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判定的猜测让叶枝愈发迟疑起来。 内心有些惴惴不安。萧月吟想告诉她的,是他不想回去吗?转念一想,叶枝不免嗤笑自己一声,换位思考,若是她身处在萧月吟的处境,她也理所当然地不想回去。可萧月吟想告诉她的,真的只是这个吗? 叶枝觉得不会如此简单。若是平常人,性子如萧月吟那般恶劣,叶枝绝对不会起与其结交的念头,而正因为萧月吟有着一种与叶枝不谋而合的固执,所以叶枝虽极为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却依旧与他交好。而这种固执,是不会让他将伤口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至少她所了解的萧月吟不会。 或许萧月吟的目的没那么简单。或许他知道自己会来询问阡誉。又或许……他是在向自己告哀乞怜吗? 不管他是何种目的,无论叶枝怎么猜测。她怕自己猜错了,更怕自己猜对了。 直至仲冬九日,一切风平浪静。萧月吟依旧没心没肺,叶枝依旧日日往返镇北将军府。 但有一件事,叶枝没有猜错。在萧月吟即将回国之际,阡誉不会有闲情逸致和他人比试身手,而顾成威也鲜少靠近镇北将军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名字都差不多,膈应! 要知道,顾成威是镇南大将军,府邸自然是镇南将军府了。 立冬第二日,天空撒下了簌簌落雪,整个京城银装素裹,笼罩在一片雪白的景色中。 苍茫的大雪给这座城池带来的不止是洁白无暇,更是寂寞、悲凉、一片荒芜。往昔熙熙攘攘的街道空无一人,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时而传来一声犬吠,回荡在幽幽长街之中。 雪虐风饕之中,阒无人声。这个城池的人像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在天地之间,今年的立冬似乎比往年更加冷漠,它似乎昭示着浩大苦难即将来袭。 这场雪,异常地大。 大到叶枝都开始怀疑起来,当年立冬之后,也有这么一场大雪吗?她记不清了。 即使雪再大,也阻挡不了萧月吟的回程之路。即使,按理说,他该在昨日便离开。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驶在寂寥空旷的长街当中,一片鸦雀无声。宛如长龙一般的车队,压过层层细雪,寒气扑面而来,雪花不留情面、不绝如缕地撒向眉梢肩头,像是被沧桑的时光渲染而变得苍白。 马车顶上拢起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在移动的过程中不断掉落、融化。数十辆马车,前后簇拥着无数轻骑,而如此庞大的队伍,所有人都沉默着。似乎是压抑在井水当中的石头,像是一场沉默的幻觉。是水中月,也是镜中花。 “师父还没来吗?”马车中传来萧月吟平静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淡。这种近乎死水一般的平静,叶枝从未在萧月吟身上见到过。她无法猜测萧月吟此时的心情,更加无法整理自己脑中乱成一团的思绪。 “嗯。应该赶不回来了。”车外,叶枝披着青色莲蓬衣,帽沿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个清瘦的下巴和苍白的唇瓣。 “你进马车吧。如若不然陛下又该念叨了。”萧月吟温声道。 “不必了。今日,我送你到城门。”叶枝回绝了他。坐下白马一声嘶鸣,似乎是在回应叶枝。 那年,叶枝该是送他出了京中。这一年,叶枝不想走得太远。 至此之后,无话可说。一路静默地向城门驶去,往日冗长的路程,今日却显得异常的短暂。 城门被缓缓地打开,一股凛冽的寒风也向众人侵袭而来。 寒风顺着她微微敞开的衣襟滑入肌肤,紧接着浑身一个战栗,就见为首的轻骑已经越过了城门。是时候分别了。 所有人十分默契地停了下来,萧月吟掀开车侧的帷裳,无悲无喜地说:“师父还没来。” “嗯。雪太大了,山路本就不好走。”叶枝也静静地应道。 “他们都没来。”萧月吟又道。 “来了,都来了。你往前走的时候,再回头看看,他们全都在了。”说及此,叶枝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片刻后又收敛起来。 他们真叫人为难。萧月吟都要走了,不会回来了,这时候回头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很喜欢大宋。”萧月吟突然笑了起来,“和罗君无一样。” “大宋让我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家,是与大梁、西陈,全然不同的地方。”他兀自说了起来。 “可是,这不是我该生存下去的地方。