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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见过宁林和柔安待在一块儿的人,多半都会说他们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他二人年岁相仿,长着同样眉清目秀的脸庞,而性情又是一般的温和无争,彼此相对时皆恭恭敬敬、相互体谅。若能抛开那些门当户对的世俗之见,他们多半能成为一对羡煞旁人的佳偶,只可惜太子宁林非但身份尊贵、颇难屈从,更兼得元昊和金枝这么一对从不服人的父皇母后,折腾到最后事事处处竟半点作不得主,于是只能将柔安扮作个寻常宫女先安置于东宫之中,从不轻示于人前,不过是偷偷宽慰于人后:“柔安你且别心焦,再过两年待你年长些了,我便去求母后大大方方地将你娶进宫中。你是个好孩子,不像外头那些心思活络的姑娘、嗔来嗔去不过是想攀高枝。只要知道你待我好,母后定是会愿意的。”    仲夏时节的兴庆府,夜特别短,昼特别长。白天火辣辣的日头好似将人放在火上炙烤,稍许一动便是大汗淋漓,于是谁都不愿同他人靠得太近,只是各自行色匆匆、到处奔忙。直至入夜了才拂起南风,将枕席吹得凉凉的,香茗一杯,羽扇轻摇,拂去了烈日下的气虚力乏,也拂去了人心里头呼之欲出的种种焦躁。    “多谢太子殿下抬举。有您这句话,柔安纵是一辈子待在东宫中做侍女,那也是值得的。”少女的声音比夜幕下的和风更加轻柔,只消三言两语,便将太子抚得心旷神怡,以至于自她开口的那一刻起,宁林便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含情眉目,而自己亦是笑容满面,连嘴都合不起。    “不,我们不会永远如此的。柔安,你一定要信我!”宁林将少女揽入怀中,轻抚她柔弱无骨的身躯,面上泛红,可心里头却一点儿也不含羞。他闭起眼咬着唇,胸中忽燃起一阵烈火,好似正怂恿着他在此刻便冲出屋去、将柔安的存在昭告天下,可迎面而来的凉风却又吹熄了他那不合时宜的勇气。转眼风止屋静,一时间,宁林的鼻息间只剩下醉人的淡淡脂粉香。他禁不住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且在心里头暗暗发誓:李宁林,你可是太子!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这样一个没大用处的傀儡罢?    ***    “哼!你以为在宫里头藏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就算有本事了?”当着宁林的面,金枝伸手将一整套贵重的杯盘瓷碗从桌上扫到了地上,只听“哗啦啦”几声起落,转眼碎瓷铺便了一地,甚至还有零星碎片飞上了宁林的鞋面。白瓷突兀地嵌在一片黑色之间,格外晃眼,没来由地让人想到夜幕中的点点繁星,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太子似乎受了惊,自碗盘落地打碎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愣愣地瞧着自己的脚尖,半步不敢挪,也不敢抬头直视母后的目光。他设想过一百种让母后知道这事儿后的场景和面容,里头少说也有九十种情形与当下这大发雷霆的阵势如出一辙,只是明明自己曾想过那么多据理力争的言辞,为何至此刻却满腹空落落、一句也说不出口?    “……赶紧把她送走,听到没有?!”    那句熟稔于心的“是,母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可到最后一刻宁林还是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他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垂睑闭目一瞬间然后忽地抬起头来,蹙眉咬唇、面红耳赤,灼灼目光越过金枝头顶的起云金冠聚于远方,顿了好一会儿,才终吐出一句和风细雨的“不,我不会送她走的”。    趁着金枝乍舌的片刻,宁林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开始一一列数柔安的品格,说她善良、说温柔、说她体贴、说她不嫌弃自己失势,只全心全意对自己一人好,等等。    他说得是如此恳切,眼中几泛出泪花来,可金枝却全不买他的账:“别傻了宁林!像她这样出身低微、相貌平庸、没有胆略也没有见识的姑娘,我随手便能找来一打!说到底不过是你还没见过世面……转眼儿子也长大了,过些日子待母后替你寻几个真正的好姑娘来和这丫头比一比,你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一只蛙罢了。”    “母后的好意宁林心领了。”年轻的太子将头侧向一旁,全然不顾皇后殷殷垂询的目光。他的声音平缓而单调,犹如无波无澜的江河水,看似乏味而沉闷,却不知在哪一刻会忽然掀起滔滔巨浪:“倘若母后早些明白宁林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没有自己想法的小孩子,兴许今日我们也不至于折腾至此。也许宁林也能大胆地品评母后口中的那些好姑娘,而不似今日这般不过是只井底之蛙,遇上一个知心人便觉是雪中送炭、再舍不得。母后……已经太晚了。”    “什么晚不晚的!宁林你且听我说……”    瞧着自己的娘亲那急于辩驳的模样,宁林心里忽然闪过几分不怀好意的愉悦。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作主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他不想再藏掖起自己的感受只为获得他人的认可:“就算母后能找到更好的姑娘,或是找来成百上千与柔安相似的女子,对宁林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想要的并非‘哪一类’的女子,如今儿子所思所念只有柔安一人。她不是父皇那一溜的十多匹白马,她就是她,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陆柔安,无论谁都替代不了——她,已经在我心里头了啊……”    ***    深宫之中,皇后殿外,金枝一身单薄,只默然望着那行将落幕的夕阳散成几缕云间红霞,在渐渐变暗的苍穹中坚守着最后一分光彩。暑气消散,凉风骤起,而她瞧得却是如此入神,甚至都不愿转身进殿去用个晚膳或是披件衣衫,就好像这是一个什么稀罕的景致,错过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置于案上的补汤早就凉透了,汤里原加了上好的参儿枣儿——那是孟春时节皇上特意交代人送来的,说是体恤皇后操劳,因此每日额外给添上一盅汤,让皇后调养调养。而金枝从来都是当即引毕,半分都不怠慢。今日这情形着实有些不同,而殿里头那些不明所以的丫鬟们正悄悄地交头接耳,她们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儿,只是见到先前太子本是屏气凝神、惶恐不安地入殿来,而后却昂首阔步、笑容满面地转身离开。有人猜想是太子惹得皇后生了气,可其他人却对此嗤之以鼻:你说这太子见皇后有哪回是不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其实,金枝是觉得自己老了。    过去这些年里,她可从没起过这样的念头。生下宁林时不觉老,看见白发时不觉老,和那群花枝招展的小丫头们争奇斗艳时也没觉得自己老过——只要还能得到他人的瞩目,只要还有那说一不二的气势,金枝便始终觉得自己仍旧是当年那个跟在元昊身后飞跑的小姑娘,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只要一直跑一直跑,就不会被他甩开,也不会被孤零零地留在沙漠之中、眼睁睁瞧着他渐行渐远。    而有了孩子之后,金枝非但不曾因此而消停片刻,甚至变得更为变本加厉起来。她按着自己的心思无比勤谨地摆布着宁林的成长,上至发式衣冠、下至习物吃食,甚至连拜见父皇时该说什么话、摆什么表情、该附和哪位大臣的建议、又该挑哪位大臣的茬儿,她都替宁林设想好了,只要他照说照做便是,就好像生怕这孩子不懂事、一旦惹得父皇不高兴了,元昊便会将他们母子俩甩远了。    她就这样不停地奔忙,半点儿也不厌倦,甚至对此乐此不疲,弹指之间便过了二十年。她为自己这小小的家倾尽全力,心想多少该得一些感激,却不料良人淡漠、孩儿埋怨,竟似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再回首已百年身,时过境迁,半点不由人。    可不是老了么?    金枝低声一叹,抬眼瞧见天色早就黑透了,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缓步挪回殿中。屋里灯火通明,而一见她进门,满屋子的丫鬟小厮皆迎上前来,又是披衣又是搀扶,还有人在旁柔声轻问“娘娘现在是不是想用晚膳了?”,这热热闹闹的场景令人很是窝心,转眼便将方才落日余晖之中的颓丧气一扫而空。金枝忽然醒过神来,老不老又有何妨?只要自己仍做皇后一日,那追逐便永不会停止,自己也决不可能由着宁林去做傻事!    兴庆苏府,你们可真是我的夙敌呀,一个克了我的哥哥,一个勾了我的相公,如今剩下的那一个还想要害我的儿子?别做梦了,只要有我许金枝在,门儿都没有!    