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小半个月了。 夏汐模糊的想着,再有十天,就是阿澜的及笄礼了。 “殿下,请放空心神。”女星祭的声音就像隔了一层水,明明就在身边,却觉得朦胧而遥远。 夏汐知道,这是因为所谓的‘净化’在抽空她体内的魔气。 夏汐和杞宗订立契约是为了力量——各个意义层面上的力量,虽然因为人类的身体实在太过脆弱,以至于夏汐后来只能放弃武力修养身体,但她早年收服暗部,震慑朝臣,确实只是简单粗暴的打到服而已。 当魔在猎物的灵魂上打上烙印后,每一次的反噬,契约纹都会抽取宿主的血气和精气,如果宿主不想变成躺在床上,只有脑子能动的废人,就必须要有别的力量来支持,那就是魔气。 杞宗其实还算是比较有良心的,在日常接触中会反渡一些魔气给夏汐让她至少有能够自如行动的能力,但也仅止于此了。直到那一次两人之间的谈话,杞宗才大方的让夏汐恢复了完全健康的状态(前文有说过杞宗反渡精气给长公主,但是杞宗是魔,一旦吸收了精气到了他体内就马上转化成魔气了,所以反渡的也是魔气)。但是如今,疲惫的感觉无休止的杀进夏汐的四肢百骸,她知道,自己彻彻底底的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哪怕现在夏澜就在眼前,她都再也无力起身,给妹妹一个拥抱。 天色才蒙蒙亮,女帝的寝宫内殿却已经点起了烛火。 夏澜宿醉才醒,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不太好,盯着铜镜里那个为她梳理长发的人,像是在发呆。 “陛下。”侍者送上牛乳。 夏澜这才撩起眼皮,手动了一下——身后那人早就接过,问:“加了几勺蜜?” 侍者恭恭敬敬的:“回帝后,加了三勺蜜。” 谢长珸挥手让侍者退下,自己先喝了一口试温,才递给夏澜,笑道:“刚好——陛下以后还是不要吃得太甜。” 夏澜没有伸手,她抬起头看着谢长珸——这人笨手笨脚的帮她梳头发,自己却还是一头乱发。 “你们两个,”谢长珸听见夏澜这么说,“全都是一样的,自以为是,不和我商量半句就去做。” “???” 夏澜接过牛乳,抿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打湿了她的睫毛,谢长珸听见她嫌弃的话:“你是不是还没有洗漱,就先喝了一口?” 谢长珸:“……” 帝后殿下也是有骨气的,当下就吩咐送了洗漱用品和衣物来,一番整理之后,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谢长珸。 殿内燃着熏香,很淡雅的味道,谢长珸却皱了皱眉——轻烟萦绕中,夏澜抬眼向他看来,全无平日里的活力,整个人都显得苍白寡淡——和夏汐简直是一模一样。 谢长珸心头一跳,快步上前,握住了夏澜的手。 夏澜看着他,像是在估量什么,又像是单纯地在出神,最后她回握住谢长珸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谢长珸,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女帝微微地笑起来,那双独属于皇室的紫色瞳子里积淀的东西暗沉又冰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殿下,殿下……长公主殿下?” 连声呼唤,夏汐都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脸色青白,没有呼吸,连胸膛都不再起伏。 面对似乎已经死去的少女,女星祭沉默半响,淡漠如冰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些许,她伸手掐住了夏汐的脖子,十指慢慢收紧。 纤细的颈子就要在自己手下折断,夏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素缃却像是受了惊一般,连连后退了三四步,撞倒了祭台上的贡品。 “怎么下不了手。”有人嘶哑地说。 素缃抬头,看见夏汐睁开了眼,正侧头看她,脖颈上十指淤痕青紫。 “夏湘。”她听见夏汐叫出了这个名字,叫出了她的过去——卑劣、绝望、肮脏的过去。 “你果然没有死。”素缃说。 她似乎想要表达一点什么情绪,但苦修多年,早已失去了那种能力。 “除了阿澜,我不会相信任何人。”夏汐说。她看着素缃——其实她现在已经看不太清了,只有蒙蒙的一片白光:“怎么不下手。” 这个问题像是击溃了素缃的壳,她突然笑了起来,重复了一遍:“怎么不下手?” 夏汐感到那片白光走近了,她被人扯得坐了起来,女星祭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似哭似笑;“你是我的妹妹啊……” 夏汐的意识开始恍惚起来。 