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天晴,顾府的花园里处处都是残红碎玉的景象,瞧在眼里格外叫人心惊。 顾氏缓缓走在顾府的花园子里,见了这一副颓败的景象,原本就憋闷的心里更是烦乱不堪。 她昨日命人传了话回钟府,原以为钟准必要像以前那样不吃晚饭也要来接她,谁知钟准却没来。 后来下了大雨,她便在心里安慰自己:这般大的雨,肯定是不能出门的,大约明日一早就会来了。 谁知今天她坐卧不宁地等了一上午,钟准还是没来。 这下子好了,用午饭时那个二嫂子总是用异样的眼神瞧自己,还动不动就念叨两声:“娘,这个当归炖的鸡汤补身,您多用一些。”“娘,当归性大温,您再尝尝这道凉拌木耳,也好中和中和。” 来来去去就只念叨“当归”两个字,当自己听不出来她在赶自己回钟府么?可恨的是,母亲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竟也不知道来帮着自己! 顾氏想到这里,气得一跺脚,仿佛脚下那块青砖石是顾二夫人的脸,踩踩就能烂似的。 谁知雨后路滑,顾氏竟没站稳,前后摇晃了七八下,最终还是“哎哟”一声坐在了地上。 顾大夫人管家规矩大,园子里赏景时不许有人跟着,说是扰了风景;珊瑚又被顾氏赶回了钟府,因此这时顾氏身边只一个服侍客人的二等丫鬟在。 这丫鬟见顾氏跌倒,七手八脚地上来搀扶顾氏,一边搀扶还一边嘟囔:“我的好姑奶奶,您怎么也不当心着些!若是伤了脚,可不要痛死了?” 谁知好巧不巧,顾氏竟真的扭了脚,正痛得倒吸冷气,若不是顾着面子,便几乎要掉眼泪了。这时听了丫鬟的话,顾氏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撕烂了那丫鬟的乌鸦嘴。 她又习惯性地伸手去赏耳光,谁知那丫鬟的身手却灵活得很,轻轻巧巧地就偏头躲过,边躲还边油嘴滑舌地求饶:“好姑奶奶,您别动气呀!动气伤身!” 这话一出,顾氏更加怒不可遏,气得脸都涨红了,胸中更像是有一阵邪火乱窜,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烧着了。 这时顾氏手脚不稳,要人扶着才能走路,便暂且绕过了这丫鬟的脸蛋。被扶起身后顾氏犹不满足,恶狠狠地瞪了那丫鬟一眼,厉声喝道:“死丫头,快些扶我去老太太屋里!” 丫鬟也不知只蠢还是拙,似乎压根没注意顾氏的怒气,没心没肺地扶着顾氏去了,像是浑然不知顾氏是要去告状。 顾丞相深受皇恩,因此顾府里的房屋装饰都力求精美,尤其以顾老太太的正房为著。 正屋的大门上挂着张紫竹细帘,从帘子缝里透出阵阵香风,熏得人心头懒洋洋的。掀了帘子进屋,里头更是金玉满堂,茶几边上两座高高的铜鹤香炉,鹤嘴里正飘着一丝袅袅轻烟,细闻一口,香味清远,沁人心脾,正是名贵的苏合香。 再往上瞧,茶几子上摆放的尽是些玉石盆景、赤金珊瑚,华贵种种,不一而足。虽说件件都是难得的好东西,却略显张扬了些,仿佛生怕别人不识富贵似的。 然而这时候,顾氏却没心思欣赏屋里名贵的摆设,礼也不行一个,气鼓鼓地坐了张椅子,连连拍着茶几向上嚷道:“娘!大嫂怎么管家的!地上的积水也不清干净了,害女儿跌了好大一跤!派给女儿的丫鬟也不好,粗手笨脚,油嘴滑舌,简直是有辱我顾家的脸面!难道别的客人来,也分派这样粗笨的丫头去伺候?咱们顾家还要脸不要了!” 顾老夫人正阖着双目养神,这时猛地听见顾氏这番吼叫,不禁被惊得眉头皱了一皱。可是她丝毫不动弹,仿佛只是听见了一声虫鸣似的,仍旧只管养神并不睁眼。 顾氏见状又要张嘴抱怨,忽地见屏风后边转出一个人来,她定睛一瞧,正是大嫂子侯氏。 侯氏像是没听见顾氏的抱怨,双手稳稳端着个粉彩瓷碗走近顾老夫人身边,轻手轻脚地把那瓷碗放在了上座的茶几上,柔声道:“母亲,燕窝羹熬好了,您瞧瞧,这个成色可好?” 