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兰溪仍然是个胆小的姑娘,她会在雨夜的雷声中猝然惊醒,紧紧蜷在床脚脸色苍白,也会在旁人给她讲鬼怪故事的时候惊恐万状,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她连杀鸡都不忍心看,踩死一只蚂蚁也要抱歉许久,怕血怕疼,怕伤怕死。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胆量空手夺刃,那双手连编头发都显得笨拙,但在生死一刻间反而惊人灵敏——全部都是本能的反应,她避开男人的攻击,躲在男人的身高和体力完全占不到优势的床下觑准这根断口参差却锋利的木片,然后借躲闪的机会将它捡起来塞进袖子里,这时她也没想到要出其不意地制胜,驱使她一切举动的源头都仅仅是直觉。 凭借这精准到可怕的直觉和一腔向死求生的孤勇,她没让男人再有机会占到上风。 木片是男人一刀击碎柜门时恰好削落下来的,此刻已经暗红一片,末端还插在他的眼睛里,随着男人的动作微微抽搐。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这个向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杀手一瞬间无所适从,他近乎崩溃地嘶喊出声,还能动的右手狂乱地举起刀劈下来,却扑了一个空——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废了,另一只眼又被血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左手断了,右手还忙着持刀,连擦个眼睛的时间都没有,兰溪轻而易举地绕到他的身后,将流血不止的手掌贴在身上,静默看他濒死疯狂。 这种能够掌控他人生命的强大力量让她深深沉醉。 男人仍在狂劈乱砍,兰溪站到一个尚且安全的地方,轻声道:“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怕过?” 男人循着声音一刀刺过来,她偏身躲开,轻巧跃到男人的侧后方:“我猜你没有,因为——” 她猛然伸手握住那截从男人颈侧挥出来的刀锋,惊怒交加的杀手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反手出刀,用力不稳,所以当兰溪再次不顾一切地与他争抢时,他甚至没能立刻把刀抽回来。 兰溪的声音忽地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他还活着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我也没有害怕。” 薄如蝉翼的刀刃只消轻轻一推,便大半没入他的血肉里,男人瞬间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割开的口袋,生命和温度大把大把从缺口中流逝出去,只余一阵迅速蔓延而上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窒息。 兰溪的手上全是深浅不一的伤痕,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颤抖却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的呼吸渐渐停止,他的全身开始被死灰色笼罩,这昭示一个生命的消亡。 男人死在她手里。 小狗呜呜咽咽地跑到她身边蹭来蹭去,兰溪慢慢抬高手,尽可能不让自己手上的鲜血沾到小狗雪色的皮毛:“可爱,我杀了人。” 可爱的鼻子湿漉漉的,在她身上又拱又嗅,兰溪歪头看它一眼,忍不住笑笑:“我杀了她的同伴,她是不是一定不会放过我?”她颤着手去拿男人至死仍紧紧扣在手里的短刀:“是了,可我也不会放过她。” 那把刀轻薄锋利,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即便兰溪这样的外行拿起来也毫不费力,十分趁手。她拄着刀从地上站起来,顺便学戏台上的模样挽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刀花,又道:“如果我能杀了她,便算是给婆婆报了仇,然后还有灵芝和连翘的仇,还有……可爱,有没有谁欺负过你?你告诉我,倘若我还活着,他们谁也别想安然无事。” 小狗急得直摇尾巴,在她身前蹦来跳去,说什么也不准她继续往外走,兰溪被堵几次,豁然变了脸色,用刀尖指向小狗的鼻子:“你离我远一点!” 可爱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跟着我不吉利,”兰溪说:“我不想把你也给害死。” 秋盈匆匆赶回时就只见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她的男人像不久之前死在他们两人手里的那个老婆子一样倒在血泊中,一只眼睛里血肉模糊地插着一根木刺,另一只眼怒目圆睁,左手弯折成诡异的角度,已经彻底断了气。 “十七!”她心胆俱裂,下一刻悲从心来,泪流满面:“我会给你报仇……我要让她受尽折磨而死!我这就让这个贱人下到黄泉路上去给你赔罪!” 