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起,皇帝竟在偏殿住下了,除了上朝,连折子也搬到映仙房中批阅,当真是形影不离。这对其他妃嫔,自然是求也求不到的恩宠,可对映仙来说,却不谪是种苦痛的折磨。且不提有孕后日渐臃肿的身形,就是每日干呕时狼狈不堪的模样,也足够让她无地自容了。更何况,皇帝每每关切的望向自己时,她总能从那双凤眼中看到另一个人。只是她生性怯弱,又哪里敢开口多说半个字,只能尽力维持着最好的姿态,忍耐着这无可逃脱的恩宠。 也许是未曾察觉,又或是觉得有趣,皇帝非但没有厌倦这过家家似的游戏,反而越来越有耐心,若是好端端的便了,若映仙稍有反胃头昏,便要闹得太医齐聚,满宫风雨。一时前朝后宫,都听闻了这位明嫔娘娘的大名。 映仙久在深宫,不通外事,只知道在一起久了,皇帝慢慢不似从前那般可怕。他虽然不多言语,又总冷着脸,可只要你安安静静的听话,便能相安无事,偶尔还会有好脸色,就比如现在,皇帝正搂着映仙,伏在她的肚子上,“让朕听听,皇儿有没有动?” 映仙悄悄地嗅着他半散的墨色长发,清淡的香气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忆起皇帝的话来,“这是朕的皇儿。。。朕的皇儿。。。”将军,都是因为将军,如果,如果没有他,如今的情景该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可若是没有他,这情景又永远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可是,可是,既然已经降临了。。。 一念至此,映仙缓缓攥紧了右手,第一次在皇帝没有问话的时候主动开了口,“圣上,才一个多月,还早着呢。” 皇帝果然没有怪罪,反而点头道,“是啊,是朕太过心急了。”又握住映仙的手,“虽说伤好的差不多了,还是要常抹些活血的药膏才是。” 映仙愣了一下才明白皇帝是在说自己的淤伤冻伤,忙垂首看了看仍有痕迹的双手,“是,多谢圣上关怀。不过臣妾早就不觉着痛了。”皇帝又要说些什么,却忽听门外内侍传报道,“启禀圣上,太后要召见明嫔娘娘,皇后娘娘也想来探望明嫔娘娘。。。” 皇帝却很不耐烦似的,直起身子挥了挥手,“告诉太后,明嫔身体不适,不能前往,改日朕会带明嫔一起去拜见太后。至于皇后,让她回去吧,无朕的旨意,不许放皇后进来,送来的礼物也不许接近明嫔。” 映仙听见外头应声退下,忽然想起金娘嘱咐过自己的话来,不免试着火上浇油,“皇上,皇后娘娘一片好意。。。” 皇帝却猛地变了脸色,抬手就将案边凉着的补汤挥到了地上,一时碎屑四溅,劈啪作响,吓得映仙浑身轻颤起来,“闭嘴!朕说不许就不许,你也不许去见她,听见没有!”又吩咐闻声冲进来的小元子,“今日起,明嫔一应吃穿,都和朕一般,另外送来的东西,都不许碰!” 后妃与皇帝同住一室,本就深违礼制,何况御衣御膳?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史无前例的事情,可当下龙颜震怒,里头的牵扯又多,小元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唯唯连声,不住称是,心下却当真不安起来。只是他一个奴才,怎好直言,等出了殿门,赶紧吩咐了一个奴才去办。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皇帝本来也没有打算偷偷摸摸,不过两个时辰,早有人将此事传到了寿宁宫内。太后能稳居高位多年,并非只靠着皇帝这个儿子,朝中自然有亲信的大臣。虽说后宫不得干政,那也只是用来约束普通妃嫔的,如今谁又敢指摘太后的不是。于是懿旨出去,先召了新上任的丞相张璟入宫相商。 这张璟跟太后粘连有亲,是凭借着太后娘家的势力才得以继任为宰相的,才学修养都远不及老丞相施承恩,好在为人乖巧机灵,生得也算相貌堂堂,很有一国宰相的风仪,加上皇帝大权独揽,如今不过做个空摆设,是而对太后惟命是从,趋奉不已。 此时见凤座上的太后满面怒气,自然是先开口问候,“臣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许久不见回话,又偷偷抬起眼来,“不知太后传召臣下,所谓何事?” 太后这才叹了口气,“唉,想必丞相也听说了,皇帝近来沉迷于一个妖女,封她做了明嫔不说,如今连衣食住行都寸步不离,简直要反了天了。” 那张璟见状,心中有了数,忙躬身道,“回太后,臣下知道此事,而且。。。臣下不只知道此事,还听闻圣上已拟好诏书,只待明嫔产下皇嗣,就晋为贵妃啊。” 太后果然大惊失色,紧紧抓住了凤座的鎏金搁手,护甲划在上头,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什么!是在哪里听说的?哀家怎么不知道此事!你,你怎么也不知道早来禀报!” 张璟却有些不解,“太后恕罪,臣下也是前日才在筵席上听礼部尚书说漏了嘴,一时难辨真假,因此未及禀报太后。不过依臣愚见,太后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动怒呢?恕臣无礼,臣听闻皇后久无生育,又有妒忌之嫌,如今明嫔因身怀有孕而得盛宠,虽有逾礼之处,也无伤大雅,太后又何必因此惹圣上不快呢?” 太后气急反笑,“你到底是前朝的官员,不懂后宫是非。你也不想想,一个因为诬害皇后而打入浣衣局的宫女,能够这么快就翻身,又岂会是善类?