,目光盈盈,“女郎,我要问……天下!” 烛火静止了。 耳畔风过竹林的声音绝于户外,这世上仿佛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话一说出来,她反而平静了。接着便有些任君处置的想法。 许久,久到她以为不可能得到答复的时候,纱帷里传来那个难听可怖的声音: “天下,皆可为主!” 郅媗微目光炯炯,唇角轻扬。 “九郎偏佳。” 回府途中,郅媗微派人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道:“此前,听闻来访的诸位老爷郎君,只有陈九郎行九。” “陈家……”郅媗微平日里倒有些听闻,只是…… 郅子都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远的梦,却想不起梦里有什么。 整个人像是从故旧泥潭中刚刚挣脱出来,虚晃晃暂无处依凭。 姐姐从门外进来,问他:“子都醒了?” 他木愣愣地点了点头,有些尚不清楚自己在身处何方。 因觉口中干渴,他说道:“姐姐,我要喝水。” 郅媗微赶忙指人倒了杯水捧过来,郅子都拿起杯子一阵猛灌,这才消解了心上一层古怪的雾气,清醒了过来。 “子都,一会药好了把药喝了,跟我去院中走走散散心。” “什么时辰了?” 郅媗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太阳都快落山了。” 郅子都跳下床一脚蹬进鞋子,疾步跑到门口,果然,落日余晖正洒在一园绿竹上,于厅门处投下一片昏暗竹影。 几步走出去,微风吹得他越来越清醒,他环抱着廊下圆柱,扭头看向走到厅内的郅媗微,“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对了,闫家可以不去了吧……” 郅媗微垂眸敛眉,语含感叹地说道:“不必了,一个时辰前,闫家女郎已殁了。” 郅子都转回头看向逐渐隐没的夕阳,晚霞灿灿,不比朝霞明媚。 太阳明日会照常升起,可一个人的生命原是这样仓促。 有泪从眼角滑落,他不愿被人看到,用袖子轻轻拭了拭。 虽是只见过一次的人,可也不妨他为之落泪。 听着晚风从西边送来的隐隐约约的钟声,郅子都抱着柱子,整个人贴了上去,像是放松也像是叹息地说道: “哦,那倒好,不用我去问鬼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