袅袅香味中,女帝的故事讲到了结尾。 “姐姐要参加妹妹的及笄礼,她想亲手为妹妹加笄,祝贺她成年,妹妹也在积极的筹备,想让姐姐在死前开开心心的。但是那群宗室的老头子来了,告诉妹妹,姐姐想要参加她的及笄礼,就要去占星台上接受净化……” 夏澜低低的笑了起来,眼里尽是凉薄讥诮:“那所谓的净化,是用灵力把魔气从体内一寸一寸的挤出去——那是剥皮抽筋,是千刀万剐也比不上的痛!” “妹妹还在想,姐姐应该不知道这件事的吧,她好不容易能不管这些乱七八糟,在外面痛痛快快的玩一次——可是姐姐是那么周全的性格,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只是不在意而已。” “于是妹妹和姐姐生了气,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气,早就已经接受了姐姐会死,那为什么还是要生气呢——她只是生气姐姐从来不在意自己,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夏澜的眼眶已经有些发红了:“妹妹去看姐姐,她看着姐姐慢慢地衰弱下去,到了昨天,连对她笑一笑都费力,她才知道,原来她根本接受不了姐姐离开自己——以前在心里设想的种种,都是根本做不到的,但她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阻止和对抗姐姐的死亡——她软弱又无用……” 谢长珸没有心思去想夏澜讲述的故事真相是多么惊人,他只是盯着夏澜的脸,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流泪——甚至已经在思考要怎么安慰才是最好的——原来在他心里,这只奸诈狡猾又心狠手辣的小狐狸已经这么重要了,重要到连他一直想知道的,夏氏王族真正的秘密,都比不上这只小狐狸哪怕还没有掉的一滴泪。 但是长公主殿下显然不是很能理解妹夫心里的种种感情波动——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王城——来自西北方向的占星台。 夏澜脸色发白。 没有倒塌,没有爆炸,占星台安然无恙。要不是看见慌乱失措的侍者和守卫们,谢长珸还会以为是自己的听到的错觉。但眼下他来不及琢磨那么多了——刚刚夏澜仪态全无,发疯一般的跑向了占星台。帝后殿下只想到了一件事:夏澜的身体绝对不适合这样的奔跑,何况她宿醉才醒,只喝了一碗牛乳。 谢长珸终于在夏澜上楼梯前截住了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推到了一边——女帝的眼睛亮得可怕,哪怕气都喘不上来了,也固执地在前进,想要登上高台,见到自己的姐姐。 谢长珸叹了口气。 夏汐见到他们时,一向注重仪表的帝后殿下衣襟散了,发冠歪了,发丝浸了汗液,软趴趴的搭在额上,但还是稳稳的抱着夏澜。 “姐姐!”夏澜跳出谢长珸的怀抱,就要奔向夏汐。但她脚上发软,要不是谢长珸扶住,就要摔倒在地。 夏汐对她笑了一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夏澜这才注意到,夏汐是站起来的。她的脸色红润,眼睛明亮,全然是一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 然后夏澜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素缃。 夏汐也在看着素缃,眼神复杂。 “姐姐?”夏澜扶着谢长珸的手走到了她身边。 夏汐习惯性的想要摸摸妹妹的头,看到谢长珸,还是放下了手,笑道:“我没事了。” “那素缃?” 夏汐没回答,看了女星祭的尸体很久,才道:“素缃有一个徒弟,叫素灵,以后她就是星祭了。” 说完这句话,她又笑了起来:“真的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啊。” “姐姐!” 夏汐是被吵醒的。 她听到了很多声音——殿内侍者的呼吸声、心跳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还有交谈和翻阅书籍的声音。 夏汐听着这些声音,静静地躺了一会,才坐起身来。 马上有侍者上来打帘子,安排洗漱换衣,或去通报夏澜。她们所有的行动落在夏汐眼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像是放慢了无数倍,看的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夏汐听到了妹妹的脚步声,急促凌乱,走到一半消失了,但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男人的脚步声重了一点。 