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双兖就发现,不仅仅是亲人与亲人之间会有差别,同学与同学之间、老师与老师之间也会有差别。 她就读于城里的第一小学,这所小学虽然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小学,但在省内也还能排得上号。她之所以能上这所小学,据黄芳说是因为她花了钱把双兖塞进去,双兖没少为这事挨她的骂。 她不怎么顺利地读了一个多学期,到了一年级下学期,原本班上按座位一列列地打扫卫生,现在突然改了。 班主任赵灵芬说,很多家长反映自己的孩子一到打扫卫生那天回家就很晚,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决定请一个阿姨来打扫,然后班上孩子一人交点钱,付她工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双兖敏感地感觉到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她,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他们又在笑了。 双兖低着头死死地看着桌面,避开别人所有的目光。 大家都知道她家很穷,每次一到交钱的时候他们就有好戏看。因为黄芳一听到学校要收钱就会打电话给赵灵芬,先是卖惨哭穷,然后再撒泼打滚,就是不交钱。 偏偏这个班是第一小学一年级最好的一个班,班上大多数孩子出身富裕,从中产阶级到千万富翁比比皆是,把双兖的寒酸拮据反衬得更为明显。 讲台上赵灵芬说,“都听清楚了没有啊?回去记得通知家长,下星期一要把钱带来交。” 学生们稀稀拉拉拖长声音道,“听清楚了——” 双兖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抬头往窗外看了看,突然发现走廊尽头的阳台边上多了一个人。 白色T恤,黑色长裤,一个黑白清瘦的背影。一只裤腿被撩了起来,往上拉到了小腿的位置。 他趴在走廊的围墙上,嘴里叼着根冰棍。 已经入夏了,双兖看着他一口咬去了冰棍的一大口,忽然感觉到了天气的燥热。 似乎只有他那边是清凉的。 双兖又看了一会儿,他回头望向某个方向,然后嘴上吃冰棍的速度一下子就变快了,三两下啃完,把剩下的小木棍扔进了垃圾桶里。 下一瞬,走廊上出现了几个大人。双兖看见里面有他们学校的校长和两个老师,剩下的人她不认识了。 男生在他们看过来的同时拉下了裤腿,站直了身体,极有涵养和风度地向迎面走过来的人点头致意。 他的态度一瞬间变得正式了许多。 明明差点就被抓到了随性而为的现场,真淡定啊…… 双兖被这个小场景吸引了注意力,一直看着那边,随后她就发现那帮人走过来了。 男生跟在穿着正装的大人们身后,从班级的前门走到了后门,双兖的目光跟着跑。 其他同学也注意到了,全都盯着看。 双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因为赵灵芬不喜欢她,所以她就只能坐这种位置。 男生隔着玻璃从她旁边经过的时候,若有所觉地扭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白出了一种凉意的肤色和鼻尖上的一颗痣在第一时间抓住了双兖的眼球,她怔了怔。 这个人,她以前见过一次。他也去向爷爷收购过古董。 她看见了他前面走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就是那天穿黑衣服的那个,接着也就认出了他。 男生的视线一扫而过,很快就走得没影了。 那天双兖是躲在门背后的,他认不出她来也很正常。 但是他来这个学校做什么呢?没听说他们学校收藏了什么古董啊……双兖正漫无边际地猜测着,讲台上的赵灵芬清了清嗓子道,“都别看了,看黑板!那些是来考察学校的人,可能会给学校捐款,跟你们没关系啊,都好好上课!” 众人不情不愿的收回目光,坐的近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了起来。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要给学校捐一栋教学楼……” “我爸前两天也说了,来的是个做生意的大老板。”说完的这个同学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这些消息比别人灵通一些。 双兖听进了耳里,第一感觉是,那个男生是来捐教学楼的?随即她又否认了这个念头,就刚才的那个状况而言,他明显是跟着别人来的。 第二感觉是,想这些也没用,他都不认识她。她还得想想怎么跟黄芳开口要钱呢……想到这里,她就头疼了起来,抱着头趴到了桌上。 放学后出了校门,道路两旁就是两排零食店、玩具店和文具店。玩具店门口挂着很多漂亮的贴纸和百变小樱的玩具魔术卡,双兖借着从边上路过的时机抬头瞟了一眼。 亮闪闪的,真漂亮。 