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冷清秋上他的课都心不在焉,几乎就没抬过头。集体朗读时埋着头,做笔记埋着头,停课埋着头,就连小组轮流作答也埋着头。再这么下去,耐心都快耗光了。 放学后,冷清秋和夏红挽着手穿过长廊。他叫住了冷清秋,把她请到办公室。夏红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着她。 冷清秋闷闷低了头不说话,苍白的小脸无精打采。 于坚从书堆里抽出刚买的《脂砚斋评点石头记》,将上下卷递给她。 “下周我们就要学《红楼梦》了,你拿回去,先看看里面的可圈可点之处,用铅笔标注出来。” 清秋伸手接过书,细细翻阅起来。 “对了,你有《红楼梦》吗?”他尝试着打开话题。 “自然是有的。”清秋将书放进布袋,面无表情道:“谢谢老师,我要回去了。” “冷清秋,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对,老师向你道歉。”他酝酿许久,终于开口了。 他费力组织着语言:“之前金少爷曾来找过我,非要我帮他指点诗文,因此勉强算作相识。昨天那样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虽然一时情急不应该撇下你,但如果我承认是一起过来的,依着那位金少爷的脾气,我们俩怕是没有安生日子了。” 这些话说完,他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了,疲倦地靠在椅子上。 清秋静静靠在墙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低头道:“老师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和他一伙戏弄我的,我不该怀疑您的。” “哪里哪里,是我事情考虑得不周。的确应该离他远点的。” 这最后一句,是对冷清秋说的。 冷清秋低头不语,脸颊自然染上一抹红云。 “后天是周六,可以和老师去大观园采风吗?就当是提前情景教学了,回来你给同学们讲讲见闻了。” 冷清秋靠着墙不说话,于坚叫着门口走来走去踢石子玩的夏红,请她进来。 “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谢谢老师,是下下周末。啊,今天出门急,忘了拿喜帖了,明天我把喜帖送来。老师有空的话一定要来啊。”夏红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欢欣。 “你要毕业了,老师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里有套精装本的《红楼梦》是我才买了不久的,送给你就当是结婚礼物了。”于坚拿起桌上一套新书递给她。 “谢谢老师,我一定好好珍藏。这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后的纪念了。”夏红的话语里有些许伤感。 “这周六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和清秋去大观园采风,顺便逛逛。”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瞄向清秋。 “好啊好啊,结婚之后,就不怎么能出门了。清秋,就这么定了。周六中午我们在学校门口见。老师可以吗?”夏红一口应允。 清秋有些犹豫,夏红摇着她的胳膊道:“姑奶奶,我以后就不怎么能出来了。难得能出去玩一次,你就应了好吧。” 清秋脸上难得出现了笑容,她俏皮地捏捏夏红的鼻子,道:“现在一口一个以后出不来,当时那么急吼吼定了婆婆家的是谁?一点不害臊!” “好啊,清秋,你现在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我倒要看看你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婆婆家。”夏红笑着去搔清秋的咯吱窝,两个女生笑作一团。 于坚清了清嗓子,两个女生登时站得规规矩矩,清秋笑道:“老师,星期六中午,学校门口,我会准时到的。” 于坚忍着内心的欢呼雀跃,故作严肃道:“好。你们回去吧。” 可以给夏红同学颁发年度最佳助攻奖了。 周六中午,三人在仁德女中校门口碰了头,乘车向燕郊的大观园进发。 到了大观园,三人进了正门,沿着沁芳桥进了园子,一路走走停停,观赏了潇湘馆、藕香榭、暖香坞、稻香村,又到了紫菱洲的缀锦楼上坐着吹风。 于坚看着湖上的采莲船,随口问道:“你们说,要是贾宝玉真的娶了林黛玉,他们真的会长久吗?” 冷清秋答道:“那当然,木石前盟,神仙眷侣,如果后来没用掉包计,林妹妹不会早死,贾宝玉也不会疯疯癫癫出家做和尚。” 她说话时晃悠着腿看着自己的脚,雪白的长袜下是一双精美的鞋子,看得出价值不菲。 “那可不一定。”夏红揪了揪辫子,道,“数一数贾宝玉到底喜欢过多少的姑娘,简直是见一个爱一个。再不用说顺带害了的金钏和芳官一群人。结婚之后,还想着什么五儿,疯疯癫癫不成体统,皈依佛门说走就走,把妻妾都抛到脑后。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林妹妹啊?” “那倒也是。”清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三人聊了一会,继续参观。穿过蜂腰桥到了蘅芜苑中,奇草仙藤冷愈苍翠,果实如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他们正在雪洞里转悠,远远听到北门外有叫卖的声音。 “我出去买些东西,等下进来。你们继续逛吧。”夏红沿着梨香院方向走了出去。 两个人在蘅芜苑内转着,这房间素净得很,和冷清秋家有些相似。墙上寥寥几幅字画,都出自名家之手。 二人正看着,门外传来一阵调笑,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一个娇娆的女声道:“七爷真是好雅兴,今天怎么想到来大观园转转。” “听说有人今天也来了大观园,看看有没有机会偶遇。”金燕西的声音响起。 想起上次的教训,他连忙找出口,奈何这房间门窗都封死了,一转头看见帘子之后有个暗格,他拉着冷清秋就躲了进去。 这暗格极窄,两个人站不开。于坚一只手抓着木框,刻意与清秋隔开一点距离,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提示她别发声。两人的呼吸喷拂在彼此脸上,四目相对,俱是一阵尴尬。 两人进了房间,于坚悄悄探出头,一个烫着大卷,浓妆艳抹的女子伸着修长的手指正一下下摩挲着金燕西的肩头,当下一阵恶寒。 金燕西抓着她的手放了下来,这女子妖媚一笑,道:“这是要偶遇谁啊,七爷莫不是又要祸害哪家的姑娘了?” “这怎么能说是祸害呢……” “听说七爷巴巴地在僻静处买了房子,每天都住那。看样子,七爷这次是认了真了。办喜酒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啊。” 对方沉默不语。 “怎么啦?七爷出马,还有搞不定的姑娘吗?” “那可不一定,这姑娘可是倔得很呢,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金燕西皱着眉头道。 女子冷笑一声,道:“七爷编故事呢,哪个姑娘见了七爷不是神魂颠倒,争风吃醋。上次在你书房,白小姐看我们多说了两句,不是大闹一场?” “好端端的干嘛又提她?再说,我也不是人见人爱哭喊着嫁的。你不就刚交了个外国男朋友吗?” “哎呀,《新派世家》男主角吧,电影公司要求的,我也没办法啊。再说了,只许你交朋友,不准我交?七爷真讨厌!” 两人调笑一阵,声音渐渐远了。 意识到两人还紧紧靠着,于坚连忙放开手,把清秋从格子间拉了出来。清秋甩开他的手,别过脸。于坚连忙道歉,凑过去一看,愣住了。 清秋脸上如涂了十层胭脂,使劲眨着眼睛。眼睛和鼻子都有些红了。 他背后莫名发冷。 清秋很难过。 这说明…… 他似乎听见墙角第一块砖松动的声音,脑海里有千万只狗在狺狺狂吠。 他的好白菜就这么被人家松了土…… 两人一路无话,出了北门。金燕西的车开走了,远远扬起一阵尘土。 夏红站在门外的小摊前,手里拿着两个同心结。看到他们,打个招呼飞奔而来:“刚刚我看到那个女的了,就是演新上映《新派世家》里的女主角的邱惜珍,坐他旁边的男子看着好气派,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她看着沉默的两人,把一个精致的红结放在清秋手心,道;“清秋,这是我刚在那边小摊上买的,老板说这些都在寺庙里供过,可以保佑姻缘呢!” “谁要这些东西了?”清秋噘着嘴把红结塞回到夏红手中,气冲冲地走了。 夏红急急追上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慌了神。“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谁说我哭了,沙子吹眼睛里睁不开了。”清秋愤愤地说。 “好好好。”夏红用手绢细细擦着她的眼睛,“这个结子你现在不想要,我结婚的时候连着捧花一起送你,讨个好彩头。” “谁说我要结婚了?”清秋擦擦眼睛道,“我以后还要读博士呢!” 于坚一阵窃喜,然而更深的忧虑爬上了心头。 闹了这一出,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两人乘着车把冷清秋送了回去,又顺带帮着夏红付了车费。大观园的门票两块一张,三个人就是六块钱,再加上来往的车费,一个星期的工资都没了。谁叫他就一屌丝呢,比不得人家富帅财大气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