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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年的暑假,双兖满了六岁。在这一年的暑假,她第一次见到了他。    双兖其实也不太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来买爷爷的古董。虽然爷爷很看重那东西,但在年幼的双兖看来,那就是一堆生了锈的破铜烂铁而已。  在她的概念里,值得花钱去买的东西应该是街口小店里一角钱一包的小零食、街面上有人背着箱子兜卖的冰棍和虽然她一玩就会坏得七零八落的描红风筝。  以前来的人各种面貌的都有,满脸络腮胡子的八尺大汉、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还有拄着重木拐杖的耄耋老人……  但这次来的人有点不同寻常。  双兖躲在后室里,伸出两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外看,但是天不遂人愿,做工陈旧的木门还是很不给面子的发出了“吱呀”一声,双兖浑身一抖,立刻触电般地缩回了手,低着头惴惴不安站了会儿。  外面没有动静。  她又壮着胆子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哎……?  这次来的人怎么……这么小?    以前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她也不太记得清谁是谁了。但那些人有两个地方是一样的:一是他们都很有钱,二是他们都是大人。  说话弯弯绕绕,脸上在笑、话里却不是那么个意思的大人。  不过这次来的人,明显只有十多岁的样子,这就很少见了。  男生坐在爷爷对面,看不清脸是什么样子。他侧对着门,身边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中年男人。双兖抠着门缝使劲看也只看得到他半截挺直的鼻梁,剩下的部分都被中年男人抱在腹前的一双大手挡住了。  双兖判断男生年龄的根据是他的穿着和皮肤。    乡下的暑假很热,男生没有像街上那些野小子一样踩着一双塑料拖鞋就到处跑,他穿了一双黑色白边的运动鞋,一身衣服都是雪白色的,白色衬衫和白色纯棉运动裤。  衬衫袖口毫无章法地挽了起来,像是觉得热了一下子扒拉上去的一样。  他露出来的皮肤都很白,不是苍白也不是病态的白,是一种偏向透明的白。没有血色,但看上去又温温凉凉的很舒服,不会显得不健康。  他的打扮和肤色让双兖一瞬间就感觉出来——他不是这里的人。  这里住着的人,大多都是农民,其中老人居多,青壮年都外出读书或者打工了,留下孩子在家里给老人带着。  老人们普遍没有什么文化,街上唯一的一所小学的校长是街口杀猪的谭家老大。街上的孩子们都是在教室里咿咿呀呀摇头晃脑读完书,回家就把书本丢在一边,四处疯跑去了。  大家的皮肤都不白。经常劳作的人身上有一种烟熏似的厚厚一层黄色,玩得厉害的小孩身上则是晒黑的颜色,乍看上去都是灰头土脸的,衣服也不干净,身上一股野孩子的叛逆劲,浑身是刺。    双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干净的男生,她想了想,他肯定是城里来的吧。  对她来说,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乡下,一个是据说她以前待过,但两岁就被送走了的城里。  爷爷说她爸妈都在城里,以后会来把她接走读书。  双兖来爷爷家的时候还太小,对所谓城里没有印象了,所以她现在对外面坐着的那个男生格外好奇。  她悄悄把门缝又扒开了点,大半张脸都贴在了门缝里。  这次门很听话的没有叫出声。  她松了一口气,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还没两圈,外面的人就看见她了。  男生转了个头,很快又转了回去。  双兖还没来得及看见他到底长什么样,爷爷就出声了,“双双,出来。”    双双是双兖的小名。  他们这里的人因为绕来绕去多少都有点亲戚关系,又是乡下,几乎没什么人叫别人的大名,都是用一些从小就叫着走的乳名。  ……被发现了。  双兖不敢再去把门关上,她怕又有声音,所以退后了一步,贴着墙站着,不敢再动了。  她也就只敢偷看一下,要是叫她面对面过去,她根本不敢去。  这时候,男生开口了,“古剑的事,还请双老多加考虑。”  他的声音很轻,双兖几乎听不出什么质感来,她只听出来他说的话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之所以听得懂,是因为他说的是普通话,和学校里的杀猪匠老师的那口别扭普通话不一样,他说的是电视上那种好听的普通话。  