但她没钱,黄芳也没钱,买不起。 走到校门口的三岔路口,她正准备过马路直接回家,就听见路边上突然一阵嘈杂,有人吵起来了。 先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吼声,“老子什么时候少给你钱了?!死婆娘想钱想疯了吧!” 然后一个木椅从一家店铺里挟着风声砸了出来,在那个男人脚边断了两只椅子腿,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飚了出来,“老不要脸的有本事再说一遍?!” 听到这个声音,双兖停住了步子,往吵架的那边看了过去。 一个穿着土气黑底碎花睡衣的女人从麻将馆里冲了出来,指着男人鼻尖喊道,“操|你妈你敢不敢再跟老娘讲一遍?” 果然是黄芳。 这身衣服她已经穿了好几天了。在家穿着炒菜看电视,在外面穿着买菜打麻将,就没换过。 小学刚放学没多久,来接孩子的家长很多,他们那一闹起来,很快就有人在围观了,不多时就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看热闹是中国人的天性,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双兖对围观黄芳骂街毫无兴趣,应该说是很厌烦但也很恐惧,因为一旦她遇到了这种前奏,那就意味着她要挨打了。 双兖刚转身过了半截马路,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她,“哎双允!双允!” 我不叫双允,叫双兖。双兖在心里默默反驳,集中精神过完了马路才转过身去。 对面站着她的两个同学,都是男孩子。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抱怨道,“叫你半天了,你耳朵不好吗?” 双兖握着书包肩带的手紧了紧,转身就走。 另一个矮个子男孩指了指黄芳的方向,兴致勃勃道,“哎别走啊双允,那边那个是不是你妈?” 双兖就算是不去看也知道他们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好奇混着讥讽,兴奋混着不屑。 她猛地扭头大声吼道,“是你妈!!” 吼完了这一嗓子她拔腿就跑,把两个男孩嘻嘻哈哈的声音抛在了后面。 “双允你妈真猛啊,太厉害了!” “哈哈哈你别跑啊,不等着你妈吵完架一起回家吗……” 双兖埋着头瞎跑了没几步,街道的某个店铺里正好走出了一个人,她一头撞了上去。 对方比她高了很多,身体晃了晃就站稳了,反倒是她用力过猛,自己被撞得退后了两步, 一屁股坐到了硬水泥地上。 好痛…… 她的手顺着大腿往下摸了摸,立刻就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然后她看见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自己面前。 她抬眼去看,发现撞到的人居然就是吃冰棍的那个男生。他正垂着眼眸看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双兖犹豫了一下,把手搭了上去。男生握住她的手,稍一用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送开了她的手,“有哪里伤到么?” 他声音也凉凉的,和记忆里的人声重合在了一起,让双兖更加确信自己见过他。 她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摇摇头道,“对不起。” 男生看着她身后,没说话。那边黄芳还在撒泼打滚。 双兖知道他在看什么,挪到了他的正前方站着,“你是暑假去买爷爷古董的那个哥哥,对不对?” 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男生这才收回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回忆着道,“……你是双老的孙女?” 难怪今天在小学里,这个小姑娘一直盯着他看,她可能是还记得他吧。 双兖点头。 男生沉吟片刻,对着不远处扬了扬下巴,“那是你妈?” 他刚才听见了那两个男孩的话。 双兖转身一看,正巧看见黄芳手里拿着几张骂得的钞票,一脸得意地鸣金收兵了。 “……是。”双兖回答得有些艰难。 没有哪个小孩情愿承认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男生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什么,若有所思道,“是你爷爷把你送到这边上学的么?” “乡下的学校不好。”双兖说。 男生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双兖就看见黄芳要过马路了,她瞳孔一缩,匆匆说了一句“哥哥再见”,再次拔腿就跑。 要是被黄芳看见她放学了还在外面晃,说不定当街就能把她打一顿。 