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觅越看越不对劲,他们俩的举动格外突兀,比起是亲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可是从正面看上去又不大像,毕竟两人的年龄实在是天差地别,不禁令她心中闪过疑惑不解之色。
肖觅跟着斗笠青年,走下了山。他们越过了蜿蜒的小溪,穿过寂静的山林,最后抵达一间破旧不堪的泥草屋,感觉随时都会塌陷,目测十分寒碜。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素衣大娘,神情极度悲伤,她颤声地道:“小穗她......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欲言又止,泪水簌簌地流下来。
斗笠青年见状,再也忍不住内心压抑以久的悲愤,跟着瑟瑟落泪,似有断肠般痛苦,周围被他凄切的哭声充斥着。
肖觅不置一词,静静地眺望远方。
过了好久,斗笠青年抹去满脸的泪水,声音沙哑地道:“花,别哭了,月她不痛苦。或许,对她来说,死是一种解脱。”
大娘一吸一顿地哭,默默点头。接着二人匆匆埋葬了他们口中的“月”后,又在墓碑前痛哭了好一会儿才停息。
肖觅看得一头雾水,还是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聆听对话中的一字一句。
半响,斗笠青年回屋背了一个大柳斗,若有所思地和“花”说了一些话。
肖觅双眼猝然睁大,心道:“那不就是怨灵生前的信物吗?!”伸长脖子往里一瞧,全都是卷轴和用陶土和沙烧制的而成的罐子,罐子盖边还蹭上些夜光分和朱砂色颜料。
刹时,肖觅回想起方才在人间丛林屋发现的卷轴,里面其中一些图纹和洞窟的壁画绘制手法十分相似,心中开始质疑道:“莫非这位斗笠公子和回魂有关?但回魂后根本不可能还存有魂识,他一定不是附在烨烨身上的怨灵!况且他若想施行回魂又是回谁的魂?是“月”的?他自己都说她死了是一种解脱。除非他自打巴掌反悔,唉呀听他们说话听得我耳朵里的毛都竖起了,一个两个全都怪里怪气的。”
正当她琢磨不透之际,四周再次雾气氤氲。
在梦世里,呈现在肖觅面前的,都是怨灵生前记忆里感情最强烈和难忘的片段。其余片段,当然也都能看见,但她在入梦世前就花费灵力施下共鸣术,除了重要的片段以外,残影琐事一概不理。
这次,在肖觅耳边响起的是人们震耳欲聋的喧闹声。落地处,是个灯火通明的小镇。
轰隆隆的一声,一束开得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尽情绽放。她仔细一瞧,镇上家家都披红挂绿,街道两侧挂满的大红灯笼高低错落,远处响亮的鞭炮声噼啪乍起。
锣鼓音乐声中,一堆着装统一的壮丁毫不顾忌地走在身侧,个个脸上群情激昂,显然他们是看不见多余的人。
于是肖觅浅浅低头,开始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地在人群里移动,钻进人群里,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平平缓步起来。其实呢,她也不是不能直接穿透幻象的,但劈头盖面地穿过男身,作为女子还是有些失礼,再三思索后还是决定尽量躲闪。
她缓缓移步中,夜风拂过,一个栩栩如生的龙头迎面扑来。
肖觅顿时有些花容失色,蓦地发出“啊”的一声,神情和动作,全都僵住了,顿了顿道:“迎龙灯?”
话音刚落,一人大喊道:“巨龙腾飞囖!”
四周的民众早已夹道翘首企望,赏灯人潮万头攒动。一个嵌有翡翠明珠的龙头豁然一跃而起,带着斑斓的龙身摇头甩尾地游动起来、走街串巷。一路走来,火燎照明,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瞬即把气氛搅上高潮。一些孩童踮起脚尖、挺直稚嫩的腰杆在龙身底下来回穿梭,毫无倦色。
忽地,肖觅闻到一阵兰麝木头香味,她心跳漏了一拍,蓦然回首,只见四周围除了人,还是人。虽然不同于在丛林间闻见的气味,可总觉得似曾相识。
肖觅思绪急转,心潮起伏,当即高声呐喊道:“是你吗?!”眼里还荡漾着不可言说的期望。然而无人应答,人们的欢呼声此起彼落。
“我想见他。”从未如此热切真诚地想见到一人。肖觅伸出手轻轻一扯发带,刹时长发飘逸,萦绕着于肩,攸地从兜里掏出一枚刚才在人世里顺手塞进的符篆,点燃符火,再次高声喊道:“你不出来,我就烧自己的头发!”
符火里两三点火星子刮刮杂杂,随风四溅,她索性闭上双眼,把心一横,屏气道:“我真烧......”