她继续贴着墙边,不敢偷看了,但偷听还是可以的。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偷听没什么用,因为她听得到他们在说话,但完全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    先出声的是爷爷。  “那把剑,是我双家的祖先一代代传下来的。”  这句话说得极为缓慢。  爷爷不会普通话,但同样是带着乡音的方言,他和别人说出来的感觉很不一样,要耐听很多。  爷爷是文化人,没退休之前是赶集那片儿镇上的书记员,奶奶当年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嫁给了爷爷,只是福薄,走在了爷爷前面。双兖被接到爷爷身边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  男生接道,“我知道老先生不愿意卖,但是老先生应该知道想要它的人很多。他们拿这把剑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向老先生保证剑的用途。”  爷爷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半晌后开口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十年前我见过你爸爸,现在又见到你……青出于蓝了。”  爷爷中间说着吁了一口气。  “老先生谬赞了。”男生的声音低了一些,“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双老一听。”  “你讲。”  “如果日后双老有意出售,请把它留给我。”  “……好。”  外面忽然有了些动静,双兖听见男生的声音说,“双老保重。”  爷爷平平应了一声,“慢走,替我向你爸问好。”  男生说,“晚辈记下了。”    爷爷没再说话,很快双兖听见了一阵噪音,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那两个人走了吗?  这么想着,双兖又有胆子探出头来往外看了。  她刚凑到门边,爷爷卷着叶子烟的手就顿了下来,头也不抬地笑道,“人都走了,你舍得出来啦?”  双兖转了转眼珠,推开门跑出去,趴在冰凉的铁盘桌面上,使劲嗅了一口卷烟的香味。    大人们管这个东西叫叶子烟,是用一种种出来的药草做的。双兖对抽烟没什么好奇,但她觉得叶子烟很香,是和野花野草都不一样的一种草药香,很浓郁,但是也很好闻。  爷爷敲了敲烟杆,把叶子烟卷好装进去,点了火。  叶子烟慢慢燃起来,袅袅升起的烟雾里香味四逸。  双兖跟着烟雾的方向把脸抬了起来,越凑越近,爷爷抬手慢慢把她的脸推开,然后松手。  双兖跟个见了榛果的松鼠似的,呲着牙又凑过去了。  爷爷拿着苍蝇贴横在了面前,双兖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了下来。  这东西粘性很强,是爷爷平时摆在屋里粘苍蝇的,要是她的脸贴上去了再撕下来,不得被疼死。    爷爷说,“等见到你爸妈了你还这样——”  “他们又不会拿苍蝇贴贴我。”双兖立即接口。  爷爷说,“你这么闹,小心被打。”  “才不会。”双兖不以为意,嬉皮笑脸道,“刚才那个人又是来买东西的?”  爷爷口里含着烟杆“唔”了一声,“比那些人强多了。”  那些人,说的当然是以前来买古董的人。  “哪里强?”双兖半懂不懂地问。  爷爷抽了一口烟,嘴里吐出烟雾,眯起眼沉吟道,“他们那一家人,都是为国家活的人。”  双兖听得懂“国家”,但听不懂这句话,她佯装自己听懂了,胡乱点了点头。  转头一看到桌上拿出来的瓜子花生几乎动都没动,她把手伸了过去,“哟,还剩这么多。”  “他们又不吃这些。”爷爷抬了下手,作势要打她,双兖躲都懒得躲,剥开一粒花生吃得津津有味。  爷爷把手收了回去。  爷爷才不会真的打她,他舍不得。  双兖美滋滋地抱着整碟瓜子花生嗑了起来。爷爷抽着叶子烟,神情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买古董的男生走后,双兖又过上了每天上山下河摸鱼打鸟的生活,每天晚饭都要爷爷出门去找她,才能把她叫回家吃饭。  有天早上她才刚跑出门没多久,正在一片菜地里蹲着,看下面溪边的老伯放牛,爷爷就来把她拎回了家。  不情不愿不明就里地被爷爷牵着走进了屋,入眼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坐在老式转角沙发上。  见双兖进来,她一抬头,眼神满是怨气,十分瘆人。双兖心里发怵,下意识地就往爷爷身边贴了过去。  