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酒楼虚度一日,荒疏正事,听着声声钟鸣,柳拂堤心中为亡人哀悼,又饮下一口酒。 街上有许多人立于原地向传来钟声的方向远远眺望,终于,有好事人大声说了句:“是西山的丧钟。” 人群立时哄闹了起来,倒不是为西山今日的亡人惋惜,而是讨论起闫家的故事。 人群往来间,有一囚车挟着最后一片晚霞自西而来,驶进道路两旁远远延伸开来的灯火里,囚车中端坐着一位头发略微有些散乱的十二三岁的少年。 柳拂堤有些微醉的目光几番转换间就落到了远处的囚车上。 少年面目清秀,气质甚是出尘。不似需坐在囚车中进崇安的大奸大恶之人。 柳拂堤看着囚车旁的差人,是宫里侍卫的服饰。 原本打算等囚车过来问询一番,此时却不怎么愿意好事了。 囚车走在这于崇安算有些偏僻的街道,在沿街挂起的灯笼里,与不算最繁盛的环境相较,依旧显得很突兀。进崇安的囚犯多数是被押解着自己走进来,这样大张旗鼓、引人注目的方式,倒是少见。 黄昏时分,温暖的风逐渐有些凉意,待囚车伴随着西山声声丧钟进入人们的视线后,对闫家人的讨论声便低了下去,对车中人身份的猜测在极短的停顿后,迅速如巨浪般掀了起来,沸腾一片。 有人言:“官爷们,这是谁家罪大恶极的人啊?” 有人高声道:“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这是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啊!人不可貌相啊!” 又有一声音嚷道:“你知道个屁,早跟你说少去歌舞坊混当,多听听知先生说书,这是谁?清州小霸王龙长胜,三岁提刀剁虎,五岁弯弓射鹰,到十岁开始乐于屠人满门……” 立时有人笑嚷:“周方又在吹牛喽……哈哈哈,知先生说书那都是骗人的,只有傻子才当真呢!” 人们立在道旁,一齐望向囚车中的少年,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少年倒不是个易羞脸,眉眼淡淡地看着周围喧嚣的人群,听着那些加诸于他身上的猜想,脸上无一丝表情。 柳拂堤倒没想到这样年纪的孩子,能有这般心性,也不见他缩手缩脚,掩头盖面,羞于坐在囚车中,也不见他怒目张扬,斥骂众人,反驳针对自己的种种猜测。 那孩子就那样坐着,颈背笔挺,脸上看得出是经了许久风吹日晒,两颊微凹,大约是长时间饥饿的缘故。衣衫眼见的有脏污,是穿了许久的样子,却被整理的平整服帖,规规矩矩。面平如水,又不像生死由人的死气沉沉,反而处处透露出一种因年幼还尚不太能压得下去的迫人气息。 这不是个一般的孩子。 柳拂堤试图从楼下人们口中听出一些关于这个孩子靠谱一点的消息,意料之中的越听越离谱,说他屠人满门的,杀死亲生父母触怒皇上的,小小年纪写文章骂当今的,甚至有说是从天上下来的,朝廷关着不让走,乱七八糟,应有尽有,可以听出崇安百姓的思想世界有多么丰富多彩。 期间,他听到隔壁窗户打开的声音,有个平静的让人听起来觉得处处安逸的声音说道:“应是前忠王幼子,此番搜了出来,不知宫里要怎么处置。” 一个略有些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你是说那位序元新月?” “哪有这个说法?我在序元时倒未听过,不过是崇安里有人想斩草除根,才传了这话而已。” “也是,有些人专爱给人起雅号,有时还显得轻狂,咱们崇安不是还有块美玉呢吗?哈哈哈哈……这个倒不是乱传的,谁让郎君肤白貌美啊,哈哈哈哈哈……” “够了,说的是韩泱,别扯旁人。” “怕什么?”那声音散漫,像是惰怠世事惯了,“哼,要不是你死活拦着,还有总是莫名其妙的事情,早就是我的玉了,污了的东西才最好,又岂能看他依旧那样纯洁无瑕、愚蠢天真地活着?看着我就手痒痒啊。” 柳拂堤瞳仁猛地一震,如果没听错的话,他们说的美玉是郅家那位小郎,这说话的又都是少年的声音……郅家虽不如前几代权重,却依旧不是可随意踩踏的对象,敢说出辱及郅家小郎的话的人,又是什么身份? 而且,另一人竟能一眼看出是前忠王幼子,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他又该是什么身份。 “我提醒你多少次了,”那个声音平静而温和,听不出一丝棱角,“有你不清楚实力的人护着,你却来回张牙舞爪展示你自己的意图,迟早会出事儿。还有,最后一次告诉你,以后莫在我面前辱及子都,否则会让我觉得你是个不会记话,不大带脑子的人。” “呦,怎么一直对咱们崇安美玉护佑有加啊?莫不是你也……哈哈哈哈哈,你也开始好男风了?”那笑之张狂疏懒,颓靡气重,不可久听。 “呵。”像是春风抚上柳絮一般自然舒畅,“不让你提他,是因为你确实脏污的不配提他,世上洁净天真的人那么多,北地囚奴、霖州灾民,比你干净的多了,你为何不挨个去污了?说出来贪图子都容貌倒显得你坦荡,可你非得用些言语来侮辱贬低他,怎么?心里向来挺自卑的吧?” 那声音越来越平静,竟让柳拂堤这个旁听的都有些害怕,“我极厌恶自己无任何能力或作为的人,去折辱一个优于他的人。