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驶入扬州城,正是炊烟四起,暮霭沉沉的时候。
赵氏不知女儿归来,既惊且喜,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眼泪直往下流。
蔺知柔见母亲神色有异,知道她离开这段时间定然有事,暂且按下不提,只安慰了母亲几句,叫仆役将行李搬进屋,又派小金把土仪分送出去。
回屋洗净头脸,换了干净衣裳,她从行囊中取出江宁城中买的青石小狗和小虎,拿给蔺遥和幼妹蔺娴,又陪着他们玩了一会儿,这才同母亲走进卧房,掩上门,问道:“家中这向可好?”
赵氏抚了抚女儿的手背,目光躲闪:“你好好读书准备覆试便是,家里的事莫操心。”
蔺知柔一看便知她有事相瞒:“是不是催你们搬去庄子上?”
赵氏见瞒不住,垂下头道:“你外翁和几个舅舅都来说过几次,田庄上的几间屋子已经修缮好了,床帐几榻也都添置好了……你外翁铁了心要咱们搬去,便搬去也好,你阿兄眼下这样子,镇日关在院子里也不是个事。”
听这话里的意思,赵氏愁的似乎并非此事。
蔺知柔道:“还有别的事?阿娘不用瞒我。”
赵氏一怔,不由打量女儿,离家一段时日,她个子不见长,甚至还瘦了些,却比先前又沉稳了不少,不知不觉中,竟忘了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
女儿一回来,她便似有了主心骨,忍不住想倚靠上去。
赵氏心中羞惭,连说无事,抵不住蔺知柔追问,踌躇着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是你阿妹……那日你四舅母做寿,请了许多女客来吃席,那时你阿妹还养在她那儿,便也跟着见了客。那日酒席散了,你四舅母便来同我说,有个李家三夫人见了你阿妹很是喜欢,她膝下几个儿子,没有一个闺女,看着你阿妹合眼缘,便想抱回去养。”
蔺知柔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阿娴有母亲,有兄姊,那李夫人纵然再喜欢她,也不会贸然开口要人家的孩子,必是四舅母同她说了什么,阿娘不曾答应吧?”
赵氏掖掖眼角:“阿娘哪里舍得!自家养大的孩儿,岂是说送人便送人的!不过你也莫怪四舅母,她大约也是好意……
“那李家巨富,在扬州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我虽是没舍得,将孩子抱了回来,可回头想想,你阿妹若是做了李家的孩儿,也就不必跟着我这没用的阿娘受苦了……”
蔺知柔道:“阿娘别这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阿娴送人,别的事也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们搬去庄子上去。”
赵氏凄然地扯扯嘴角:“你别操这个心了,咱们去了庄子上也好,省得整日提心吊胆的,还得将你阿兄圈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和寄人篱下相比,庄子上的生活虽然清苦,但至少自在些。
蔺知柔却道:“我有法子说服四舅,让你们迁去江宁,只是须得你出面。”
赵氏吃惊:“你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法子?”
蔺知柔道:“先别管我用什么法子。我过了府试,最晚八月便要启程去长安,十一月省试,最早一月放榜,我得等放榜后才能回来,你们留在扬州不是长久之计。。”
她没与赵氏说实话,若是一举得中,可能还会授官,到时候就得留在长安了。
待她在京城站稳脚跟,再将家人接过去,中间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前后加起来至少一年时间她顾不上家里,因此必须在启程前就将亲人们安顿好。
赵氏不知道女儿打算如此长远,只是道:“江宁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你外翁也照应不到,我也不知道......”
蔺知柔劝道:“阿娘,江宁城虽不如扬州这般繁华,但该有的都不缺,气候水土也与扬州一般无二。到了江宁,正好寻良医替阿兄诊治,也该物色个西席教阿兄读书识字,阿娴再大一点也该开蒙了。”
赵氏蹙眉道:“你外翁答应替阿客去益州求符.....”
蔺知柔不欲与她争辩,只道:“去江宁也不耽误什么。”
赵氏犹豫再三,方才点点头:“你说说看,是什么法子。”
蔺知柔便将赵四郎在江宁养外宅的事告诉了母亲,末了道:“只要四舅肯使力,不愁没办法说服外翁。”
赵氏听闻此事果然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柔娘......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赵氏虽是商户女出身,可这些年来教养子女不曾有一日松懈,也许正是因了自己的出身,越发卯足了劲要将女儿养得贞静贤淑,好配得上她那衣冠户小娘子的身份。
谁知严防死守之下,女儿竟然还是通晓了这些污秽之事。相比之下,兄长胆大包天从公帐上偷钱养外宅之事反倒没那么震撼了。
蔺知柔道:“阿娘,这些事我早晚都会知道,您遮我的眼,捂我的耳,不过让我多糊涂几年,到时候遇上事越发不知如何措置。便是阿娴也是如此,待她大一些,也须叫她知道些人情世故。”
赵氏仍是一脸的不敢苟同。
蔺知柔无意与母亲争论,抢在她开口前道:“这个往后再说,眼下我们手里有了四舅的把柄,你想一想明日怎么同他去说。”
赵氏既惊惶又为难:“这种事如何说得?那是你亲阿舅,阿娘的亲兄长,怎么好凭这些阴私事去要挟他?往后他怎么看咱们?”
蔺知柔循循善诱道:“我们只是让四舅去同外翁说个项,又不是讹他什么,于他有何损失?”
赵氏紧紧捏着帕子,背上出了一层虚汗:“不成不成......”
蔺知柔不由蹙眉,本来这事由她自己出面也不是不行,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一来因为他们是平辈,不容易惹恼赵四郎,二来她也希望母亲能改改柔弱怕事的性子,将大梁挑起来,这样她出门在外也不必挂心。
“阿娘便是不顾着自己,也想想阿兄,想想阿娴,”她叹了口气,“你愿意阿娴的事隔三岔五来一次?”
唯有子女是赵氏的死穴,她眼中果然现出犹豫。
蔺知柔继续道:“阿娘,你再想想我,我今年已经十一,再过三五年便要说亲,即便外翁这边不会害我,您别忘了,蔺家那边还有祖母和叔叔,你忘了当初为何带着我们投奔外翁了?”
赵氏顿时如坠冰窟,将上下牙咬得咯咯作响,她当初不管不顾地顶撞婆母,带着三个子女投奔母家,就是因为那黑心的继婆母要将女儿许给吴县县丞的残疾儿子做养媳,她一直以为女儿蒙在鼓里,谁知她竟知道!
蔺知柔也不想揭母亲的疮疤,但她这性子非得下一剂猛药不可。
赵氏沉默移时,终是咬牙点头:“好,明日我去找四兄。”
翌日一早,蔺知柔先随母亲向赵老翁请了安,接着一同去了四房的院子。
赵四郎正与妻子江氏用早膳,见了两人都有些诧异。
赵氏上前叫了声兄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