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踏入房门的时候,映仙正倚在榻上,轻轻抚摸自己已经五个月的肚子,不过因着映仙年少又纤弱,也并没有多大,皇帝就又皱起了那双好看的长眉,脸上难得的浮现出担忧的情绪来,“吃了那么多补品,怎么还是这个样子?金娘,朕不在的时候也要看着点儿明嫔,知道吗?” 金娘连连称是,悄悄地退到了门边,映仙半撑起身子,小声道,“多谢圣上关怀,只是近日天热,臣妾实在吃不下什么。。。” 皇帝坐到她身边,看着桌上蒸腾起水汽的冰雕,有一刹的失神,“是吗?天又热了?”语调中没有半分平日的冰冷威严,反而溢满了轻柔无措的小小慌张,总是紧抿着的薄唇微微张着,和朦胧的眼神一样,带着微微的湿润。 映仙惊诧地望着他仿佛梦游的神情,那是她绝无仅有的,第一次看到皇帝露出这样迷茫而无辜的神情,那不是从神坛跌落的失望,而是能勾起人心底最原始怜爱的柔软情愫,映仙一时看得痴了,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偷觑着他。也是在此时,映仙发现,皇帝心中有一个谁也无法触及的角落。 可惜皇帝并没有允许自己放纵太久,那冰雕的一角缓缓化开,咚的一声落入水面时,皇帝就惊醒过来,恢复了惯常的神色,“既然爱妃觉得热,就多取些冰来纳凉,不过饭菜补品,一口都不许少吃,听到了吗?” 映仙忙深深垂下头去,“是,臣妾记住了。”皇帝便不再说话,将手撑在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相对无言,却听门外响起小元子的声音,“启禀圣上,宣贵嫔芳诞,想请圣上和明嫔娘娘过去。” 皇帝微蹙眉心,露出厌倦的神情,“明嫔身怀六甲,不能赴宴。”那只撑在桌上的手握了又松,许久才缓缓道,“朕去瞧瞧就回来,”又意味不明的看了映仙一眼,“朕,讨厌热闹。” 映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忽然想起那日满目的宫灯,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何皇帝不喜欢那样热烈而明丽的色彩。热烈的颜色一旦褪去,虚假的欢宴后所剩下的,不过是更多更浓的寂寞和汹涌而来的绝望。像皇帝这样一直活在孤冷之中,或许能够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里端坐更久的时光。又或许,他只是在等某个能融化这孤寂的人。 小元子跟在銮驾旁边,觑着皇帝的神色道,“圣上,奴才听说贵嫔娘娘那儿搭了台子,有个京城有名的戏班在唱着呢,不过皇后娘娘说身体不适,没有过去。”见皇帝看向自己,赶紧又道,“奴才亲自去瞧过了,确实不适。” 皇帝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銮驾上镂刻的金龙,“既然病了,就请个太医过去瞧瞧。” 小元子连声称是,“是是,不过,已经有几位太医在那儿煎药了。” 皇帝的眼睛看不出感情来,“那都是些庸医,恐怕治不好皇后的病,让穆太医过去吧,他常在朕身边,医术很好。” 小元子缩了一下脑袋,看看前面宣贵嫔的宫门,“是,奴才一会儿就去传召。”又示意落轿,提高了声音,“圣上驾到!” 宣贵嫔,静贵人和几个低位的才人本来正津津有味地听戏闲话,被这一声惊得齐齐起身,都自收敛了装束迎上前来行礼,“臣妾参见圣上。” 皇帝的心思不在她们身上,轻轻抬手免了礼,又看向宣贵嫔,冷冰冰地开了口,“爱妃生辰,朕自然也备了贺礼。” 宣贵嫔亲自从小元子手里接过锦盒,看见是一对嵌着红宝石的羊脂玉镯,忙俯身谢恩,又赶紧边往自己手上戴边请皇帝落座,“圣上,臣妾请的可是京城最红的班子,您要不要听一场?”说着乞求地望向皇帝。 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平日又无比和顺乖巧,从来不惹是非,争恩宠,皇帝也不好太落她的面子,只得坐在了主位上,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戏,竟全没瞧见下头几个才人的搔首弄姿。 正似看非看,恍惚出神间,台上忽然一阵鸣锣敲鼓,震得皇帝回了神,他按按有些微痛的鬓角,抬起眼帘看过去,却瞬间被定住了视线。 这是出他从没看过的武戏,上头一个白衣将军,擎着张轻飘飘的绣线弓,搭了三支蜡头箭在上头,装模做样的对着三个黑衣净角,唱着什么杀奸臣的戏码。