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此妇是被尖锐利器所伤,但胸口一刀并非致命,反倒是脑后的伤口更为凶险——小人拙见,应是有人先在她胸前插上一刀,然后用钝物敲碎她的颅骨,最后为免伤口暴露自己用刀的习性,又胡乱刺了几下毁坏原有刀痕,所以……” 仵作反复摆弄着婆婆的尸体,崔捕头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漫不经心地打个哈欠:“跟早晨衙门口的那具死因相似吗?” “绝不一样,”仵作说:“清晨那具尸体死于利器,致命的是脖子上那一刀。” 衙门口清早发现一具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女尸,浑身的血都已经流干了,脑袋和脖子间只连着一层薄薄皮肉,死得凄惨又恐怖。街边有人认出这是周家新买的丫鬟秋盈,崔捕头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恶劣的内宅谋杀,结果验尸的仵作却在尸体嘴里找到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听说是一个小玉件,瞧着碧沉沉的,那玩意儿一拿出来老崔的脸色就变了,直接调了人来这,”随行的捕快中有一个是周骋的旧识,此刻正附耳相告:“要我说肯定就是那个小东西出了事,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巴掌大的玉器珠宝?留意着点,这东西要扣个谋反的帽子可摘不掉。” 周骋的脸色有点发白,想起那一日安柳楠买下的仿制玉章,声音微抖:“赝品……也作数?” 这玉章是有讲究的,前朝皇帝酷爱奇珍,曾搜集天下美玉攒成一幅“山河万岁图”,其□□用这种碧玉章三十六枚,每一枚上面都雕刻了前朝繁华风物,又称“花符”。相传制作花符的玉石是千年难求的拂良翠,集灵气,护龙脉,然而其位不正,劳民伤财。前朝覆灭后这幅山河玉图便被销毁,当时查出碧玉章仅存三十枚,余下几个应是被逃离的宫人趁乱带走,自此流落民间,新任君主为此连发九道追缉令,一旦找到收藏者,立刻以谋反罪羁押天牢,重则连诛九族,视为叛国。 然而岁月轮换,第一代皇帝的喜恶不一定还能套到第二代皇帝身上,那第二位主子便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爱玉如命,平日里又总喜欢微服私访,专往民间那些古董街里钻,一来二去也能淘到几件心爱之物——结果那一天也是巧,人烟寥落的无名小店已经负债累累,店主眼睁睁地看着讨债者把自己店里的玉器摆件连抢带砸地祸害彻底也没动怒,却非要从推倒的桌子下面扒出这一个小小玉章护在怀中,着便装前来摸鱼的皇帝白看一场戏,横竖暗卫就跟在身边,他也不怕被误伤,乐呵呵地站在博古架边瞅那店主将玉章擦了一遍又一遍,末了实在心生好奇,走上前去问道:“你这玉章如何卖?” 那店主果然不卖,只说是传家之物,不容亵渎——皇帝平日里缺过什么?他本来对这小玩意儿只是微微好奇,见店主拼死不卖,反而意兴大发,笑道:“你卖给我,我给你一个一模一样的店。” 店主仍然拒绝,皇帝这下怒了,直接命暗卫从那店主手里抢过来,反复端详片刻,疑道:“这雕工……是前朝物?” 前朝旧物,藏之者死。 店主一副文弱模样,内里却有铮铮铁骨,当下掷地有声:“物是人非,在下执此只为怀念故去先人,内无龌蹉意,唯有报国血!即便当今天子在此,我亦要质问于他,庶民无辜,何以饥寒未解,却要倾举国之力寻一连主人都烟消云散的旧物?此举……” 皇帝哈哈大笑,微微扯开领口,给那店主看他内里的金色长袍:“此举如何?” 店主面色如常道:“此举大不当!”随即跪倒在地,四肢皆伏,连磕九头,语气淡然:“天子万岁,小民该死。” “卿一心为国,缘何该死?”皇帝几乎把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末了扔给他一条缠金丝的穗子:“孤正缺一明谏之人,得幸遇卿,欣喜难耐。” 这窝囊得欠了半辈子债的玉器店主就这样青云直上,摇身变成皇帝御前谏官,每日轰得圣上一个头两个大,旁人都下了赌注猜他还有几日活头,结果皇帝却不动怒,反而借着这人的刚正指点精于政绩,捭阖纵横,很快使得国富民安,成了人人赞颂的一位明君,而这位谏臣也随之加官进爵,万人之上——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玉章铁相”安平臣,他日日带着那枚玉章和御赐的金穗子招摇过市,民间争相效仿,人人都以佩一个类似的玉章为荣,周夫人便是出生在这风俗最盛的地方,可惜还没等她长大,君王座上又换了人,新皇帝不喜连招个妃子侍寝都有人在身边叨逼叨的麻烦日子,果断收了安家一半特权,风水轮流转,这股玉章潮流便又被压了回去,少有人提了。 