才在背后说侯氏坏话,转眼就叫她撞见,顾氏竟也并不害臊,这时见上头说什么燕窝羹,她反倒大大咧咧地伸长了脖子问:“什么燕窝羹,还要瞧成色?这么稀罕么,给我也来一盏!” 谁知婆媳俩都好像瞧不见顾氏,也听不见她的话,只管盯着那盏燕窝羹打量,顾老太太还端起燕窝羹尝了一口。半晌后,顾老太太点点头:“行了,就这个吧。包上二十斤送去郭家。” 侯氏还没说话,顾氏先惊叫了起来:“二十斤!郭家是要拿燕窝当饭吃么!” 见这女儿还是毛毛躁躁,顾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咬着牙道:“好了!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无,难怪叫钟家给赶回来了!” 这话佛在顾氏脸上狠狠扇了个耳光,她顿时痛得又怪叫起来,甚至连告自己大嫂的状都忘了:“娘!你说什么?!女儿怎么是被赶回来了?明明是自己回来的!” 顾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头一次把眼光投向了女儿:“那怎么不见钟伯爷来接你?” 这一句犹如利箭正中靶心,饶是顾氏牙尖嘴利,也吐不住一个字了,只愣愣地瞪着自己娘亲发呆。她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不解,怎么娘亲的脸色这样冷,眼神这样远? 平心而论,顾老太太和顾氏的相貌都是好的。母女二人生得相似,却各有各的特色,相较顾氏的娇艳动人,顾老夫人眉毛更英气些,鼻子也更高挺些,瞧着略带一些英气,不难看出是个性格强硬的人。 从前,顾氏是很乐于见到娘亲对别人强硬的,特别是对于两个千伶百俐的嫂子,她是巴不得娘亲多整治整治的,谁知这强硬的滋味到了自己身上却不好受,顾氏顿时有些慌了。 见母女二人吵得有些僵,侯氏便柔声劝解了起来:“母亲,别气坏了身子。姑奶奶她不过是性子爽快,自然心直口快了些,容易吃暗亏。” 这一句没头没脑,顾氏听得有些糊涂。什么吃暗亏?自己回家什么都没说呀,她们怎么知道自己吃了暗亏? 谁知侯氏的下一句却像是排练了数十遍的,张口就来:“既姑奶奶性子耿直,难免要给个心思灵活的帮手才好,那个郭家的姑娘瞧着倒千伶百俐的,不如就送给姑爷姑奶奶使唤,也好替姑奶奶争些风头。” 侯氏的话,顾氏都听清楚了,可是却一个字也没听懂。哪来的郭家姑娘?!怎么就要给钟准和自己使唤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送小妾的意思吗?! 顾氏心里这么想,嘴上便也连珠炮似的出来了:“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成心——” 才说了这么两句,顾老夫人忽然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她住口。顾氏还以为自己母亲要出来主持公道,得意洋洋地停下了抱怨,只等着瞧侯氏被训斥。 “我瞧侯氏的主意成。郭家如今咬着明昀不肯松口,明昀又在升四品的要紧关头,万万不能被郭家连累了。可是那个郭雯硬要个说法,咱们便给她一个说法罢了。”顾老夫人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面无波澜,连眉毛都没掀动一下,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顾氏却听得心头猛跳:大哥似是和郭家哪个女子有了牵连,可是家中却偏偏不想受这女子的连累,听母亲的语气,怎么…… 果然,顾老夫人忽地眉头一皱,摆出一副痛心的样子:“明霞,如今伯府二房势大,你难免孤立无援,再加上钟素那孩子又被景王瞧中了,还是皇后亲自命人去钟府传的旨,以后她做了王妃,你的地位就更一落千丈了。