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颜如玉,已经是夜幕降临的时候。 阿梨看了一眼天际,时候尚早,还不到与贺子维约定的时候。 因贺子维封锁了藏书阁,整个藏书阁空无一人,连颜如玉都回到她那本奇怪的书里头休息去了,只剩下阿梨一只妖。 虽四周都码满了书籍,可阿梨仍旧感觉整个屋子都空荡荡的。 风从天窗灌进来,呜呜的在书架间回荡了几圈,卷进来几片枯叶,毫无目的的在地上扫来扫去。半晌后,风才安静下来,枯叶稳稳地沉在地上。 阿梨捡起落叶,摩挲着叶片上的纹路。她不禁想起现下正揣在贺子维袖中的那一枚绿叶,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了一抹笑。 她有点儿期待晚些时候的约会。 白水仙君找到她的时候,便看到阿梨一副手上握着枯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傻笑的模样。 白水仙君硬生生地将阿梨从幻想中拽了出来:“想什么呢?美成这样?” 阿梨咧开的嘴角收都收不回来:“白水仙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 “呐,我来瞧瞧我们的小阿梨最近过的怎么样了。”白水仙君见了阿梨,很是高兴。 她左右端详了阿梨,感到有些不对劲。又绕着阿梨转了几圈,她疑惑地问:“最近怎的未曾勤加修炼?” 阿梨有些羞愧:“近来俗事缠身,总是不得空。这几日又忙于读书,更加疏于修炼了。” 不过她又讨巧地补了一句表态:“往后必定将此事记挂在心上,日日不能忘记,夜夜勤加修炼。” 白水仙君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沉下来:“不对,不对。” 阿梨是个勤奋的,白水仙君一贯晓得。可眼下阿梨处处都透露着疑点。 “即便是疏于修炼,也不该是如此这般……你近来做什么了?” 阿梨略有些心虚的别开眼:“没干什么呀……” 白水仙君拿眼睛斜她:“没干什么?没干什么你便平白丢了一成修为?” 阿梨的眼神从左边飘到右边,又从右边飘到左边,就是不敢与白水仙君对视,声音细若蚊吟:“不曾丢……” 白水仙君见她兀自争辩,当她是不肯承认,端正了神色:“阿梨,你不会不清楚修炼的艰难。” 修炼有多艰难,阿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三千年,三千年阿梨才有了今日这么一点儿修为。那可是一百多万个日日夜夜,忍过山洪,忍过虫咬,忍过雨淋日晒,忍过电闪雷劈,才堪堪攒下的那么一点儿修为。 斗转星移,万物乾坤。别看三千年是个很长的时间,可阿梨纵有着三千年的修为,在这金陵城,仍是个连名都排不上的小妖。 旁的妖占据了灵气充裕的宝地,阿梨只有穷山恶水——一个灵气稀薄到没有的容身之处;旁的妖有家底,阿梨——别说家底,她连个家人都没有;旁的妖天赋高,悟性好,阿梨——木头脑袋。 她只有拿长长久久的岁月去填补自己的一无所有。 自小,白水仙君就时时照拂着阿梨。阿梨自然晓得白水仙君这番话是关心她,也晓得自己这番所作所为对不起仙君对她的期望。 可她低着头,点着脚尖,并不打算解释。 看到这里,白水仙君的语气里已隐隐带了些恨其不争的怒气:“无缘无故便丢了一成修为,这是闹着玩的吗!你可是忘了三千年后,尚有一道天劫要渡吗?” 本来渡劫便十分勉强,现下又丢了修为。报恩一事也尚无头绪……想到这里,白水仙君暂且将心头的怒火按下,转又提起了另一件事:“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可寻到你的恩人了?” 阿梨神情又沮丧了三分:“不曾。” 白水仙君想,茫茫人海寻个人也并非易事。瞧着阿梨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是白水仙君也不免软下心来,安慰道:“你入世时日尚短,尚未寻到也是正常,接着寻便是了。” “近日可有发生特别的事?” 白水仙君复又问道。 “不……不曾。”阿梨心虚地在脑海中将贺子维屏蔽,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只是近日总是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 白水仙君若有所思:“唔,反复做同一个梦,这倒也奇怪。且梦见什么了?” 阿梨便将那个关于四合院的梦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了。 白水仙君一听便明白了,这便是阿梨当日所受的恩情。这段记忆一直藏于阿梨的神识深处,现下慢慢的浮出来,是机缘到了。 白水仙君复又闭上眼睛掐算了一番。 半晌之后,白水仙君的双眼瞧着阿梨,欣慰地笑了笑,状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原来如此……既是如此……” 而后,她又嘱咐阿梨道:“那些修为丢了便丢了,并不打紧,再勤加修炼便是。