中年女人凉凉道,“走的时候才两岁,不记得你妈也正常。”  ……这是她妈?  双兖扒着爷爷的腿怯生生地望过去,沙发上的女人面上已经褪下了刚才的神色,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    仔细看看,她的五官其实算得上秀丽小巧,但是皮肤发黄,早早有了皱纹,两颗门牙有点龅牙的感觉,一笑起来嘴唇就包不住牙齿,看上去非常市侩,让人很不舒服。  双兖两岁就被送到了乡下,只有自己这几年的记忆,两岁之前的事她早忘了。她没叫过谁妈妈,也不会叫妈妈。  于是她的嘴巴像被人缝上了似的,就算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喊人打招呼,她还是不吭一声。  女人的脸色有一瞬间不怎么好看,脸上黑沉沉的。双兖被爷爷牵着的手缩了缩,浑身一颤。    爷爷牵着双兖靠过去,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双兖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女人很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脸色,又挤出一个笑容勉强道,“不喊妈也可以,喊一声黄婶就可以了。”  不知道为什么,双兖对这个称呼的抗拒不如叫妈妈来得大,她小声道,“黄婶。”  女人见她一换称呼双兖就叫人了,脸色僵硬了一瞬,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爷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儿媳妇,淡淡道,“该叫妈不叫,叫起婶来了。”  女人闻言,僵硬笑道,“爸,我这还不是没办法。”  爷爷默了一会儿道,“那边学校哪天开学?你打算哪天走?”  女人说,“还有三四天,明天就走。”  爷爷点了点头。  双兖暗暗放下了心,看来这个人……她妈,是明天就走了。  不知道别人家的妈妈是怎么样的,反正她的这个妈妈看着有点吓人,双兖挺怕她的。    第二天爷爷不准双兖出去玩的时候,她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美了。  她妈这次来,是要把她一起带走,回城里上小学。  双兖当然不肯去。  她在乡下生活了几年,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几公里外的赶集市场,没有一天不在爷爷身边。突然叫她去一个新的环境,和自己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她完全无法接受。  爷爷心思通透,一直把她盯在眼皮子底下没让她跑,最后在街口上快被押上车时,双兖瞅准机会一趟跑回了爷爷家,不过也只是把时间多拖延了一会儿而已,她最后还是被抓上车了。    车开走的时候,爷爷站在街边送她。  双兖隔着车窗玻璃去看他,车开得越远,他的身影就变得越小,最后双兖快把脖子拧了九十度也看不见人了,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双兖是一路哭过去的。  坐在她身边的黄芳起初还给她擦了擦眼泪,后来见她一直哭个不停也不耐烦了,咒了一句,“是你爷爷死了还是我死了啊,哭丧给谁看。”说完也就不管她了,和司机聊起了天。  谁家的孩子没读完书就出去混了、谁家老公偷腥又被当场逮到了……黄芳对这种话题乐此不疲,说着说着就笑得东倒西歪,嘴里的龅牙又露了出来,明晃晃地贴着嘴唇上下开合。    双兖听得懂一些话,剩下的她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心里顿时更难过了。  她会哭一半是因为伤心,一半是因为难受。她坐车会晕车,和爷爷出门不是用走的就是坐大开着口的三轮车,从来没坐过封闭的汽车。  双兖胸口闷得不行,想吐又吐不出来,车里的机油味一直熏到了她心里,把她难受得直掉眼泪。  她想起了爷爷的叶子烟很香的味道,想起了他满箱满箱的书还有他捏着毛笔写字的样子……    坐在车子后座另一边的黄芳见她靠在车窗上,很不满意地说了一句,“你别把眼泪鼻涕糊在别人窗上啊,要不然下车的时候你就自己擦干净,老娘没空伺候你。”  双兖慢慢坐直了,一低头,眼泪就从顺着脸颊流变成了“啪”地一滴滴掉在了腿上。  她伸手搓了搓裤子上沾了眼泪的位置,还是热的。  同样都是亲人,一个是她爷爷,一个是她妈妈,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很多年过去,双兖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