况且皇帝一向对后妃按规矩办事,若非此女妖惑圣心,怎会比当初的俪妃还张狂?那俪妃还是因着出身高贵,这女人的父亲却不过是个六品小官,还是犯过事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如今得了皇帝青眼,岂非祸害?” 又按了按开始隐隐作痛的鬓角,“若是真封为贵妃,一定会再逼害皇后的,皇后的兄长是谁你也清楚,到时皇帝若一意孤行,非只后宫不安,连带边关怕也要生变啊,否则你以为哀家会留着这么个皇后到今日不成?” 张璟虽在大事上不甚得力,这样的弯还是转的过来的,立时笑着躬身,“太后,臣下的意思是,后宫的妃嫔都捏在太后的手心里。如今圣上也无意废后,那再怎么册封,她也不过是个贵妃,难道还能逃出太后的手掌心不成?” 太后气怒渐消,也回过味来,“可是,万一皇帝。。。” 张璟摇了摇头,胸有成竹道,“到时既已得了皇长子,明嫔在圣上心中怕是也没那么重要了,您就是用家法处置了她,圣上最多伤心几日,再有新人入宫,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至于皇长子嘛,太后是想养在自己膝下,还是交由皇后抚养,还不是都听太后的?” 太后终于绷不住露出微笑来,轻轻挥了挥手,“张大人,你可以退下了。” 寿宁宫这里虽说暂时平静了下来,未央宫的皇后却更加坐不住了,只是她一向矜持稳重,发起怒来不像别人乱摔乱砸,只是她虽静静坐着,未央宫的气息还是冰冷阴沉了下来,宫人们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 青羽从来是皇后身前最得脸的,便大着胆子低声劝道,“皇后娘娘,圣上不过一时意气,您可千万不要想岔了呀。。。” 皇后转过妆容精致的一张丽容,上面却满覆冰霜,“一时意气?圣上的意气怕不只是一时吧?本以为没了那个姓施的贱人,圣上就会回心转意,谁知道,谁知道。。。就晚了那么几日,就晚了那么几日,就让这狐狸精钻了空子了!早知道当日就该弄死她,这才叫夜长梦多呢!” 青羽深深地垂下头去,“娘娘,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要不,咱们再去求求太后?” 皇后听见太后二字,先是不着痕迹地咬了下牙,这才换上一副讽刺的神色,“还是算了吧,本宫看,太后也奈何不得她,都到这会儿了,非但没下旨处置,还由着圣上封赏,也未必是真心帮我。求人不如求己啊,可圣上又将她看得那么紧。。。这女人真是好手段啊。” 青羽也是一筹莫展,却忽然想起一件旧事来,忙看向皇后,“娘娘,奴婢倒是记起,明嫔还在您身边的时候,好像和一个叫小霖子的内侍来往密切。有一次奴婢到她房里去,她正盯着一块玉佩出神,奴婢问她,她才说是小霖子送给她的。奴婢看那玉佩价值不菲,这两个人应该不太干净,可,可咱们怎么能让圣上。。。” 皇后听罢,果然勾起了唇角,“好啊,好,既然咱们上了心,就总有机会的。去打听打听,那个什么内侍如今调往何处了。” 青羽忙俯身道,“娘娘,不用打听,小霖子前些日子升了二品内侍,专门伺候皇上的骑射弓箭来着,可是,骑射一类向来不许嫔妃接近,明嫔又有着身孕,咱们不大好下手吧。。。再说,圣上如今对娘娘起了戒心,就算有了机会,恐怕也难以接近明嫔吧。。。” 皇后似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发间光芒夺目的凤钗摇晃起来,“呵,是啊,圣上他。。。兄长也是的,做什么急着回边关呢,他要是还在,本宫做什么圣上都不会怪罪的。你记不记得,那日,在兄长面前,圣上牵着本宫的手,是那么关切,那么。。。” 青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其实这样也好,奴婢听说,将军走前那晚还跟圣上大闹了一场,很不成样子,传出去岂不。。。再说了,若是将军总在京中,圣上常能见到他,万一真出点什么差错,那圣上眼中还看得见娘娘吗?别说是亲兄妹,就是亲姐妹,为这个反目的也不少。。。” 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又微微颔首,“是啊,你说,本宫和兄长总有几分相似之处,圣上为什么不喜欢本宫了呢?从前,圣上不是最喜欢本宫的吗?”说着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看向铜镜,“青羽,本宫,是不是老了?” 青羽红了眼眶,“娘娘,您说什么呢?您是国色天香,母仪天下,怎么会老呢?奴婢记得啊,您打十八岁起,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皇后抬起依旧柔嫩的手来,轻轻拂过已生出细纹的眼底,“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家宴的时候,本宫见兄长的眼角,也有了纹路,可圣上还是那么喜欢他,可见,圣上在乎的,不是这个。” 青羽正要再劝,却听皇后的声线凌厉起来,“既然如此,咱们就先不动明嫔,至于圣上那里,是不是一时意气,试试就知道了。” 青羽正不解其意,却听皇后接着道,“去找个知情知趣的伶倌,不过也不用太知情知趣了,寻个合适的机会献给圣上,千万别叫圣上知道他是本宫的人就是了。本宫倒要看看,圣上到底对明嫔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