周夫人后来嫁到周家,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之地,偶尔倒还能看见一两个仿制的玉章被摆在小店角落里悄悄地生灰——虽然没人管,但是谁也不愿碰这个麻烦,周夫人倒是想买一个以慰儿时心愿,可惜这些东西雕工拙劣,实在上不得台面。 安柳楠在流光记买下的这一枚算是最精致的仿品,当下就博得了周夫人的喜爱——可是,那也只是仿品,谁敢拿真品出来招摇呢?稍有不慎怕是要满门抄斩。 周骋深深皱眉,总觉得这事是有人在暗中推动:“还有婆婆的死,我们家……” “对了,”他那兄弟悄声道:“我听说那老头一直追着你们,你家里那位……” 他没指名道姓地说出来,但周骋一样心神领会,叹道:“吓得不轻,我先求我娘把她单独找个地方藏好——这关头谁碰到她都难免多想,她也可怜,本来就是个药罐子,再吓出个好歹来。” 两人像一对碎嘴子的丫头似地嘁嘁喳喳,末了忽见崔捕头带一人从周夫人房中走出来,手里拎一个巴掌大的锦绣盒子,冷声道:“周家现今谁当家?” 周骋心知不好了,咬牙站出来:“我爹外出未归,现今由我代为管家。” 崔捕头歪头打量他片刻,向后一挥手:“绑了带回去,这事大了,可要细细地审!” 周骋霍然明白过来,登时惊道:“那不过是赝……”他忽然转过头去,只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黑影从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于鼎沸人声中好似听到刀剑回鞘的擦刮声,可是目光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仅这一个犹豫的瞬间,他立刻被人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手臂被紧紧绞在身后,有绳子一圈圈死缠上来。 而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果真有一只硕大的黑猫隐在暗影处,黑猫身上还锁着另一道视线,提刀的秋盈将短刀隐回袖中,悄声藏在树后,望着那只猫若有所思。 她以为追的是个人,谁知竟然真的是只猫,这只成了精似的黑猫把她从院子里一路引出来,直到此刻方才暴露真身,说是恰巧根本没人会信,可是这个长毛畜生凭什么帮那个小丫头做这事?它引开她,到底是要…… “不好!”秋盈猛地反应过来,之前男人信誓旦旦地说兰溪一定在屋里,他大抵是对的:“十七!” 那个名叫十七的男人正将兰溪从床下拖出来,他的手里有刀,雪亮锋锐,削铁如泥。女孩拼了命去挣扎踢打,忽然一口狠狠咬在他手上,当时便痛得他大叫一声,手里不自觉地松了两分力道,被兰溪连滚带爬地挣出去,扯断的发丝在男人手里缠成好几绺,叫人看着都觉得头皮生疼,她却仿若无感,扭身又藏回床下,这辈子也没爬得如此快过——许是老天帮忙,这次她占了一个刁钻位置,男人怎么掏也够不着她,最后只得一把将整个床都掀起来,兰溪趁机翻身滚到一边,借他被那张床牵绊住的时机旋身站起,拖过一张椅子直接朝他身上抡过去。 她素来体力差,可那张木头凳子却被她抡得呼呼生风,男人失了先机,勉强侧过身用手臂硬抗一记,登时那只手就抬不起来了。 不过他还有一只手,那只握着刀的手已经照兰溪的脖子径直砍下去,兰溪矮身躲过,肩上的衣服被刀锋挑开,转眼就流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两人之间此刻已经隔了三步远,三步之内,男人的短刀碰不到兰溪,兰溪也无法绕过他冲出门口。 两人气喘吁吁地对视着,一时僵持。 兰溪忽然道:“你杀婆婆的时候,有想过自己会遭报应吗?” 杀手行里最忌讳听“报应”两个字,男人怒目圆睁,跳起来合身扑上,不想脚下一绊,顿时失了重心趔趄半步,兰溪此刻就站在梳妆台边,那古色古香的台面上摆着一只老铜的妆匣,被她操起来直接砸到男人头上,这东西何其沉重?转眼便砸得男人头破血流,眼前甚至微微一晕。 借着这一晕的时机,兰溪也不顾自己是否危险,干脆迎着他的刀锋冲上来,伸手就去抢他的刀。小狗在男人脚下跳起来拼力扑咬,绊得男人踉踉跄跄,两条腿几乎要打出一个同心结来,兰溪见他自顾不暇,索性合手握住刀锋,一心要把那刀刃割进他脖子里去。 鲜血自她十指间流淌下来,男人用力睁圆眼睛,单凭一只手来同她较力——即便只有一只手,兰溪那点力气仍旧同他相差太多。 刀刃被一点点推回兰溪颈前,兰溪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脸,猛然松手,侧头躲过刀锋,左臂袖中猝然甩出半截尖锐木片,迎着男人被血糊得睁不开的眼睛狠狠捅上去! 尖叫声爆发的同时,男人的刀吻过她的颈侧,拉开一道长长的血线。 兰溪反手捂住脖子,忽然弯了眼角:“我的血有毒,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