是夜,金枝召来了将门许氏在朝中培植多年的亲信,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前来赴约者不过寥寥数人。昏暗的烛火随风摇曳,明明灭灭的光掠过了屋子的各个角落,四下瞧着冷冷清清,令她心里头不免一阵空落。不过皇后的面上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知鼓舞他人更多些,还是说连自己也需要鼓舞呢。    前来赴会的朝臣们本不愿大动干戈,可他们多少都曾受过许氏和许荣仁将军的恩典,再加上皇后娘娘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持,他们也只得纷纷进言献策,终连夜纂成了一封弹劾文书,上告枢密使苏锦鹏结党营私、心术不正。不过该文书写完之后并未直接呈给皇上,而是先由当晚赴会的臣子们私下在朝中探探口风,以期能得到几位权臣的支持,届时再一道联名呈上,有理有据有分量,从而能一次成功。    她倒是很想瞧瞧,等她这回将苏锦鹏扳倒之后,这小小的苏府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呢!    之后的数日间,金枝整天都在盼着朝堂上传来好消息,简直似惊弓之鸟般坐立不安。每每从外头回到寝宫,她总不忘先问守卫那些大人有没有派过信儿来。这些日子里,她在用膳时心不在焉,休息时辗转反侧,一听门外有人轻声低谈便忙不迭地前去瞧个明白,甚至连宁林的茬儿都没心思去挑,光顾着一心一意地恨着苏锦鹏了。    可是,煎熬多日后,她却连一个同道中人也没盼到。唯一给她回应的,竟只有那位双目通红、怒气冲冲的皇帝李元昊。    “金枝啊,你可出息啦……几日不见,居然连干政的把戏都会玩儿了?”元昊一身酒气,语气中尽是恼人的阴阳怪气,可他的身躯却杵得笔笔直,双手背于身后,也不正眼瞧金枝一下,只是斜目睥睨,而鼻息间还时不时发出一二哼声,满满皆是嘲讽意,全然不见旧情深。    皇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却像早就预想到了那般摇头苦笑起来:“皇上,金枝服侍了你这么多年,前前后后也没问过一件朝堂上的事儿,你分明比谁都清楚,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如今所为也决非结党谋私,金枝从没想过要在朝上得到些什么,只是想让皇上明白那姓苏的一家可没安什么好心……”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你是怎样的性情的朕确实比谁都清楚。”元昊显然是受够了这冠冕堂皇的擅作主张,他一点儿也不想听金枝的解释,于是一甩皇袍,虎着一张脸向外走了两步,顺便撂下了最后通牒:“许金枝你给朕听好了,朝中人事与你半点儿关系都没有,苏锦鹏的职朕不会撤也不会贬,从今往后你就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可是他对太子图谋不轨!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野丫头将宁林迷得神魂颠倒,宁林如今根本听不进我的话,终日和这小狐狸精在宫中醉生梦死,还说什么要娶她的鬼话!皇上,这难道不是那姓苏的在捣鬼吗?看见自己的孩儿为他所蛊惑,我这做娘的只想将他千刀万剐、永世不得翻身啊!”    金枝喋喋不休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元昊的的脸孔,好似一只捕猎的蚊蝇,只差将头上的毒针刺入他的脖颈、一击制胜。这场面令元昊极其厌恶,他在耳边挥了几下手,而后趁着酒兴索性大喊大叫起来:“你可别以为自己是皇后便能为所欲为!什么皇后不皇后的……还不是朕的一句话么!”    此言犹如一声惊雷,将金枝先前那咄咄逼人的攻势转眼便炸成了一地鸡毛。她下意识地捂起了嘴,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元昊,小心翼翼不敢出声。不过片刻,她的眼中已然泪光闪烁,可并非出自于恐惧,而是满满的惊诧,是失望,是难以置信。自嫁给元昊那一日起,金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听见这样的话,她以为自己一直会待在他的眼里心里,只要不懈奔袭,自己便永远不会被抛弃。    可到最后,自己却终还是和从前那些后妃一样,沦落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号——“皇后”而已。    泪水划过她起褶的面颊,静默流淌,最终消失在纤长的手指之下,沾湿了指尖,也将她这么多年来的坚忍全给浸了个透。她低下头,肩膀不住颤抖,头顶上的起云金冠也仿佛随这晃动而不堪重负地摇摇欲坠了。