小姑娘莫名其妙地跑走了,男生本来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的,见状只得作罢。 随即他看见对面的斑马线上,刚才还在骂人的中年女人怀里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她路过他的时候看了一眼他的穿着打扮,啐了一声,朝着自己女儿跑走的方向去了。 男生看了看自己身上夏季新款的名牌T恤,皱着眉走回了身后的店铺里。 这是一家粉面店,他点的杂酱面上了还没吃。他听见外面吵架的动静,就出去看了看。 重新坐回店铺里,桌上还坐着两个人。 老刘奇道,“言二,刚才那个小姑娘你认识?” 他们坐在店铺里,把店铺门口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言二拿了筷子拌杂酱,“暑假见过的那个老先生的孙女。” 老刘想了想,的确是有这么个人,“她在这边上学?还真是巧。” 桌上的另一个人开口了,“老刘和你一起去的……藏着把青铜古剑的那家?” 老刘肯定道,“对,不过没拿下来。” 訾裕然猜测道,“人家不肯给?” “读书人,不想拿文物换钱。今年暑假再去一次。”言二吃了一口面,停了下来。 訾裕然了然道,“知道了,钱我会记在账上。” 言二继续吃面了,老刘笑出了声,“你爸都说了随便你用,有哪家的儿子是花了老爹一分钱都要记在账上的。” “不一样。”言二言简意赅道,“要还的。” 他收购古董的花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并不是小数目,这些钱不能往普通的生活开销里算。 老刘叹道,“我女儿要是也这么自觉就好了。小学都还没毕业,成天就要买这个买那个的,都快养不起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表情和眼神都写着溺爱,訾裕然道,“还不都是你惯的。” “爸爸宠女儿,天经地义。不说这个了。”老刘想起了正事,“看了一圈下来,这小学的建筑是有点老了。” 訾裕然和气道,“来都来了,过几天就看协议,让他们那个校长少紧张一点。” 学校得了个富商捐赠教学楼的机会,款项不小,有了这笔钱,不仅是新建教学楼,其他的建筑设施也能翻新一遍。校方很谨慎,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老刘随口道,“钱走公司账户还是你个人账户?” “个人的。”訾裕然道,“走公司账户还捐什么款。” “也是亏得你家大业大。”老刘“啧”了一声道,“不然哪儿禁得住你和言二这么两头散财。” 訾裕然哈哈一笑,“有余财就是要散出去才好,我用不着那么多,过两天我家这散财童子可还得帮我散一笔。” “这个也要记在账上。”言二头也不抬地说。 訾裕然来这里给学校捐钱本来没他什么事,他是收到了这边的一个古董消息,顺路就和他爸一起来了。 没想到能在这个小学碰见双老的孙女,只是……很明显她过得不算好,在某些方面或许还不如住在乡下的时候。 双兖赶在黄芳前面回了家。 他们家买不起房子,所以是租房,就住在第一小学旁边的菜市场里面。 菜市场背后有廉价出租房,前后一共两间屋子,前面一间做客厅和厨房,狭窄逼仄。后面一间是卧室,黄芳的一大张厚床垫和双兖的小铁床都挤在里面。 双兖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去,发现角落里的案板上多了几个脏碗,应该是中午黄芳吃了东西以后没洗的。 她放下书包烧了壶水,等水热的过程中她从书包里把书本拿了出来,看了看今天有哪些作业。 水烧好了她就把一张破了好几个洞的塑料椅子摆在了案板前,爬上去站着把碗给洗了。 清干净碗放进案板下面的碗柜里,刚合上碗柜的门,她就听见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双兖立刻跳下了凳子,双手贴着裤缝站到了墙角。 黄芳回来了,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她抱着他进了卧室,看也没看双兖一眼,只在路过她的时候语气很冲地说了一句,“我还要出去,你做点东西给弟弟吃。” 双兖没抬头,看着地上点了两下头。 她怕和黄芳对视之后会像以前一样莫名其妙勾起她的怒火,一巴掌就给双兖扇过去。 黄芳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怒目而视,声音高了一个八度,“老娘问你话,你是聋了没听见?!” 双兖先是被吓得抖了一下,然后死死贴住墙角摇了摇头,“没有——” 她的话还没说话,黄芳已经把怀里的孩子放在了她的那张大床上,转身向双兖冲过来,抓起一边桌上的衣架就往她脸上挥过去,“没有你不会应一声吗?你不是聋了是哑了?!” 双兖心头一跳,抬起手腕挡在脸前,衣架挥舞生风,“啪”地一声打在了她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