话音未落,一人拧紧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一掌把火给掐灭了。肖觅砰然欢喜,嘴都合不拢,整颗心激荡在满池春水里,登时反手一把将他抓住。那人被她惊得一震,攥紧的手心当即汗津津的。
“我......!”
肖觅刚想睁眼,眼前飞来囫囵一掌,简直是把她的脑袋都拍进地里去。她险些疼得骂出声来,不慎撒了手。一挣脱,耳边响起无数仓皇逃跑的足音,略显狼狈,途中还宛若停下回头望了望,确认几番后方才匆匆离去。
肖觅眯着眼,蹲坐在地上,脑壳眩晕、眼前金星阵阵,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怎么这样?他还是人嘛?!打女人?他是喜欢我的吧?不然一直跟在我身边做甚?但是为什么都这样了,还不能见上一面,做个朋友也不行?难道……我真的很丑?!
先不说这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进入肖觅与怨灵的共梦,光是一路陪着她走来就费尽周折,既不肯露面,又不愿离开,偷偷摸摸地在暗处悉心照料,总之......
“真是奇也怪哉!!!”
正当她怀疑人生之际,突然间,人群里隐隐传来女子惨烈的嘶吼之声。
肖觅正低头扶额,双眸登时睁大,震惊道:“来了来了!重头戏!”猛地直起身子,大概是因为被人赏了一掌,内心的火气还有些旺盛。
人群里,一名肚子很大的恶汉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拖了几步路,一脚踹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几乎是恶狠狠地道:“你这下贱胚子,左脸欠踹,右脸欠抽!真是只下作的花母鸡,我呸!”
众人原先沉浸于佳节里,无暇细究此事。随着恶汉的鸡公嗓越来越洪亮,少数人稍感怫然不悦与同行人窃窃私语,又或低头说三道四。但,从他们的神情里,看得出都在等一个出头鸟跳出来说事,总之没有人非必要出这个风头不可。
说来也可笑,那么多眼珠子盯着,全都视若无睹,也算是一种腼颜天壤的硬本事。
肖觅一边用梳篦梳理头发,一边自言自语道:“光天化日......不不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狗仗人势,差不多得了。”
看得出,这女子脸上薄施脂粉,尽管颊上蹭上些泥灰,还是一副姣好的面容。她一袭淡粉色长裙领口被恶汉扯得很低,腰身紧收,身姿婀娜,稍稍露出丰满的前胸,显得楚楚可怜。那恶汉狗嘴里虽停不下尖酸恶骂,见此光景,眼珠一转,目不转睛盯往一处。
女子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伸出手道:“昨天我来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说好的一手交灯笼,一手交钱,敢问,钱呢?”
恶汉道:“你个小娘们还敢和本大爷收区区几个画灯笼的钱?”
闻言,女子直勾勾地瞪着恶汉。
恶汉冷笑一声,道:“作甚?”
女子还在负隅顽抗道:“你不想还钱,就把灯笼给我。”
恶汉微感滑稽,道:“呵,本大爷我就不......”突然被一物砸得清醒三分,低头一看,一个卷轴抵在脚边。耳边响起一声:“还、给、她。”这番话说出口时,一团盛大的烟花绽得恰巧,声音轰隆隆的像雷一样轰然盖过。
一个头戴黑色斗笠,脚踏木屐,肩背柳斗的青年出现了。
他见恶汉一脸不听清的懵样,其实也没多想听,便再次口气坚决,目光坚定道:“我说还、给、她。”一圈人都在使劲瞅着他,可惜斗笠青年把头上之物压得极低,侧面看上去身子单薄瘦削,可以说比女子还清瘦。
终于有人起哄道:“就是就是,还给她!”
“死胖子,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气呀,你看你肚前的臭酱菜坛子,都那么大了还有脸走出来丢人现眼!”
肖觅只觉不出所料,单手托腮,心道:“英雄救美。”
恶汉本就对那些灯笼没什么兴趣,只是打着画灯笼的名号戏谑眼下的绝色女子,简而言之就是爱无生时端,惹是生非引得越多人看越好。见他口缝间泛起一丝诡异笑容,肖觅心中道:“无聊至极。”
恶汉约莫是装聋,张大了嘴道:“我若不换,你又能奈我何?”这句话分明是在耍赖。
斗笠青年挡在女子身前,车轱辘话再说一遍:“我说还给她。”说着还把斗笠压得更低了。
对此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死板说辞,肖觅不置可否。
她双眼聚焦在斗笠青年身后的“弱女子”,只见那女子低头不语,纤细的双手缓缓伸进他身后的柳斗里。
看着,看着,忽而有一种惊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