如今有个郭家的女孩子,相貌性子都是好的,心思也细密,不如给你带去钟府,在伯爷身边做个红袖添香的丫鬟就很好,平日还能帮着你说说话。” “什么?!”顾氏顾不上脚痛,激动得站起身来,“您是不是我娘亲!?哪有上赶着给自己女儿塞小妾的娘亲?还有,这郭雯又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乡野丫头?!为什么偏偏要塞给我?我不要!大哥不要,给二哥就是了!凭什么给我!” 这一席话又急又快,声音还响,惊得顾老夫人廊下的几只鹦哥都“咯咯咯”地怪叫起来。顾老夫人仿佛没瞧见女儿惊慌的脸色,只半阖着眼睛道:“侯氏,你和明霞好好分说清楚。我累了,这便进去歇息了。” 说着,她也不管顾氏的脸色如何由青转白,慢慢起身进了房里。顾氏满心怒火地想追上去,却被侯氏拉住了:“姑奶奶,你请听我说。” 顾氏还未出阁时便知道这个大嫂性子厉害,不说别的,只说她如何撒娇耍赖都不能伤这大嫂一根头发丝,她就知道这大嫂是个不好惹的。 这时侯氏来劝,她倒不敢过分吵闹,只故作高傲地仰起头道:“大嫂有什么话就说吧!我瞧你能舌灿莲花地说些什么出来!” 侯氏仿佛听不懂顾氏话语中的讽刺,轻轻挽住顾氏的臂膊向外走去:“母亲要午歇了,咱们去外头说,别吵着她老人家。” 待出了门,侯氏也不领着顾氏去屋里坐,只直通通地站在日头下。阳光灿白,洒在侯氏脸上,照得侯氏的脸庞羊脂玉一样白。顾氏看着嫂子完美无瑕的脸,忽地心头有些不安。 侯氏像是察觉不到顾氏的不安,面带微笑道:“好妹妹,你听嫂子说。” 原来,前一阵子顾明昀去郭家宴饮,不知怎么竟喝多了,又不知怎么竟冲撞了顾家一个姑娘,后来顾明昀酒醒,竟从身上摸了块女子用的帕子出来。 若是郭家嫡支的姑娘也便罢了,郭顾两家是有亲的,大不了说一句“兄妹情深”便能勉强遮掩过去了,偏偏这姑娘是郭家一个旁支的女儿。 这女孩子家里头人死的死,病的病,满府里的主子只剩了两个,一个是七十几岁的老爷子还有一个就是她,当真好不可怜。那老爷子年纪又大,又是男子,实在没法教养一个年轻女儿,这才送她进了京里来。 这姑娘不知怎么,打那日后竟似对顾明昀一见钟情,也不想着其他了,只管要死要活地想跟着顾明昀做小。顾老太太和侯氏心里门儿清,这郭雯哪里就是一见钟情了,分明是从哪里打听了顾明昀年轻有为,家里又深得圣恩,想跟着享福罢了。 如今顾明昀正在升官的当口,万万不能闹出什么大笑话来,因此这郭雯是肯定不能入顾府的。郭家也嫌这孤女碍事,硬要送她来顾府。侯氏正头痛着,忽地顾氏就回了顾家。 这好比是瞌睡送枕头,侯氏一下子不愁了。侯氏一向不喜欢顾氏这个蛮横霸道的小姑子,不用费力,便想到了送郭雯入钟府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又不知怎么,顾老太太竟答应了。 侯氏笑盈盈地说完了事情始末,自顾掸了掸袖子回院子了,扔下个顾氏在烈日下晒得冷汗直冒。 这时顾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娘亲不疼自己了!怎么办?父亲一向重男轻女,哥哥们被父亲教导,自然也瞧不上自己这个妹妹,自小满府里只有母亲疼自己。当哥哥们娶了嫂子时,自己曾担心娘亲有了媳妇便不疼女儿,还曾闹过好几次,好在娘亲还是心疼女儿,处处都是偏疼自己的。 嫁去钟府后,自己也狠狠地闹过几次,大嫂二嫂见自己回娘家,每次都要明里暗里贬损几句,娘亲却仍旧帮着自己,可是这次怎么全然不同了!?若是没有娘亲撑腰,以后自己还怎么趾气高扬,怎么欺压许氏呀!? 生平头一次,顾氏感受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