几缕碎发从她的耳后滑到面前,转眼也沾上了沉重的泪水,紧紧贴在面上,再没法飘扬起来。    而此时此刻,立于门旁侧的元昊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他伸出手轻轻抹去了金枝脸上哭花的妆容,先是挑眉抿起唇,然后又摇了摇头朗声笑了出来:“别哭了小丫头,方才你不是说宁林想娶亲吗?既是如此,那便先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带来给朕瞧瞧吧。不就一两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嘛,又何至于你如临大敌似这般呢?”    ***    七日之后,宁林带着柔安来到了皇上的宴客殿。柔安换下了那身丫鬟装扮,重新穿上了入宫那日的白纱裙,裙边随风拂动,时不时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臂膊,在将暗未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夺目。少女面上未施粉黛,想是生怕这妆容一鲜艳便坐实了皇后眼中那“狐狸精”之名,可是光以这素净的模样面圣,却又担心会落下大不敬的口实。她与宁林为此合计了半日,迟疑来迟疑去,结果至日落时分方才忙忙赶至殿外,而待二人伸头一瞧,皇上和皇后已然安坐于殿中,面色严肃地等了他们好一会儿。    二人战战兢兢地磕头,战战兢兢地请安,清亮却又微颤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中回响,和着屋外阵起的夜风,多少听出了几分荒凉。进殿之后,柔安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倒是宁林鼓足勇气摆出一脸不畏惧的神色瞧了他母后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令他倏忽间慌了神,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唯有那目光难以移开,生生定在他娘亲的眉目之间了。    不过数日不见,金枝简直似老了十岁有余。她看上去是如此憔悴,目光漠然,无精打采,肤色犹如旧书册般泛出黄斑,而脸也瘦了一大圈儿,不见旧日面若银盘,却见双颊上的颧骨突兀地向外戳着,活像一个干瘪的老太太。若不是梳得干干净净的发髻上仍系着那顶世间独一无二的起云金冠,宁林都该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又或是被父皇戏弄得团团转。    见这形状,宁林先是大惊失色,而细想一阵后却只觉无地自容。他以为定是自己当日所言伤了母后的心——这么些年来母后对自己的扶持照料无微不至,可自己非但将之当作理所当然、不曾感激,还自以为是地对她冷言冷语,讽她绑了孩子的意愿、这才将自己养成如今这般一无是处的懦弱模样。此时此刻,太子只恨自己自私,他恨不得立即搬开身前的小桌径直走到娘亲面前,乖乖给她磕三个响头,向她认错,说是自己不懂事……    “宁林啊,你也来了好一会儿了,怎么都不给父皇母后介绍一下你身边这位漂亮姑娘呢?”元昊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神游天外的宁林不禁一颤,而这唐突的一颤在空旷少人的大殿里又显得格外显眼。元昊顺势“哈哈哈”笑出了声,可他身旁的金枝却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    “这……这……这位姑娘叫做陆柔安,是枢密大人苏锦鹏族中远亲……”太子磕磕绊绊地应着柔安的出身,边说边还向金枝的座处瞥去,就像昔日回答父皇的提问时,总要看到母后在一旁轻轻点头才能放心。可皇后总也不理会他的目光,令他简直似百爪挠心般忐忑不定。好在元昊并未像往常那样吼他无用,反倒是边喝酒边笑眯眯地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含羞却又无瑕的面庞。    三人便似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敬着,夜色骤凉,酒正暖身。在百转千回的曲律中,柔安还给皇上跳了一支舞,少女虽是满面通红,可是比起那些步伐纯熟的舞姬来说,这略显笨拙的举手投足却别有一番真诚无邪的滋味。元昊瞧得饶有兴味,时不时颔首拍掌,而瓷杯亦在他的髭须旁起起落落地助着兴,一时间,这殿中竟也生出了几分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喜气。    酒过三巡,连宁林的胆量也大了起来,他拍着胸脯对元昊说自己也想上一次沙场,只望临阵杀敌、血染盔甲,这样便不会再懦弱了,同时也好为父为国增光。