我迟早都该回去。” “萧月吟,”叶枝纵身跃下马背,静立在茫茫大雪之中,她掷地有声的一声呼喊,让萧月吟愣了愣神,下意识地朝她望去,可接二连三的雪花挡住他的视线,没能将叶枝的神情看得真切。 “你信不信,就算你十年后、二十年后重回这个地方,这城里的人还记得你、还记得飞扬跋扈的……朝阳公主的死对头萧月吟。”叶枝的声音似是一记重锤锤进了他的胸中,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抖,让他双拳紧紧攥起。 她话末故作轻松的说辞并没有让萧月吟放松下来,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的正常一些:“死对头?你就这么看我?亏我还把你当做同道中人!” 鼻尖一酸,眼眶一热,叶枝及时地抬起头来。她仰视着半空,有雪花落在了她的眉睫上,让她不受控制地眨了眨眼睛,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腮边滑落,猝不及防地没入了衣襟。她愣了愣神,没想到事过三年,再经历一次还是会感触颇深。 暂时地抛去一切想法,这一刻,她不舍,很不舍。 所幸的是雪很大,没人发现。 “当然是同道中人。日后我去西陈你可要尽地主之谊啊。”叶枝掩住声音中难以察觉的哽咽。 无人发现,马车中的那人浑身一僵,右手附上的短笛,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指尖都已经泛白了。 “我走了。”他叹息地说。 “不等阡大人?他有东西要交给你。”叶枝有些意外地问。 “不等了,日后有机会再取吧。” “真的、不再等等吗?”叶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算了。雪大了,我怕半路又后悔,万一忤逆皇命 ,又折回来了如何是好?”他调侃道。 “告辞。”不等叶枝回答,他又继续道。 “你……”叶枝欲言又止。 “什么?” “没事。” 你……唤我一声婪儿吧? 或许知道萧月吟不会,叶枝也没有说出口。 免不了几句寒暄,车马自叶枝面前一一经过。大雪茫茫,她骑着马,凝视着那一行远去的车马,就在这时,那辆最为醒目的马车上翻下来一个人,他骑上旁人牵来的一匹马,一挥马鞭,马儿一声长鸣飞驰而去。待飞驰到车马的最前方,他回过了身。 只见,长长的队伍后面,有一座庞大的城墙,城墙下有一个骑着白马的女子,城头之上,大宋朝臣几乎有半数都在。这是他们的送别,不话别、不露面。 那一刹那,他后悔了。 为何,要回头呢?为何,就不能一直走下去呢? “公子,走吧。” 他凝视了一眼远处的众人,拉着缰绳猛吸了一口气,“走!” 就这么消失在了尽头。 “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掉金豆子?”顾成威与人大笑道。 “十有八九会!”另一人当即附和道。 “只可惜了阡大人没有来。”宋岚也颇有些感伤地说。 “公主呢?阡大人到底去了何处?怎么会到现在都不现身呢!” 叶枝牵着马向众人走近,正好听到这句话,便道:“阡大人去了静林寺,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了。” “阡誉也太不够意思了!萧公子可是把他当师父看待,怎么人都走了还不回来!这时候去静林寺做什么!”李尚安义愤填膺地说。 “前几日萧月吟打碎了一块玉,这块玉是净尘方丈所赠,阡大人就打算今日去静林寺为他求一块。”叶枝解释道。 “怎么昨日不去!” “阡大人前几日去拜访过净尘方丈,但方丈正在闭关当中,直到今早才捎来消息,阡大人就急忙赶去了。” “……那现在人也走了,他去求一块破玉有何用!” 正在这时,远处百顺骑着马向众人靠近。 “各位大人好雅兴啊!正好陛下有要紧事找各位,今早因‘家事’耽搁没能上早朝的大人现在请随奴才回宫面圣吧。”百顺嬉皮笑脸地看着众人,眼里的幸灾乐祸极其明显。 众人:“……” 顾成威和李尚安两人大喇喇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李尚安更是突发奇想,偏过头,问道:“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 众人脸上笑意难隐,分别之愁也因此冲淡了些许。 百顺自然气得面红耳赤,气鼓鼓地瞪了李尚安几眼,“李尚书若心有不甘自行向陛下说明便是,但如今陛下龙颜震怒,李尚书还是自求多福吧。” 眼见这李尚安脸色蓦地一白,百顺才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也不能怪李尚安反应如此之大,而是自东流那件事后,叶徐之变得格外地雷厉风行,总能变着花样折磨他们,这其中受害最深的当属脾气暴躁的李尚安和一激动就爱踹东西的顾成威是也。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回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