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做梦了,他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纷芜的梦了,吕蒙对他说过,对内心把控得得当的人,是不会有过多复杂无用的梦境的。所以他每次睡前都会清空一切思绪。 可是这次,他的梦冗长而又令他无所适从。 他梦见还是那间屋子,孙茹依旧安稳地睡在被笼中,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响,他跪坐在她身边,月光下的她安静得仿佛让他也要与之一同睡去。 似是一根针落地的时间里,孙茹开始抽泣,翻来覆去地挣扎,喊疼,哭泣,始终醒不过来。这让陆逊很焦灼,他的呼吸开始变快,后背漫出冷汗。陆逊推她试图让她清醒,可孙茹更加瑟缩起来。他一时间束手无策,只好将她圈入怀中,孙茹在他怀里悄然睁开双眼,媚眼如丝,犹如青藤附着石壁,用纤细的玉臂攀附他的腰缓缓而上。陆逊似乎能看见她玲珑的锁骨蹭着他的衣襟缓缓游移上来。 “陆逊,我疼……”这句话带着娇滴滴上扬的尾音,像一簇火溅烫在他的心上。 陆逊一时僵住,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和袅娜的细腰,就在他手边,就在他怀里。 她像蛇一般,在她蜿蜒过的皮肤上蹭刮出一片炽热。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丝丝的疼痛。 瞬间,血气上涌。 他最终还是选择翻身压过她。无论多僵硬的唇齿依旧能喊出最缠绵的她:“郡主……” 那瞬间仿佛想吻她不是大脑指使,而是身体使然。 “伯言怎么还叫我郡主?” 下一刻天旋地转,孙茹站在他身后探头问。 再看怀里,哪还有什么怀里,他一直躺在那里,身下是一片春茵,举目间是树树榆叶梅。 这个梦,还是没结束。他叹了口气,抬头看树下的她眨着大眼睛一副无辜而又狡黠的样子。这次换她在他身边坐下,她吐气如兰,奉身如玉,明艳得像山岚烟霞,全然没有刚才的隐秘妖娆。 陆逊支着眉骨突然觉得头痛:郡主啊,你怎么这么能耐呢? 陆逊起身靠近她,两人近在咫尺,近到能看清各自的瞳孔里有对方。他回答:“因为江东的孙郡主,现在只有一个。” 孙茹似非似懂:“可是这也太生疏了些。大家都这么叫我呀。” 陆逊莞尔:“他们这样称呼你是因为你是江东的郡主,而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轻语:“是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郡主。” 我要征服你,在心理上,像威威一样,驯养你。 …… 而孙茹这边,还在思考怎么活下去。 旖旎的情思只是富贵闲人生活的调味品,而孙茹显然不属于这类人。 陆逊临走时她抓住了他的衣角:“伯言。”她突然出声让陆逊不解地回眸看她。 “带我走。” “等郡主伤好了,我就从桂阳回来接你,我们去哪里都可以。”他把她的手摘下,放入被里。 孙茹不依不饶地再次抓住他:“带我去桂阳。”她眼里映着烛光,柔和而坚定。“我带你去找丹阳兵的驻扎地。” “郡主为何突然决定去桂阳?”他只好再次坐下来。 孙茹不假思索:“两宫之争以入白热,我不想让孙绍去掺和,我要借你之便去桂阳看着他。”她顿了顿,换换抬头,“陆逊,做个交易吧,我把丹阳兵交给你,你带我去桂阳。” 陆逊低头摩娑着她紧抓不放的手莞尔一笑,问:“郡主要去桂阳的理由不止这个吧。” 孙茹瞬间脸色稍变,抽回手赌气大声道:“我不想参加孙大虎跟表哥的订婚宴!他们的昏礼我也不想去!这个理由够不够?!” 陆逊似乎被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取悦了,狡猾地笑着,双眼弯起来像两弯月牙儿,极其的好看。“那我就带可怜没人要的郡主去桂阳吧。” 孙茹抽了腰后的枕头向他脸上劈头砸去:“没人要不是某人还赶着要当郡马爷!” 孙茹说出让陆逊带她走的时候是忐忑的。话本里女人让男人带她走时,那个画面总是决绝而激动人心,每一帧都定格在无尽的甜蜜辛酸中,一句“带我走”宛如双双结下不可摧毁的诺言。但孙茹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用交易来完成这个柔情蜜意的誓言。她害怕陆逊拒绝她,只好提出对等的报酬。 带她走,远离吴王宫这个不可控的局面;带她走,不要让她看见周循成亲让她假笑着应付一切;带她走…… 可惜,不过是从这个火坑跳出,又奔向下一个火坑。她深知,陆逊帮不了她……到现在为止,她甚至连陆逊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无助感在这个长夜霎时间袭来—— 父亲,女儿快要撑不住了…… 撑不住的还有孙登。 周循现在焦头烂额,孙登被禁足东宫,刺客一事没有头绪,心尖子上的姑娘被人抢走…… 真是全剧最惨。 最惨的是,孙茹不见他。事实上孙茹谁都不见,除了陆逊。 周胤不怕,这垃圾郡主他一个揍俩,孙茹醒来的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她,被拦下来了。周胤谁啊,于是直接闯了进去。 屋子里烧了地龙,暖和得不像话。