不过最寻常的一种武戏,唱功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可是那身形,那浓妆下依稀可见的样貌,分明像极了少年时的。。。 皇帝再难移开视线,盯着那白衣将军,忍不住呢喃了一声,“仲卿。。。” 宣贵嫔的位置离皇帝最近,闻声赶紧看向皇帝,“圣上说什么?” 皇帝微微垂下眼帘,收起了眸中四溢的情愫,“没什么,这个小将唱的还不错。” 宣贵嫔轻笑,“是,臣妾也觉得很好。他叫赵还真,入宫前可是个名角呢。”见皇帝不再搭腔,只好又讪讪地回过头去看戏了。 等这场唱完,皇帝却微微抬起了手,“朕有些累了,想先回去。” 宣贵嫔好容易在生辰这天见皇帝一面,本想趁机留下皇帝,没想到才个把时辰就要起驾,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可她向来不得宠,更不敢撒娇强留,到底扯出了一个还像样子的苦笑,“是,臣妾恭送圣驾。” 等出了宫门,小元子就扶着皇帝要上銮驾,“圣上,是不是回明嫔娘娘那儿?” 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回正殿,叫赵还真卸了妆来见朕。” 小元子跟在銮驾边上,悄悄觑着皇帝的神色,“圣上,万一叫太后知道了。。。奴才可担当不起啊。。。” 皇帝的眉头似有若无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是见一个伶人,太后什么时候管的这么宽了?” 小元子怎么敢掺和进他们母子的矛盾里去,只能赶紧低下头,“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一会儿就去办。” 好容易回了正殿,却见正殿外一个玄色身影正急切地转来转去,见到皇帝的銮驾也不跪拜,反而上前一把抱住了还未站稳的皇帝,大声哀嚎起来,“皇兄啊,您发发慈悲吧,臣弟不要娶妻啊,皇兄,皇兄!”说着在皇帝的身上像小狗儿一样乱蹭起鼻涕眼泪来。 皇帝寒着脸按住他的头顶,然后拎起后领子就把人给拍开数步,“不成样子!” 小元子赶紧上来给皇帝擦干净龙袍,看皇帝满面阴沉地走进殿内,这才朝着那个玄色身影行礼,“哎呦,英王殿下,圣上正烦心呢,您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不行吗?” 这英王虽是庶妃所出,生得却和皇帝有三分相似,虽然眉毛是平整的普通剑眉,没有长眉入鬓的风流,一双卧蚕眼虽带着几分情意,也绝比不上皇帝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但胜在鼻子嘴巴与皇帝极像,下颌又比皇帝宽阔不少,若正经起来,倒显得比皇帝更有男子气概。 可惜就可惜在他很少有正经的时候,比如现在,他非但不理会小元子的苦心,还轻佻的伸出手指,勾了勾小元子的下巴,“哼,你倒比本王还关心皇兄。”小元子被他眼中的冷意惊得一个哆嗦,却见英王不再追究他,转身就跟在皇帝后头进了殿。 英王见皇帝自顾在主位坐下喝茶,根本不看他一眼,便死皮赖脸地凑了上去,微红的薄唇离皇帝不过咫尺之遥,“皇兄喝什么茶呢?也赏臣弟一口尝尝呗。” 皇帝感觉到喷在自己脸上的热气,眉头蹙得更紧,微微侧开脸颊,“不给你上茶,还不明白朕的意思吗?” 英王不屈不挠地搂住皇帝的腰肢,一滩烂泥似的半跪下去,“皇兄,求您不要赶臣弟走,臣弟这一出门,肯定会被母后用闷棍打晕,然后绑到洞房里去的,难道皇兄忍心看臣弟被那些女人糟蹋吗?呜呜呜。。。”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掰开英王不老实的手,“朕看是你糟蹋人家还差不多,这回朕和母后的意思是一样的,你都二十了,再不成家,朕就找一百个女人糟蹋你。” 英王哀嚎起来,“啊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让我去死吧,我要去死!”说着装模作样的朝殿内的盘龙柱撞过去,“啊,母妃,儿子来见您了!” 可是他的头都快挨上柱子了,却没一个人前来拦他,连总是娇纵他的皇兄也若无其事地喝着手中凉茶。 他只好摸摸脑袋,耸着肩膀,耷拉着脸走回皇帝身边,“皇兄,呜呜,您是不是不喜欢臣弟了,您居然都不拦着臣弟,臣弟要是死了,就再没人这么掏心掏肺的对皇兄好了,呜呜呜。。。” 皇帝看着他只打雷不下雨的俊脸,深深叹了口气,“这一招都用了多少遍了,不能换个新鲜的吗?” 