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后院画楼中。 玳瑁珠帘后,箜篌蹙着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楼下二人。 一个是妹妹阿念,一个是当日少年。 眸眼里满是担忧,心事重重。 只见那二人一前一后,步履匀停,走远了,消失在黑漆般的夜幕中。 不一会儿,楼下阿念又折了回来,想是那范雎已经被送走了。 阿念步子很急,只一瞬,她便已经过了小桥,直奔画楼了。 她知道,阿念心中定然是满腹疑惑,又是满腹惊喜。 毕竟,她们要找的人终于出现了。 “蹬蹬瞪”一阵急促的上楼声后,阿念已然站在了她身后,却是一时静谧,都不曾言语。 她转过身来,对着阿念疲惫的笑了笑,屋内灯光摇曳打在她那精致如画的眉眼上,却是一片愁容。 “姐姐?”阿念见此,吃了一惊。 阿念本以为已经等到了范先生,姐姐该是开心了。 箜篌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难道这个范先生不是姐姐要找的人?”阿念不解。 “是,却又不是。” “此话何意?”阿念不懂。 “你忘了姐姐曾经与你说的该在何处见到范先生?”箜篌反问。 “自然是秦国咸阳。” “那此处又是何地?” “齐国临淄。”阿念似乎有些懂了,却似在雾里,朦朦胧胧。 “范先生来自何处?”箜篌接着问。 “魏国大梁。”阿念豁然开朗。 范先生身侍魏国,出使齐国,无关秦国。 箜篌见阿念模样,知道她已经有些明了。 二人相顾无言。 却原来,女娲娘娘所谓的相助,竟是如此。 她一直以为只要找到他,然后问他想要什么,给他,就可以交差了。 哪知女娲娘娘实在是实在,句句所言都是线索,无一句虚言。 战国乱世,秦国范雎。 她凭空拿出一把破旧的弓箭与箭囊来,借着灯光再次打量一番,当年那少年留下的弓箭与箭囊,已经跟了她足足十年了,十年间,她一直在等他,在秦国等他,几乎这十年间所有的新生儿她都细细瞧过,但是无一人是他。 这时却遇到阿念。 阿念是一直狐狸,貌美妖娆,婀娜多情,她说她是女娲娘娘派来助她一臂之力的,她知道其中定有因果,但却无暇多问,她一心只想完成娘娘所托,回到不周山。 阿念同她一同分析了女娲娘娘的那句谶词,才明白,战国乱世的含义,既是乱世,又怎会安稳在秦国? 于是阿念成了秦昭王宠姬,她成了秦国谍探,这才一步步知晓人世间的弯弯绕绕。 “明日齐襄王便要召见范先生了,姐姐可是担心他会为难范先生?”阿念突然言语,语气凿凿,像是窥见了箜篌的内心。 她纵横情场数十万年,自然知晓动情的模样,那范雎气度不凡、风度翩翩,初次见面,姐姐便如此相谈甚欢,还给他独饮自己手酿几个春秋的女儿红,必然是动情了。 箜篌笑了笑:“这个何须担忧,范先生乃辩才,先生不为难他都已经是高抬贵手了!” “那为何姐姐仍旧忧心忡忡呢?”阿念不解了。 “阿念可知,齐国朝野大夫们也不是痴愚之辈,见先生高才,必然会生招贤之心,齐王有心重振当年桓公霸业,必定会采纳。”箜篌解释道。 “原来姐姐是担心先生留下侍齐?” “对,当年女娲娘娘要我还那渡灵之恩时,说的清楚,战国乱世,秦国范雎,我们费尽心力成了秦国谍探可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在秦国见到他?” “姐姐说的是,那如今之计我们该当何如?” “你马上去宫里,临走之前让那齐王给他送点牛酒黄金。” “姐姐失策,那范雎人虽憨直,却也不难看出是个忠信耿直之人,既然已经侍魏,又怎会轻易侍齐?更遑论要这黄金牛酒!”阿念笑了。 “妹妹糊涂,虽然范雎忠信耿直,定然不会取,可出使齐国者,范雎当的身份也不过是个舍人而已,谁才是主,妹妹竟然忘记了?” “自然是那中大夫须贾。” “妹妹再细想想。”箜篌转身进了画楼,阿念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二人坐定,箜篌各满一杯茶。 “原来如此!” 酒姑暗叹姐姐真是好计谋。 中大夫须贾嫉贤妒能、爱慕虚荣,明日会见齐王,以他的口舌难以说服齐王,后来居上、仗义执言者必是范雎,故须贾定然会嫉恨范雎。 姐姐让她“睡服”齐王予之黄金与牛酒,定然会被这须贾拿来做文章。 回到魏国之后,少不得在那魏齐耳边吹风,一旦也让那本就对范雎有戒心的魏齐也有了嫉恨心绪,这范先生在魏国可就定然待不住了。 这时候姐姐或是安排旁人再恍然出现,一定会将那范雎劝说至秦国,如此一来,第二个问题“秦国范雎”,便是解决了。 “只是姐姐,妹妹还有一事想不通,如果那魏齐嫉恨起了范先生,万一他起了杀心可如何是好?”酒姑再次蹙起了眉。 若果真如此,那她们岂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这个我也有想到,已经安排了人接应他,想是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且那武人郑安平也已经通了风声,会带着他到秦国的。”虽是说的自信,眼波流转间,还是有一丝丝担忧转瞬即逝。 “那郑安平也是咱们的人?”酒姑大惊,姐姐当真有了通天本领了! “非也,但我料定他一定会助范雎一臂之力。” “何以见得?” “郑安平此人胸无点墨,却也想在这乱世中赢得身后名,他看中了范雎高才,所以才不顾范雎家贫与之结交,并将他荐给中大夫须贾,想妄图范雎称相于魏,坐收渔利。”箜篌言之凿凿。 “万一他见范雎将死,弃了这颗棋子,又当如何?”阿念还是觉得不妥。 “无碍,即使没有郑安平,魏国那边接应范雎的人也会将他劝至秦国的,这便用不着担心了。”箜篌这下可是信心满满。 “姐姐想的果然周到。”阿念点点头,对箜篌再次肃然起敬。 “时候不早了,歇着吧。”箜篌将已经空了的茶杯扣在茶盘里,说道。 “好。”阿念亦将茶杯扣了,站起身,对着箜篌施了礼,便掩门退了出去。 *** 会馆中。 范雎踱步回到门庭,见一小厮行色匆匆,正欲出门。 “阿弃,天色已晚,如此匆忙要去何处?”范雎朗声照面。 “范先生!巧了,须贾大夫正遣了我去寻你,你就来了。”阿弃一脸兴奋。 他们可是找了这范先生半天了,早先就被须贾大夫叮嘱要好生跟着范先生,想着两个月以来,这范先生也不曾去过什么地方,料想也不会出门,今日松懈,转眼竟是没了人。 正赶上须贾大夫来问,实在是触霉头!怕是一会儿又要挨罚了。 想到此,阿弃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尽了。 “须贾大夫寻我?可有说是什么事儿?”范雎疑惑。 “不曾说,您呐,还是亲自去问中大夫去吧。”阿弃话都没说完,转身就走了。 范雎奇怪,这刚刚见他还是一脸的兴奋,怎么转眼就变了? 也不去多想,直奔须贾所住上厅而去。 特特临推门之前,用衣摆散了散酒气。 “大夫寻我?”范雎推门而入,见正中几案旁,正襟危坐着魏国中大夫须贾。 忙上前施礼作揖。 “午时三刻,齐人有人来报,明日早朝,襄王召见。”须贾神情严肃、直奔主题。 范雎心里咯噔一声,猛然想起从那酒肆出门作揖离去时,那酒姑的“戏言”,她说:我看喜鹊饶树,怕是先生要苦尽甘来了,想是明天也说不定呢! 他看了一路,明明没有喜鹊。 可这意思,分明是提醒他,明日将会如愿,自己有何愿?不正是这入宫朝见么? 这酒肆果真不简单! “小人全听大夫的。”范雎再次躬身一礼。 “嗯。如此便是再好不过,舍人还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当则说,不当则默,可是明白?”须贾提醒道。 这范雎自恃高才,一直想方设法跨过他去攀搭相国魏齐,他必须要时刻敲打着他一些,让他记清自己的身份,万不可时刻尽做些非分之想。 “小人谨记大夫教诲!”范雎装乖。 他知道这须贾最爱虚张声势,贪慕虚荣,便是全了他的面子,也好少生事端。 不过他,他可不知道什么叫当则说,不当则默,若是那齐王为难他们,这须贾辩驳不过他难道也要默吗? 他身为魏国人,怎能有辱使命,任那齐王肆意糟蹋呢? 这可不是他范雎一个人的面子,想来如此相国魏齐不会怪罪与他,反而应该能够赏识他了吧? “既然如此,那便请舍人回去休息吧,四鼓起床,可是莫要迟了。”须贾见他听话,也便不再为难他。 范雎行了礼,便退了出来,朝着自己的卧房而去。 范雎前脚刚走,须贾旁后脚就站了个人。 正是那名反复无常的小厮阿弃。 “何处寻得范舍人?”须贾问道。 “门口。”阿弃实话实说。 “不曾告诉你他去了哪里?”须贾又问。 “不曾。”阿弃继续据实禀告。 “没用的东西!”须贾突然大怒,大手拍在了面前的几案上,案上茶盏里的水,荡漾了一番,溅出了几滴。 阿弃惶恐,“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起了头,口中反复念叨“大夫饶命”。 须贾烦躁,伸腿踹了那阿弃一脚:“滚,继续给我盯着,这次再把人丢了,提头来见!” 阿弃应了一声,忙行了大礼“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