孙茹枕在美人宫女的腿上吃葡萄,旁边另一个桃心脸的宫女捧着盘子递在她嘴边接她吐出来的葡萄皮儿,还有个形容尚小的小宫女给她捏着小腿,旁边跽坐了个瘦瘦的宫女正声情并茂地给她读话本子:“女将军抱着雪芝的腰,深情款款地……” 周胤看到这幅画面,火冒三丈,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喊她:“孙!容!萱!” 孙茹支起上半身看见怒容满面的周胤,面上一丝慌乱闪过。眼珠子在眼里滴溜溜一转,反将一军:“哎呀,平安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呀!” 周胤被她装蒜气到没脾气,念在她有伤在身不能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疯狂晃动,问问她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答应了和陆逊的婚事。 他立马脱了鞋上来挥退几个宫女,质问道:“你怎么能嫁陆逊?嫁不了我哥你可以嫁我啊!何苦嫁到陆家去当个后妈!”一番大义凛然的样子全然忘记最初帮孙权算计她的不是他。 孙茹不动如山,翻了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用包得厚厚的爪子抓了个葡萄继续吃。 周胤知道她在怨怪自己,苦口婆心道:“我那时候也是没办法,你那时候不是对陆逊嗤之以鼻嘛!我想着觉得你就算被算计这门婚事也合不成的。” 他跪坐在她边上把她手边的葡萄盆移开,孙茹够不到就要爬过去,被他一把推回被笼。“你跟我好好说话,半个月不见还会冷战了!” 孙茹直起身眼神直勾勾得看他,缓缓凑近周胤……越靠越近……让他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不可查地往后倒。她就在他鼻尖七八寸的地方顿住了,对着他面门就是一嘴:“呸!” 响亮而清脆,附带她的唾沫星。 “我一直在想孙绍是怎么对孙登投诚的……后来我才想起来……你说要娶我。”孙茹阴阴得笑起来,摸了摸他的脸。“平安,看来我们二十年穿开裆裤的感情,比不上周府的脸面是不是?”孙茹眼睑下垂,俯视着他,“你想把我和孙绍都纳入子高哥哥的阵营里:你背着我在孙登和孙绍之间牵线搭桥。 你趁叔父要撮合我和陆逊的机会对我下了剂猛药,让我在陆逊和你之间选一个……因为你知道一旦我跟着陆逊,江东所有眼睛都看着,即便我以后不嫁给陆逊,我夫君的人选位份只能比陆逊高,不能比他低,我权衡利弊之下只能选你,对不对? 我让你为周家考虑,你就把想法打到我身上了?” 周胤矢口否认:“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孙茹冷笑:“周平安,我把你心上人拉出火坑,我这二十年来何尝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拉我桓王府下水?你知不知道周家可以在皇位争端里翻身,哪怕输了,叔父也会顾念你爹当年的恩情不碰周家。 我呢?桓王府呢?万一孙登输了,我把桓王府压上会有什么后果?周平安,你有没有良心?” 周胤被她问得只觉得委屈,不甘心地大声道:“是,我是想这样,但我是真的想娶你,为什么我哥想娶你就是为你好,我想娶你就是算计你?!” 孙茹面无表情:“因为我们俩没有爱情。”往嘴里塞了个葡萄,吐出了皮。 周胤苦口婆心地规劝:“孙茹,你是个女孩儿,你如果嫁到周家就是周家的人,你为什么总是摆脱不了自己孙郡主的身份! 醒醒吧,你总有一天是别家人。我告诉你,桓王府迟早有一天要败落,你拦不住的!陛下会忍着桓王府?孙绍那个害死音儿的凶手你凭什么要帮他拉扯他?他连你这个长姐都不想要你苦苦支撑桓王府,何必呢?!” 周循站起来展开双臂俯视她,笑得很寒冷,诱哄道:“嫁给我,天天见到大哥,太子成则周家立,你作为周家一份子谁敢辱没你?哪怕太子输了,没关系,你是周家的媳妇,谁置喙你?孙绍牺牲便牺牲了,干你什么事? 你想养面首娈童随你,你不想看这魑魅魍魉的吴王宫,我带你游山玩水……你想怎样都行,不好吗?”他扶住孙茹的肩膀轻轻地靠近她,眼神无辜而富有诱惑力,耳上清脆的银链坠子发出好听的声音蛊惑人心,他邪肆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妖异的魅惑,像深山老林里的精魅。一边的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两人极近而又三分相似的容颜,一瞬间让孙茹有种晕眩的感觉,仿佛她从来不认识他,又仿佛他是她心底另一个她。 周胤开出的条件甜美到让人无法拒绝,孙茹望着早晨的春光从窗户中撒进来,温暖而明媚,孙茹趴在被上,伸出手去接,许久她低头绝望地流下一行泪。 她记得她上次流泪,是父亲死。 她轻轻摇头,不行,桓王府是她的家。 舍不得。 父王,母亲。 所有关于父亲的一切,让她放弃,她做不到。 爱情,婚姻,亲情,她选择了亲情。 周胤叹气抱着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他太了解她了:如果周家想庇护她,孙茹必须主动跟孙家切割,从此以后只能是周家妇。 但周循知道她舍不下桓王府,舍不下孙绍,周家护不了这些。所以周循选择放手让陆逊带走孙茹。 他吻了吻孙茹的发顶,放弃了最后的不甘。 “容萱,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