这出人意料的言语将一旁的柔安惊得连嘴都合不上,甚至连安静了整夜的金枝也侧过脸来狠狠地瞪了宁林一眼,而他却浑然不觉,只顾讨着嘴上便宜,在口沫横飞里豪情万丈。    兴庆府的夏夜极短,觥筹交错间,转眼便到了夜半三更。杯盘相碰的“叮当”声渐渐息止,而太子已然醉于案上、不省人事,故柔安只得扶着这个沉重的身躯先行告退了。而待她纤瘦的身影被夜幕噬尽之后,元昊放下酒杯,收起了方才那肆无忌惮的喜乐,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掌,喝退殿中的其他人,阖上大门,只留下沉默了半日的金枝一人,然后,对着她在这跳跃不定的烛火中漫不经心地笑。    “我说金枝,这位姑娘今日的表现可曾令你满意?”    “我满不满意又有何干?”金枝缓缓抬起头,神色呆板,声线暗哑,可言语间这凌厉的气势却全不输于往日,“我自是不愿她嫁给宁林,可宁林早已被她迷得六神无主、满口胡言,不论怎么都也劝不回。不过只怕皇上也不愿听我说这些罢……金枝算是看出来了,这只装纯的小狐狸果真颇有些手段,不光宁林这毛头小子,哼,就连阅人无数的皇上也很愿意吃她这一套呢!”    “哈哈哈!说得不错,这小丫头确实挺讨人喜欢的。”元昊假意不曾听出金枝言语中的嘲讽,也不去瞧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自顾展眉大笑,顺杆儿爬得很是愉快,“不过朕也不至于在儿子面前驳了你这做娘的面子,你说不娶,那么不让宁林娶她便是了。”    “什么?!我还以为……”金枝似一下子未回过神来。她呆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直起身子,将双肘置于案上,伸长了脖子,一扫先前的颓丧之气,整个人简直都容光焕发了起来,“既有了皇上这句话,那我无论如何都会去劝妥宁林,让他不要再挂碍于这个小丫头了。男儿志在四方,金枝这些年也确实是将他护得太牢了些……”    “若能让他放下便是最好不过了。”元昊提起酒壶,扬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四溢的酒香里仿佛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朦朦胧胧覆住他的面庞,一时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亦传得很远很远,一恍神,只觉那是幻境中的言语,使人真假难辨。“挺好一姑娘,还是留着让我娶吧……”    有那么一刻,偌大的屋中什么声音也没有,只闻外头风声一阵阵,卷起摊开又远行,不由分说便带去了所有的喧嚣和欢笑,只余下深不可测的沉寂感,将人罩在里头,离不开也戳不破。    元昊皱起了眉头,轻咳两声,似欲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难熬的沉默,可尚未开口,他的耳畔却忽响起一声尖利的“啊——”,惊得他下意识地捂起耳朵,低头歪向一旁。还没等他抬头去瞧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子忽被撞翻在龙椅里,脑袋重重地敲在坚硬的扶手上,震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他的脖颈被人扼住了,不过片刻便憋得满面通红,令他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金——枝——你在做什么!”落尽下风的元昊忽一声大吼,令杀红了眼的金枝不禁一惊一顿。也就在这松懈的间隙,元昊已抽出手来将卡在自己喉间的那只细胳膊牢牢捏住,然后用尽全力向外一拔一推,转眼便将瘦弱的金枝推出了好几尺外。金枝几番站起身冲撞着还欲卷土重来,可面对已挺直了腰板的元昊,她显然再无半分胜算,只能一次又一次被推至墙角,头破血流,披发落冠。    “别不自量力了许金枝,你们兄妹二人一个空有妇人之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想从我手上夺东西……就凭你们?门儿都没有!哈哈哈哈哈……”    元昊整了整衣襟,随手一抹长发胡须,然后拾起案上被撞翻的酒壶,抖腕一摇,见已洒了个干干净净,于是干脆“哗啦”一声摔于地上。他腆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殿外走去,一开木门,只见如烟月色铺满地,空气中泛起露水湿润的气息,不闻人声,不闻鸟鸣,只有远处的风声悄悄地起又悄悄地息,就像平常每一个的静谧夜晚,吃饱喝足,只想去那柔软的被褥里头安心躺着、奢望着有朝一日能不用黎明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