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源洲说:“是,我都不记得了,您能告诉我三年前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老徐不禁坐直了身体:“三年前。”他将手指向窗外:“你就是在这片海域要求出海,当时你说有很要紧的事要走,可你也清楚那时台风过境我不可能允许你出海。我们争执了一段时间。” 转头看向老徐所指的海域——风平浪静,水鸟盘桓。季源洲微微皱起眉头:“可我不听劝诫依然出海了?” 老徐想了下,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考虑到我这边的原则性问题,没有强行出海。我帮你问了即将出海的救援队看能不能捎带你一程,只是后来,当你坐在救援队出发的船只上时,来了一个人。” 原来他脑海里残缺的出海景象是源自于当年坐过救援队即将出海的船只。那时的引擎响声到这一刻似乎因为老徐的讲述而变得真实,船只压着海水,轰轰如雷,惊涛拍岸。三年前那个季源洲是如何的心情?遥望着远方的爱人,在海岸的出口,盼望而又急切。 老徐说,是临出发前来了一个人。老徐说他其实并没有强行出海。季源洲想到这一层,蓦然猜到一个名字,心怦一跳,视线笔直地落在老徐那儿:“什么人?”他问。 “一个女人。”老徐回忆后,抬头看着季源洲:“一个打扮很矜贵的中年女人。她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对以后来的人说你强行出海了。” 办公室里有人说老人糊涂:“你怎么能收那个钱!” 管事的说:“老徐头你过去隐瞒,现在为什么又都说了出来?” 歉疚和无奈在老人的脸上一同出现“那个时候我儿子生病了,正好要用钱。我当时觉得这边我帮季医生联系了救援队,那边只是说个小谎,应该没什么要紧。其实这段日子知道季医生还活着,我还存了点侥幸心理。” “可也许是精神压力太大,前两天你们打电话说季医生找我的时候,我开始连睡觉都讲梦话,终于被我的儿子无意中听到了。他让我把实情说出来。他说,人家隔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来找你,一定是发生了很了不得的事。”其实前一刻,老徐都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再可怕的结果都不大要紧,毕竟眼前的季医生还活着,所以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是过往谈资。只是,还是儿子说得对——你怎么知道,你撒的谎只是一个谎言,你怎么知道别人的人生不会因此产生极大的变动,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季源洲看老徐的目光变得冷了点,他来之前一度自责:觉得是因为他当初强行出海才造就了悲剧。 现在自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庆幸和恨意。 庆幸当时不是真的强行出海——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恨——也恨眼前的老人,还有那个他猜得出姓名的女人。 “徐老,您能在今天把这些事都告诉我,起码没有太迟。现在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抱歉,要失陪了。”他点了个头,又转身看向办公室内的领导,推门而出。 徐老唇部嗫嚅了两下,站起身目送季源洲离开。迎接他的是部门的审判,但三年来的心口大石,在这一刻松快了些。 徐老牵唇一笑:希望像他说的那样,起码没有太迟。 “来吧。”老人耷拉的眼皮抬起,看着领导:“我是该受罚了。” 一群人走上来,开始拿纸笔记录老人接下来的话…… · 而这时,季源洲已经在前往季宅的出租车上。 车子速度中规中矩,迎上红灯和堵车还要候上一些时候。司机说:“现在京都的交通比以前好多了,按过去,从海管所到这里还要再慢上一个小时。” “先生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哦,想起来了,是京都医院的季医生吧。广播里经常有您的名人访谈,您好像姓季。” 司机把广播的声音调小了点,等待季源洲的回音。 季源洲从包里拿出一盒香烟,点了根也点了个头:“从这里到长桥街,是不是还要半个小时?” 司机说:“半小时差不多了,不过长桥街是富人区,那边不大堵,会快一点。” 说话的时候,季源洲把他这边的窗放下来,把香烟味散出去。不过,他不常抽,于是一阵一阵的咳嗽。 “不常抽吧。”广播声小声放着,拥挤的车道蜗牛样前进几寸,司机师傅忍不住笑了下:“季医生你看样子就不像抽烟酗酒的。” 季源洲把香烟灰掸在出去,有点不大想和陌生人深谈。京都的出租是这样,各地的出租也是,总有那么两个喜欢与人聊天的司机师傅。 所以季源洲只是点点头,嗯了两声。 好在交通渐渐顺畅了起来,司机也把广播声音重新调大,一切又变得中规中矩起来。 季源洲这人一向如此,喜欢中规中矩的人际距离,外面的阳光从他这的车窗里射进来。 他把烟抽完,然后想着这一路以来的事件。 先是三年前被困在季宅,然后查过往的时候又有人刻意把他引入错误的方向。 如果说徐老今日没有和盘托出,那么他会如何? 不对。 