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
“我不是很感兴趣,而且王宫有宴会,我得坐在那。”
离渊重新执笔回复地方王侯的节日贺信,一笔一划,字写得工工整整,与王侯们潇洒自如的鬼画符呈现出鲜明对比。
“我也不感兴趣。”长昭拿起她之前写好的信纸装封,滴火漆。
“你没去过,怎么知道感不感兴趣?”
“你不去,没兴趣。”
长昭简单两句话堵住她。她欲说劝长昭,但在瞧见长昭那张冰山脸时想起过去十年她们合拍的生活节奏,便咽下了多余的话。
她喜静,常年窝居魔宫,非必需,极少外出;长昭比她更静,时常坐在她旁边,能看她看一个下午。
相比之下,狐晚冰仿佛像是脱缰的野马,自从接受空有名分而无实际的王妃身份后,成天溜出王宫找乐子。据她喝多时吹牛说,王城里所有的寻欢作乐之地她都去过,与之春风一度的魔族更是数不胜数。
离渊乐得她远离自己,不仅增加她的月俸,而且给她配备了护卫,确保她能安全地玩乐。
话归眼前。
离渊又问:“那你要不和我一道参加王宫宴会?”
“嗯。”
“今年有不少王侯亲自过来,听司仪部的王臣说,牧沅候带了一队善歌舞的人鱼姬,为宴会献礼。”
“人鱼?”
离渊笑了笑:“感兴趣吗?我也还没见过人鱼。”
长昭沉默,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见过。
混乱的梦境经常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疆域。随着修为的提高,她的梦越来越清晰,记得的越来越多,其中有一回就曾梦见人鱼族的女王坐在礁石高地,轻声吟唱。
她甚至记得女王的名字。
后来她查阅相关典籍时,发现妖族异志录里描述的人鱼族女王与她梦中的相差无几,尊号也与她所知的一样。
然而人鱼世居妖海深处,她从被离渊带回魔宫之后,未曾离开,不可能亲临妖海听人鱼族女王歌唱。
唯一的可能只剩下“前世”这一解释。
人族是六族中唯一有轮回的种族,所以她梦里的场景应是她前世的记忆。
她仔细考虑过后,把这事和离渊说了。离渊愣住:“你想起来了?”
“不是很完整,都是些零碎的记忆。”长昭突发奇想,“你是不是认识前世的我?”
所以离渊在她梦里反复出现,所以她会被离渊带回魔族。
离渊低眉一笑:“算是认识。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长昭慢慢吞吞道:“不是很好。”
“说来听听。”
“你在哭,我却无能为力。”
气氛霎时变得沉重。
离渊被她的话勾起往事,握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长昭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放下墨条,抱着她轻声哄。
她埋首长昭怀中,逐渐冷静。
盛会过去,标志着她们的第一个十年结束。而剩下的四十五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距离长昭历劫回归,不过十来日。
最后那十天,离渊时常站在魔宫高处凝望远处大雪纷飞的王城。长昭每每来寻她,总会带上厚重的披风。
长昭想为她系上,她弯腰躲开,眉眼染上笑意:“阿昭,我已经不惧寒冬了。”
五十年多年的双修以及魔妖两族医圣的不断努力恢复了她当年被长昭帝姬一剑废掉的经脉,再加上她是天生魔体,即使很少闭关修炼,她如今的修为也不比长昭差。
长昭却坚持裹紧她:“不能冻着。”
她哑声应好,乖乖低头,让长昭帮她戴上帽子。
雪点越来越密集。
长昭说:“回去吧。”
她刚想答应,左右两位长老迎面走来朝她略微作揖:“王,请随臣到议事阁商谈北地要事。”
她转头对长昭告别:“我先走了。”
长昭嗯声:“早点回来。”
她微微颔首,被长老簇拥着离开。
议事阁。
朱雀闭眼沉思,魔族将领与妖族将领隔沙盘对坐。
炉火烧得正旺,离渊于寂静中走了进来。
“青崖,许久未见。”
朱雀睁眼,会心一笑:“甚是怀念。”
离渊解开披风交给护法,在朱雀对面坐下,两位长老立于她左右。
“此次攻打幽州,有劳妖族。”她取出一张地契让护法交给朱雀,“事成之日,再由族内长老代本王交付剩下两座城池。”
朱雀不动,经妖族一位大将确认点头后,他眯眼笑道:“孤预祝魔尊旗开得胜。”
离渊客套道谢,同朱雀确认了一遍妖族将兵的部署。
夜幕降临时分,离渊才送走妖王返回寝宫。途中,左肆长老特意陪她走了一段路。她清楚长老担心什么,不等长老问,主动交待说:“孤与长昭结的并非同心契,而是摄灵咒和死契的结合。不论她最终成神成魔,她的力量都会为孤所用,一旦孤死她必亡。”
左肆长老一路静默,临分别前,他对离渊拱了拱手:“愿吾王心想事成。”
离渊弯唇:“一定会的。”
长昭历劫结束的前夜,离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长昭醒来,问她:“要不要点香?”