她是经验丰富的杀手,强自镇定后很快便搜出兰溪逃跑的痕迹,秋盈循着那印记追至空无一人的后山景湖,只见眼前奇花异木连绵成片,假山石堆叠在一起,乍一看好像每个角落都能藏人,然而细细观察片刻,便见最靠左边的一处影影绰绰地露出半把漆黑发丝来。 “呵……”她冷笑一声,握紧袖中刀柄,小心翼翼,步步紧逼:“小兰小姐,您可叫我好找。” 那把发丝微微一动,紧接着忽然向右边歪去,眨眼间消失在假山石后。秋盈等的就是她这一动,立刻紧随抽刀,用尽全身力气斩向假山右边,满以为会将藏身其后的女孩劈得身首异处,却不想刀下一空,正力气渐弱时忽见左侧寒光一闪,只见一柄薄如蝉翼的雪亮锋刃破空而出,毫不留情地直向她的心口,狠辣非常。 这一击角度巧妙,又兼出其不意,动手果断,倘若不是这刀秋盈平日里太过熟悉,她一定招架不住。 可那是她情人的刀,她知道弱点在哪,也知道该怎样去攻破。 寸长寸强,秋盈的刀本来就长出一半有余,此刻险险避过后立刻抖袖出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自然比不上身经百战的杀手,秋盈的刀一探一挑,兰溪便控制不住地松了手,那把抢来的刀上面全是她自己的血,兰溪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在刀刃上看见自己的眼睛。 天生异瞳,绿眼如鬼火幽幽,灰眸似枯骨连绵。 她命数不详,老天都不肯早收。 “我杀了你!”秋盈嘶声道,她翻身跨过假山石,直接拖过兰溪牢牢压在身下:“贱人!我要割了你的舌头,戳瞎你的眼睛……” 一只凶猛的黑猫忽然从她身后扑上来,秋盈尖叫一声,手中的刀一歪,擦过兰溪的脸扎在地上,那猫疯了一样在她身上又抓又挠,被秋盈单手拎起,狼狈不堪地扔到一边,拔出刀就要先往它身上招呼。 兰溪处在秋盈身下,见她分心,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到一边,翻手去抢遗落在地上的短刀,秋盈还待抓她,结果那猫竟又悍不畏死地扑上来,像个护崽的母亲一样在秋盈身上纠缠不休,差点抓瞎了秋盈的眼睛,即便秋盈闪得快,仍然失去半只耳朵。 “你这个畜生!”秋盈咬牙站起,先反手用刀柄在兰溪头上重重一磕,随后拼命去抓那只找死的黑猫:“看我不剁了你的爪子……” 兰溪嘴角全是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因为刚才那一下重击而眼前模糊不清,干脆闭上眼睛循声音摸过去,将秋盈死死抱在手里,任她如何甩也不松手,拖着她倒在地上,趁着土地是一片斜坡,两人抱着团滚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景湖。 周家祖宅依山傍水,这片湖泊直通护城河,和那些在自家宅院里专门开辟出来的观赏水洼绝不一样,这一栽下去,别说不会凫水,谁知道那水里会藏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毕竟这片护城河可是有过不少妖魔鬼怪的传说,年年都有人被水鬼拖下去索命的。 此刻两人的刀都没有拿在手里,而秋盈虽然力气更大一些,可是兰溪拼死不肯松手,又是从背后抱住她,一时间竟也挣脱不得,眼看着碧莹莹的一片深水近在眼前,忽然也使出吃奶的劲牢牢定住身子,开始想要把兰溪往湖里推,兰溪抹一把脸上的血,忽然蜷起手指抵在唇边,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 天空中鸟鸣阵阵,明显密集。 秋盈心中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干脆把兰溪一拳打倒硬往湖边拖去,兰溪也不管她,侧耳听了听,紧接着又吹响第二声口哨。 这一段口哨比刚才那段更悠长婉转些,她自己都气喘吁吁的,也不知怎么能将口哨吹得这样完整,秋盈直觉天色一暗,抬起头便呆住了,只见一片乌沉沉的鸟群铺天盖地涌上前来,纷纷拍着翅膀压低身体,气势汹汹地盘旋冲近。 这奇景太过骇人,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反应到兰溪的挣脱,那个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探臂接过黑猫叼过的短刀,眉眼间戾气横生。 “我杀了那个人,”她说:“现在轮到你了。” 她对秋盈笑笑,手指抵上唇边,第三段口哨音调诡秘,从她口中流淌出来的同时,天空中的鸟群一齐躁动,随后猛地俯冲下来。 秋盈被顶得后退数步,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直到湖边才勉强定住身形,殊死一搏,拼命斩杀——可是杀人容易,杀鸟却不见得。 她自顾不暇,兰溪拖着刀慢慢走到她身边,忽然道:“这一刀,是还给惨死在你们二人手中的婆婆。” 刀光乍起即灭,秋盈胸前多了一把刀柄,那是她情郎的刀。 兰溪笑得森然,秋盈被这笑容骇到,连退几步勉强站到湖边,忽然崩溃般求道:“你放过我吧。” 群鸟在她身上飞起飞落,兰溪冷漠地看着,又吹响半声口哨,鸟群开始向天边飞散,她走到秋盈身边,认真地想了想,轻声道:“不放。” 她伸手在秋盈的衣襟上碰了一下,女人满是伤痕的脸上惊恐难掩,连连后退,然后尖叫着摔下花草连绵的湖岸,彻底坠入那片深不可测的碧渊之中。 兰溪闭上眼睛,忽听身后有个声音惊道:“小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