英王眼前一亮,毫无骨气地跪倒在皇帝面前,把脸搁在皇帝腿上,天真无邪地眨巴起黑亮的眼睛,“皇兄是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嘿,臣弟哭过闹过,还真没上吊过呢,要是忽然来这么一手儿,肯定能吓坏母后,嘻嘻,多谢皇兄指教。” 皇帝放下茶盏,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小心点儿,别真把自己吊死了,到时候可没地方给你哭。” 英王一把抓住皇帝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臣弟就知道,皇兄还是关心臣弟的,臣弟就是死了也高兴。” 皇帝抽出被他又揉又搓,百般□□的手,脸色更加莫测,“闹得大点儿,或许母后永远都不会再管你了。你又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也怕世人说她容不下庶子。不过,朕很好奇,你到底为何如此抗拒?朕记得,母后挑选的都是美貌多才的名门闺秀。” 英王见皇帝把手背到了身后,只能悻悻抱住了皇帝的腿磨蹭,“臣弟说了多少次了,臣弟有意中人了。” 皇帝似乎想忍住抽他大嘴巴子的冲动,紧紧抿了抿薄唇,这才眯起凤眼俯视他,“从十五岁起你就这么说,整整五年了,你的意中人呢?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嗯?怎么说不出来了,但凡你说出名字来,不管她是谁,朕立即下旨赐婚。” 英王低下头,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扯了扯嘴角,这才重新抬起头来,“要是臣弟说,中意皇兄的新宠,明嫔娘娘呢?” 皇帝却瞬间冷了脸色,眼神忽明忽暗,许久才硬邦邦地开口,“如果你真的喜欢,等她诞下皇嗣,朕就赏给你。” 英王讽刺地笑起来,“皇兄,从前臣弟要俪妃的时候,皇兄可没这么犹豫,难道皇兄动真感情了?嗯?就那么一个下贱的宫女?呵,皇兄不必为难,臣弟只是说着玩玩儿,臣弟的心上人,在很远很远,永远触及不到的地方。。。” 皇帝蹙了蹙眉头,似乎不想听到他如此刻薄地贬低映仙,可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在乎那个女人,于是薄唇只微微张开,就又闭上了。 英王懂得见好就收,也不再继续刺激皇帝,又拧来拧去地撒起了娇,似乎刚才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皇兄,臣弟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臣弟就爱眠花宿柳,朝三暮四,弄个王妃进来管着管那的,臣弟肯定会发疯,皇兄可要记着在母后面前帮帮臣弟呀!皇兄~”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装疯卖傻的弟弟,忽然觉得有些累,“朕会的,你回去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置。” 英王不情不愿地又蹭了两把,这才起身退出殿外,“臣弟告退。” 等出了殿门,英王依旧是那副不成器的软烂样子,只是眼睛里闪烁着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东西,他忍不住把指尖放到鼻翼下,轻轻嗅着上头残留的清淡气味儿,最后竟拿唇瓣摸索起来。 小元子见他这副模样,赶紧上前躬身道,“王爷要是喜欢,何不请圣上赏些香料给您呢?虽说是御用的,可圣上不会对您吝惜的。” 英王哼笑一声,收回了手,“那怎么能一样呢?本王,就是喜欢沾在本王身上的这股香气。”正抖着腿说大话,却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脸庞从自己身前闪过,不由愣住了神,“小元子,那不是。。。那不是。。。不对。。。只有三分。。。那他是。。。” 小元子拱了拱手,“圣上最新看上的,宫里一个伶人,不过经常这样,过几天也就丢开了,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英王看着渐渐隐没在正殿辉煌金碧中的人影,眼神泛出了令人胆寒的冷厉,“希望他不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