她偶有失眠的情况,长昭见怪不怪。
她摇摇头,往边角缩。长昭小心翼翼靠近她,手搭在她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缓缓放松身体,不再翻身,但仍闭不上眼。
长昭知她烦闷,也不问原由,仅说:“睡不着不如看会书。”
“不想看,”她的声音捂在被子里,“我想看你舞剑。”
“好。”
长昭二话不说,下床穿衣。
她提了盏夜灯,站在枝头缀满白雪的桃树旁,如往常一样,观看长昭行云流水的剑式。
长昭舞了她最喜欢的春潮。
柔和温暖的剑意暂时压制了清水剑本身的冰冷。因为契约的关系,她能感受到长昭运剑时涌上心头的万千柔情。
她的心不禁跟着柔软了几分。
长昭听见她“簌簌”掉落的泪水,愕然失措。她回过神,勉强笑了一下:“好像有东西吹进眼睛了。”
“过来我看看。”
长昭松了口气,一手提灯一手检查她的眼睛。她向上仰视长昭紧张的神情,心生恍惚。
她想,她确实如当初自己所料的那样,爱上了长昭。近百年如沐春风的陪伴足以捂热她冰冷的心。
可转念一想到曾经那个长昭帝姬,她混乱的心一沉再沉。
长夜将尽,离渊唤醒睡得迷迷糊糊的长昭,递给了她一碗清水。长昭不明所以,却还是先喝了,才问原因。
离渊连借口都懒得找,神色冷淡道:“让你喝就喝。”
长昭:“……你生气了?”
离渊起身,变脸似的,眉眼温柔,笑意却不达眼底:“孤不敢。”
长昭更懵了,离渊很少在她面前自称“孤”,更多是以平辈的“我”自称。她想下床抱住人哄一哄,脑袋忽沉。
清醒与昏迷仅隔了一条线,稍微一扯,线断,长昭猛地往下倒。
“进来吧。”离渊掐紧掌心,尽量看向别处,“送去地牢,用捆仙绳绑住手脚。”
屋外的护法把人扛在肩上,灵巧地跃上屋顶离开。离渊沉沉地吸了口气,恢复平常温和近人的状态去上早朝。
魔族大军整结完毕,等明晚妖族的军队率先攻打神族,声东击西,他们便兵分三路,主军由离渊率领,正面直攻昔日王都,幽州。
出发前一天,正是长昭帝姬历劫结束,归位之日,然而神族相关负责人久久等不来人。
长昭此时被关在魔族的地牢里,咬牙切齿地念离渊的名字。因为捆仙绳的束缚,她无法召出本命剑替她斩断束缚。
她愤怒地挣扎了一个晚上,手腕被勒出了血迹她也毫无感觉。她满脑子都是离渊,她一会想问离渊为什么,一会想把离渊碎尸万段泄恨。
离渊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她的绝望,本该感到解气,实际却觉得浑身被针扎了的,哪哪都疼。
她思来想去,还是在出征前去见了长昭。
长昭喘着气,又笑又哭的,狼狈的模样不复从前不可一世的光彩:“离渊,你会后悔的。”
离渊叫看守的取来疗伤的药,边给她上药边说:“长昭帝姬,你这句话是第二次说了。”
第一次,是因为她娶白狐为妃,长昭略带醋意的警告,但当时长昭威胁的对象,更多是狐晚冰。
如今轮换到自己,离渊心情复杂。
“别挣扎了,即使把手弄断,捆仙绳也不会从你身上脱落。”她撇开长昭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在她眉心神族帝徽处落下一吻,“我会心疼的。”
离渊半真心半开玩笑的话刺激到了长昭。长昭抬头看她,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始终不掉,像她们初时见面那样。
离渊捂住她的眼睛,她眨眼时滚烫的泪水烧疼了离渊的手。离渊抬起她的下巴,像过去她所做的那样,急切且不容反抗地亲吻对方。
长昭心狠地咬破她的舌尖,她轻微皱了皱眉,反而加深或许是她们之间最后一个吻。毕竟过了今晚,她会按照与长老的约定,喝下忘情水。
也只有今晚,她不是魔尊离渊,而是长昭的道侣。
一股痛苦的情绪萦绕心头。
离渊捏袖檫长昭的眼角,软声哄道:“别哭。”
长昭别开头,冷冰冰地叫她滚。
离渊犹豫片刻,对她说:“我从没有爱过谁,除了你。和你在一起虽然是因为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但那五十几年,我确实很开心。可我是魔族的王,你是神帝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我不可能真心和你在一起,你也没办法。”
长昭闭上眼:“滚。”
“我走了,阿昭。”
她离开后,重重牢门锁上,锁链碰撞的声音的宛若长昭那颗曾经深爱着离渊的心一点点破碎。
长昭握紧拳头,眼角沁出一点点血泪。
刚走出地牢的离渊忽然怔住。
长昭,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