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稽本来还想着此番舌辨能够打脸范雎,却没想到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白白的惹了一身骚。 也便没有什么脸面继续呆在范雎下榻的馆驿了,又胡乱不着调的寒暄了一阵,便借故离开了。 坐在安车上的王稽这番倒是真心想考虑考虑怎么拼尽吃奶的力气帮助范雎见到秦昭王了。 可是这时候的范雎已经不是非王稽不可了,他有了新的选择,有了新的帮手。 待王稽所乘安车走远之后。 王稽回到了桌案旁,从大袖中掏出从箜篌处所得的一块不大不小的褐色布帛,展平在几案上,开始研墨。 他觉得箜篌所言甚是正确,是他太过天真了,总以为来到了咸阳,攀上了王稽这个谒者,便就高枕无忧的可以等待秦昭王的召见了,此番三月时光蹉跎下来,他还真是不能再坐以待毙的只想着让那王稽给他走动了。 他必须要主动出击,主动让昭王看到自己。 然后欣赏自己。 进而重用自己。 胸中韬略早已备好,只待如今下笔成书,倒是文不加点,流畅得很。 不消片刻,方方正正的布帛已经被墨迹占满。 道道行行的秦国小篆,规规整整的排列着,甚是好看。 对于这手小篆,范雎还是颇为自豪的,他早在具茨山的时候,就已经暗暗的为入秦做准备了,其中最重要的一课便是练一手遒劲有力的小篆。 因为他听说秦国小篆体流通甚广,而且秦昭王也颇为喜爱书法。 写完后,待其晾干,才极为珍重的折叠了起来放在箜篌特特送的锦囊里。 他知道这种绢帛十分珍贵。 到现在他也猜不透这箜篌到底身家何处,她纵然坦然的告知她是秦国谍探,可是秦国一个小小的谍探又岂能随意进出点兵台?还能随随便便用这种上好的绢帛?又能与大王近侍寺人交好? 他实在是猜不透。 不过当下也不是要猜透箜篌真实身份的时候,毕竟他能够确定箜篌爱他敬他而不会害他,而且还能够让他开辟另一条节俭昭王的捷径,这便是足够了。 有时候,真的是难得糊涂,万事究析的如此清晰又是意欲何为呢? 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此,范雎拿着锦囊无声的摇首笑了笑。 欲唤小厮前去画楼将锦囊递给箜篌,可是打开门的瞬间,他又觉得不妥。 其一,这信实在是重要,甚至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不能草率马虎; 其二嘛,就是有点小私心在作祟了,他若亲往画楼递交给箜篌,不但能够认认箜篌现居之地,顺便还能见见她。 他一向自诩自制力不差,可遇上箜篌,自己还真是奇怪,这才分别了不多时,便已经想念的厉害。 实在是想笑自己太没出息。 对自己赧然一番,也便不再耽搁,回来一趟,来不及去偏厅同郑安平打声招呼,便又急色匆匆的踏门而出了。 等置身街市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一早晨与箜篌吃酒游城,回馆驿又与王稽舌辨一番,午饭还未曾用,此刻当真是饥肠辘辘。 总不能一去箜篌处,便万分没出息的要午饭用吧? 略一想,他便也没有方才想要立刻将锦囊递交到箜篌手中那般心急了,闲逛了一条街,随意寻了一个酒肆坐了,点了几碟子小菜,要了一坛子桂花酒,便享饮起来。 他虽然此时身上并没有多少银钱,但是他总觉得生活态度还是要端正的,难为了自己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何况于他人亦无益,又是何必呢? 正在这时,旁边有客官见他虽然气度不凡,但衣衫却有褴褛相,不禁心生欺压轻贱之心。 不是总有这样一群人么?自己明明生活很不怎么样,却总是喜欢在生活的种种细节处攀比较劲,遇到个气势稍稍不如自己的,便莫名其妙会生出一股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优越感,喜欢对着别人碾压一番,好像很有主场感。 “面前坐的可是从山东六国来的孔丘学生?怎的如此穷酸模样?对面街上有教坊乐人处,你该去吹笛奏乐奔波生计才是正途,空空闲着一双手,只读闲书怎能算个正经!”当然了,这番轻贱,也与秦国重军功,轻文教不无关系。 一旁有好热闹的人早作哄然状,笑的极为放肆。 让人对这咸阳城里的人一下生不出什么好感。 纵然范雎此刻微醺,却也有种在异乡为异客之感。 落拓此处,遭人轻贱,若他还不主动,自己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当即也定了奔波求见昭王之心。 只是此时的窘境还需化解,散漫随性回道:“妄言每多捏狗辈,无成唯我读书人。” 