他忽然咂摸出不对劲来——徐老良心发现的时机会不会太过巧合了。 巧合地就像是有人知道他近期会再去查访,特意给了个口子,就像钓鱼放饵。 这件事是个饵,那鱼呢? 是谁在钓这条鱼? 他沉吟了下,抬手给自己的理财顾问去了电话。 理财顾问叫芮洽,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 芮洽接起电话的时候,正在处理数据,于是停下动作拿起电话:“季医生。” 季源洲说:“我手下的不动产和动产转让的事宜做得怎么样了?” 芮洽说:“您这些年积攒的财力已经帮您清算结束,如果冯小姐近日有空的话,就可以把财产全部转让给她。” “好。”挂了电话,季源洲觉得那颗空落落的心有了一点回流,他这人对外一向是锱铢必较,负隅顽抗地狠了,不知今后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加之…… 他这副身体……三年前的囚禁生涯里裴苓榆他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有些时候,摸爬滚打如他都看得清的那个事实是——谁都不是无所不能。 所以他也不是。 作为一个凡人的他,对于未知的做法也同样保守——积蓄足够的财力,以备不时之需。 假如他身体要真有什么事,他爱的人起码还有钱有财,时间是个好东西,衣食不愁的状况下,所有的心病都会结痂痊愈。 窗外的风灌进来,季源洲的目光坚定:他需要去知道真相,为的只是确定这副身体过去发生过的一切,他这辈子到这一刻所有的愿景都化为了一个小愿望。 能有一副好身体,陪那个小姑娘走更长的路。 心有不甘,因为他们的相恋已经比世上太多的人足足短了三年。 · “季先生。”去到季宅,一切显得陌生又熟悉。 这幢别墅,他三年前日夜都在此处。玄关入口处的客厅,二楼的悬梯,就连二楼左侧边那个红木门板后的房间, 他人一入内,记忆就立马鲜活起来。 张妈是别墅内的女保姆,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一张长圆脸、双眼皮,脸颊上有深深的斑。 她心知季源洲过去和现在的状态,看破不说破:“这是你父亲前些日子得的雨前龙井,你以前就喜欢喝茶,尝尝?” 坐在沙发上,季源洲收回所有的视线,只问:“你家先生和太太呢?” “哦。”张妈笑笑:“今天下午太太和朋友吃下午茶去了,先生么还跟以前一样在药房里呆着。现在么,季念和新来的司机跑了出去,司机被开了,季念估计在被带回来训的路上。” “季医生,季念前段日子生日,你可是回来帮他补过的?”这家的保姆都是个人精,顾左右而言他,敲打人物的本事很是了得。 季源洲没给面子回,也不喝茶,径自上了二楼自己原先的房间转转。 一推开门,有一股扑鼻的烟尘味。 这间房的装修几乎还是原样——最简约的那种款式,也是他喜欢的那种简单。床单被罩都保持着原样,不过,书架上有几本英文原著约摸有点手指印,和周边的灰尘格格不入,单人桌上也不那么灰尘浓厚。 其实来到这间二楼的故居,并不是因为季源洲有多留恋,有多想看看过往。实则是偌大的一个季家,也只有里这令他觉得稍可喘息。人因熟悉的事物会放下紧绷的神经,季源洲觉得他一来到季宅就绷紧了神经,显得他好像有多害怕这里一样。他不要显得害怕,他心中有要陪一辈子的人,他可以面对,可以找出真相。亡羊补牢。 张妈发觉季源洲盯着满室的灰尘,欲盖弥彰地生气:“手下人真是偷懒,看这里空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打扫!好歹是季家人的卧室!” 闻言,一丝轻蔑的笑在季源洲的嘴角。他原地不动,没对张妈的话有所反应,只是抬手,虚虚指着那边桌子猜测上头手指印记的来源:“季念常来这里?” 话刚问完。 “哥哥!”楼下传来一把少年的声音,张妈和季源洲闻言一道偏过头去:季念就站在楼下,旁边站着表情不虞的裴苓榆。 季念很吃力地爬上楼梯,说咦,哥哥你不在的日子我常常来你房间坐坐,你看,那边就是我坐的位置。 季源洲挑目望过去——就是书桌旁。 也不难理解:年轻的少年往往会模仿向往的那种成年男性。 季念不是那个例外。 裴苓榆依旧站在那里,眼神和季源洲的碰上,忽然严词厉色地说:“季念偷偷跑出去玩,张妈,你先带他到房间去,我有话要跟季医生讲。” 又说:“季医生招待不周,你爸爸还在药房,不如我让张妈做几个菜,你中午就留在这里,我们一道吃一顿家常菜。” 季源洲点了个头,瞥了眼被带走的季念,那少年听话而又有一点青春期的叛逆、麻木又带一点个人想法,因此虽然听妈妈的话随人走开,但还是时不时回头看向这边。 收回落在季念身上的视线,季源洲径自往楼下去:“前段时间,你找私家侦探跟踪了个女人吧。裴女士。” 楼梯口静了片刻,季源洲回头—— 裴苓榆的眼里是精明,莞尔一笑:“这不是你总不回来嘛,后妈也是妈,看看儿媳妇什么样,无可厚非吧。” 说到最后一句,她还眉眼弯弯,就像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等待着季源洲的回应。 季源洲没有回应她,在他眼中她什么都不是。 这种状态令裴苓榆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果真不是三年前那个任由人宰割的季源洲,看着像有备而来,全然的四两拨千斤。 季源洲坐在沙发上,裴苓榆跟着坐到了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