这只会显得你更无德、无知、无能、无用。” 散漫的笑声突然迸发出来,“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个玩意儿?” “比你以为的更糟。” “那我可得好好改了,否则你不带我玩了岂不是要失很多乐趣,我们打个赌,这韩泱进了宫,能得个什么结局?我猜……陛下这么厌恶前忠王,对韩泱绝不会只杀了了事儿,凭我的推测……嗯……准会充入内庭,让前忠王亲子断子绝孙地活着,更加折辱人,从天之骄子变成一个废人,一辈子屈辱的活着,这才是我们陛下能做出来的事儿,否则又何必把人弄进崇安,在序元直接杀了就好了……” “说这种事的时候,带上脑子,把窗关上。” 明明都是少年独有的嗓音,却能说出这样绝非普通人可言的事…… 声音随着关窗声断掉,柳拂堤往窗外看去,囚车已经在两旁人群的目光中,往长宁门去了。那孩子的背影于众人中也是那样引人注目,如真同隔壁二人所言,那他进宫之后,恐难好活了。 柳拂堤立即拿起桌上盛点心的碟子,匆匆下楼,隐在人群背后去追囚车。 等他捧着碟子快跑到囚车旁时,又立即稳住了步子,车中少年恰好转过头来,目光淡淡地看着他。 柳拂堤也不敢真的光明正大地把吃的递进囚车,他装作正看热闹却被人群挤出来的样子,冲出人群,向前摔了出去,盘子亦摔飞了出去,打到囚车上方,又落在地上摔碎了,一盘子点心多数从木栏落进了囚车。 “嚯!”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闹声。 那孩子没有任何不自在,从自己膝前捡了块掉落的点心,从容自在地吃了起来。 囚车自然也因此停了,官差个个面容肃穆,此时出了这事,倒不见有大叫大骂的,反而有一位面庞微黑的扶起柳拂堤,说道:“小郎,热闹也不用这么急着看,此时点心摔了倒不会有人赔你了。” 柳拂堤立即拱手道:“官爷不斥责就已经是最好了,在下哪敢想其他的。” “但我们可赔你一顿茶水,这样,还请小郎暂与我同袍去镇北府司略坐,官事官办,还请谅解。” 柳拂堤浅笑点头,“应该的。” 说着便被另一官差带着往城北走,囚车中的点心只清理出投进去的一半,另一半多数都进了那孩子口中。 于是囚车继续往东,柳拂堤与差人往北。那孩子一心一意地用手揩着唇角的点心渣子,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也没再看柳拂堤一眼。 明周的律法分明,柳拂堤大约能猜测到自己到了镇北府司不过是等待一会,官差们差了他的身份,验过点心有毒无毒后,应该就可以走了。 只是今夜恐怕得在镇北府司睡觉喽。 仁圣二十七年,四月十三。 这天,郅子都三更起身,推开门,玄色天空还散落着星子,微风吹过,凉意袭身。 小厮直接将马牵到他院中,少年穿着自己的羽林郎服饰,跨马路过院子里的竹下小路,游鲤短桥,往府门奔去。 过前院时,远远看见前面有一人骑马,一人牵马执灯,他立即勒了马缰绳,意图绕到侧门。 谁知暗夜里,前面的人喊道:“小郎,老爷在等你。” 郅子都心里突突跳着,白净的手指紧因攥着缰绳而变得有些红。他深深叹了口气,催马慢慢行着,原先几个呼息就能骑马跑过的路,硬生生被他拖到了半刻。 到了那二人跟前,他垂头说道:“父亲,怎么这么早上朝?” 又向牵马的人问候了句:“成叔。” 牵马的中年男子道:“小郎原来每日都这般早出发。” 郅子都点头说道:“嗯,要去传钥。” 马上坐着的一身绛红文官服的男人说道:“该出发了,成,牵马走吧。” 郅子都跟在他们后边,心里着急去传钥,又不知怎么开口。 马上的人头也不回地问他,“昨日去闫家的,是你姐姐?” 郅子都回道:“是啊,我昨日身体不好,姐姐去的。” “胡闹!”马上的人猛地转过头来,是与郅子都非常相似的眉眼,只是他深邃的眼睛更偏胡人一些,眉间眼上,也更凌厉一些。“常言珠又岂是女子的玩物!你去不了,还有你二弟、三弟,哼,什么东西你们两姐弟都要占尽?我郅家莫不是要被你二人挖空吃净!” 郅子都紧紧攥住马缰绳,低垂着头,即便经常听到这样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做到毫不在意,他只能低低地答了声:“不是……” 郅渊低笑道:“不是?不是你是如何当上羽林郎的?常言珠又怎么放到了你那里?你姐姐又如何能拿着它去问劳什子姻缘?” 郅子都垂首不语,他的马也渐渐停了下来,立在原地打着鼻响。 郅渊深深蹙起眉头,怒道:“不是要去传钥吗?还不快去,要拉着一家陪你送死吗?” 郅子都立即催马前行,“孩儿先去了。” 马便飞奔了出去,像是逃离什么龙潭虎穴一般没命地跑。 “老爷,何必每次都指着小郎斥责,他其实也没犯什么错……”阿成眼中有些怜惜。 郅渊抬起头远眺越跑越远的人,“这孩子不是个有手腕的,还不如他姐姐会盘算,却有个爱管闲事的外家,我不打算将郅家交给他,稍露出一点意向,那边就能把我往死里踩,你说我对他如何喜欢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