那人显然听不懂,却也知道有“狗”之类的字眼决计不是什么好话,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几欲拍案强撑颜色,便是周遭有人及时劝慰顺气,也是好一通生气,嘟囔了一番“若不是你们拦着我”如何如何的话,云云尔尔,只是台阶而已。 范雎皆不置可否,继续独饮。 他本不曾费过多长时间,哪知腹中太过饥饿,遂只能伴着酒,多食一些。 等那人付钱离去经过他旁边时,竟是又对着他挑衅的摆了个吹笙的动作,惹得他心头大为恼火,但碍于种种,也便不能发作。 怒气散去,旋即,却是笑了。 无奈的摇摇头,自娱自乐作诗一首,聊以□□: 酒肆萧萧形影孤,时挑野菜作羹蔬。 莽夫不识调羹手,轻贱能吹笙也无? 酒壮胆,竟是大胆的吟哦起来。 末了,再饮一杯酒,颇为无趣,就连去箜篌处的那番精巧细腻的心思兴味也散了少许。 “好!先生诗作实在是好!”不觉竟是有人拊掌大笑而来。 范雎疑惑抬头,是窗边一个食客,年纪而立,穿着颇为考究,却也简朴。 想来是方才之事尽入路人耳,白闹了笑话,他实在不知此人是真的在夸他诗作得好,还是在讽刺他无力对抗无力只能作诗嘲讽。 当下也没有多少好脸色:“这位仁兄实在是谬赞了,在下实在当不起!” “哦?先生出口成章,怎个当不起?还是先生太过自谦了!”那人似乎并未察觉范雎话中倒刺,却是又道一言,这回,颇为真诚了许多。 “在下已用完,还请仁兄自便。”范雎不愿与之纠缠,刚上来的饭食也没什么胃口享用了,潦草起身,转身欲走。 “先生何事如此心急?不能与在下共饮一杯再行离去么?在下仰慕先生高才,还请赏光一二,何况先生点的佳肴还未用毕,弃之岂不可惜?”那人却是按住了范雎的胳膊。 范雎一愣,他是万万没有料到还可以这般行事的,他们两个素昧平生,何况他才初来咸阳,何来的高才之说? 他不禁警惕了几分,收回被他按住的胳膊,脸色颇为谨慎,当下也郑重作揖行了一礼道:“在下有要事在身,还请仁兄见谅!” “小二,先生这顿饭食,就由我来请了!”那人却没看他,直直视线绕到范雎身后,唤那边惴惴而立的小二。 小二见有钱赚,也不会不开心,遂屁颠儿的跑过来收了,便闲事儿多的退了下去。 “仁兄实在是客气了,你我素不相识,在下岂能无功受禄?”范雎皱了皱眉,实在是头疼,他实在想不到此人竟是如此难缠。 “功过不在此时,先生不必客气。”那人倒是嘴巧得很。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此番一来二去间,范雎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只好认命的坐回了原位上。 坐下后,也不多言,对着面前未曾用完的饭食接着细嚼慢咽起来。 他虽然碍着礼数不能离去,但是谁也没规定必须要他同他言谈不是?那他就当个没出息的,就一门心思闷头吃饭看他能奈他何! “在下所料果然不差,先生是饿极了的!”那人不是何时,手上多了一把折扇,此时正半开着遮着唇面轻笑。 范雎只微微抬了抬头,并不答话。 他来只是想取信昭王的,其他所有人都无所谓。 他受的作践,比之更甚的不也有过么? 这又算得了什么?成大事者岂能纠结此等小事? 都说儒生最重要的便是尊严,此刻的范雎却是豁出去了,无所谓了,世态炎凉,人心无情,他若是只为了那尊严,此刻哪还有苟活的道理? 待范雎享饮完毕,酒足饭饱,那人竟是一直就那般坐着,不知在看着什么出神。 范雎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拱手行礼:“多谢仁兄客气了,一饭之恩,在下日后定会报答,实在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留了,告辞!” 此次范雎刻意的退了几米远,再行礼说话,也不怕他再伸手按住自己,说完之后,行云流水的转身离去。 没有给那人一点说话的时间,那人甚是怔愣。 “小武可知道这位高士是何人?”那人偏头问话,霎时旁边多了一个恭敬的小厮。 “禀主上,小武不知。”那小厮恭敬的匍匐在地,实话实说。 “哼!”那人一下收了折扇,看样子很是生气。 随即竟是看什么也不顺眼,索性起身朝着店小二扔了几块碎银子,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那人是谁啊!怎的瞧着这么面熟呢?”见那人走后,周边有人窃窃私语。 “确实面熟!” “看穿着打扮,该是个官家人吧?” “不错,不错!” “咦,这人实在是面熟的很呐!” ... ... 七嘴八舌的议论甚是纷纷。 不过或范雎或那人,都是听不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