谢长珸抱着夏澜才到门口,就看见夏汐端端正正的坐在榻边,然后一掌下去,长榻碎成了无数块木屑。 谢长珸:…… 在侍者的惊呼声中,夏汐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白皙纤弱的样子,但已经不再是没有半分力量了。 夏澜显然也是被惊了一下,但她更在意夏汐:“姐姐,你没事吧?” 谢长珸默默的转过脸去。 夏汐对她笑了笑,问:“素缃呢?” 夏澜点点头:“已经处理好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夏汐道:“我有点饿了,我睡了多久?” 夏澜一边吩咐人安排,一边回答:“睡了一天,姐姐你当时就这么晕过去,吓死我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夏汐笑了起来,她很少这么笑,就像是一朵花迎着阳光恣意开放,一瞬间明艳逼人,“这是我觉得最好的时候了。” 姐妹谈话,谢长珸理应回避。但夏澜示意他留下来,夏汐看了一眼,就了然了,也没有说什么,开门见山:“你想问什么吗?” 夏澜对夏汐撒娇是不自觉的,那声音听得谢长珸耳根发麻:“是谁掐的你,素缃吗?姐姐你自己看,多吓人啊。” 夏汐摸了摸脖颈上的指痕,笑了笑:“看得出很用力吗?那素缃当时可能是真的想掐死我吧。” “姐姐!” “好了,我现在不是没事吗。”夏汐安抚道,“素缃最后也没有下杀手。” “星祭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谢长珸问。 他是真的不解——历代星祭都是居住在占星台,供奉九天诸神的修行者,无红尘爱欲,而且杀了夏汐,对素缃绝对没有任何好处。 夏汐看了他一眼,微微笑起来。 “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能从利益角度来解释的,帝后殿下。”她垂下眼,“女人是很感性的,哪怕是清修多年的星祭,也有最在乎的人。” “那个人死在了我手上,她自然是想要报仇的。” 谢长珸看向夏澜,以为这又是他不知道的一段往事——但夏澜也满脸疑惑。 “至于素缃为什么会死……”夏汐看着夏澜,眼神柔和了些,但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淡淡一笑。 “阿澜,她托我好好的看你的及笄礼。” 夏澜愣了一下,有种古怪的感觉,但夏汐明显不想再说更多,或许是她还不够信任谢长珸,恰好这时侍者已经开始布置用餐了,夏汐就把话题带了过去。 私下再问姐姐好了。夏澜想。 但接下来的几天,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软磨硬泡,夏汐就是没有松口,夏澜觉得自己对这件事的执著有些太过了——明明她只要知道姐姐没事就好了,可是对素缃的死,却总是有种莫名的感觉。 不过及笄礼在即,夏澜也顾不上再胡思乱想,确认了夏汐的身体是真的没事了之后,她就开始着手准备一些零散的小物件——虽然笄礼的流程是代代传下来,不需要操心的,但是加笄所用的衣物饰品之类,却是根据每个朝代的不同也会做相应的改变,加上夏澜前段日子担心夏汐,清减了很多,又要重新量体修改衣服的大小,再来来回回的试,一时间也是忙得团团转。 夏汐轻轻把书从夏澜手里抽走,把抱她放到榻上,盖好被子,熄灭了烛火,做得轻车熟路。 走出内殿,看见谢长珸就站在外面。夏汐毫不意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就离开了。谢长珸看着她的背影,皱起眉——他还记得那天夏汐来找他时,脸色惨白,行动迟缓无力,再加上夏澜说的那些话,在占星台待了小半个月,星祭又是对她有敌意(?)的素缃,夏汐不死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再不然也应该是从此成为一个不能行动的废人,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样,面色红润,脚步轻捷,一拳能打碎一张长榻。 素缃为什么要杀她,占星台为什么震动,素缃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恢复得健健康康比常人还要强上几分的?谢长珸想知道的太多了,但他不能自己去问,而夏澜对此又是视而不见,只要夏汐好她就好的态度,还在为及笄礼后接手朝政的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累得睡都睡不饱…… 帝后殿下叹息一声,简直是要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