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福祸相依,本该如此。” 前一刻白水仙君还在训斥她丢了修为,后一刻居然就问起报恩的事,然后便告诉她修为丢了就丢了。 阿梨诧异于白水仙君话题转换的速度,更想不通她态度变化的原因。可她不再抓着修为的事不放,阿梨也能暗暗松一口气。 来不及细细思索其中的缘故,阿梨手上已经被塞了一件衣裳。 “阿梨呀,我这衣裳,少不得要麻烦你了。”白水仙君颇有些无奈:同样一个术法,任谁施都没有效果,便只有阿梨一双手,能涤尽污渍。 正可谓术业有专攻。 阿梨很快便施了法术,还在白水仙君的衣裳上面追施了个结界。此番,白水仙君便再也不怕墨汁了。 “仙君还在那处灵泉修炼吗?那书生竟是这样用功?”阿梨渐渐地对这个书生有些好奇起来。 女孩子最是爱美,女神仙也是一般。 此番白水仙君蒙了这一段时间的墨汁,定是气不过,要去瞧一瞧这个书生。看看他究竟有何能耐,用的什么墨汁,居然连自己的术法都不顶用。 “待我回去,必要戏耍他一番才能解气。” 白水仙君话音刚落,耳中听到门口有些动静,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望了一眼。 见有人来,白水仙君便不打算多留。她要交代的事也都已经交代完毕,只给阿梨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人就不见了。 再望过去,书架拐角处,是贺子维吟吟地笑着的脸。 原来,不知不觉间,就已到了月升十分。 贺子维缓缓踱着步,朝阿梨走来,含着笑询问她:“今日一整日都在藏书阁呆着么?” 阿梨面若梨花,眉眼含俏,林林总总讲了自己这一整天所看的书。 贺子维耐心地听着阿梨讲述,时不时随意地点评两句,然后问阿梨:“看了这么久,累不累?我带你出去走走罢!” 阿梨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此番,贺子维带着阿梨去了皇宫的最高处——西阁——看万家灯火。 “从前,我看乏了折子,便喜欢来这里望一望。”贺子维解释道。“这里的灯火,令人心生豁达,有种马上要羽化登仙的感觉。” 阿梨顺着贺子维的指点看过去,果然点点亮光。虽有些昏暗,但很是耐看。 贺子维继续说道:“看看这些灯火,想到灯火下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纵然再累,也便值了。” 阿梨望着这片灯火,有些感慨道:“纵然晟帝残暴些,可他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好。”她又转头看向贺子维:“你终日辅佐他,这四海升平,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贺子维听闻了前半句,诧异地直接忽视了后半句,道:“残暴?哪里残暴了?” 阿梨言之凿凿:“那时我不懂事,私拿了他几坛酒。因着几坛酒,晟帝便要了人性命,岂不残暴?” 当下便将那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贺子维才晓得,酒窖那件事,原是阿梨的缘故。而他立马想到更多,意识到他们竟因着这件事错过了那么多次。 想到自己当初一夜一夜的徘徊,一次一次的失望,一遍一遍的后悔,竟都是这个小太监无意间在操纵命运,从中阻拦。 这下,贺子维当真恨不得做一回暴君,立即将那小太监拖出去给杖毙了。 然而,贺子维当然不能这么做。 当务之急,是修正阿梨对晟帝的看法。他挣扎着想替自己解释:“晟帝,其实没那么残暴……他也没想过杀那小太监……” 换个角度看,这番话可以看做是撒谎了。纵然当初没想杀,可前一刻,这个小太监已然在他心中被五马分尸了千千万万回。 奈何这解释来的太迟。在阿梨心中,对晟帝的印象已然差到了一定境界。 纵然此刻贺子维拼命的挽回,也并不能让阿梨对这个晟帝产生丝毫好感。 当日这个麻烦自己费了多大劲才摆平,阿梨可不曾忘记。 “想来你与晟帝相熟,自然会偏袒他些。”阿梨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 于是这个小太监便又在贺子维心中被当做箭靶子万箭齐发了千千万万次。 此刻贺子维自然不敢贸然坦白,晟帝便是自己的另外一个身份。爱别离是什么滋味,他太清楚了。他是那么害怕阿梨消失,以至于不敢让一点儿风险出现。 等将来,阿梨了解更多,不那么排斥晟帝这个身份的时候,再告诉她罢!贺子维这般想着。 阿梨并不知道,那么短短的一瞬,贺子维心中已然转过了那么多念头。 她的视力远比贺子维好上太多。顺着皇宫的城墙看出去,四条主街将整个金陵城分割成四大块。其间还有数不清的小巷弄,将这四大块又分成数不清的小块。 虽金陵一片月,照的街上十分安宁。可除却打更的更夫与巡逻的金吾卫小队,街上再无他人,将这寂静的夜也衬出几分冷清来。 阿梨随口问道:“从前我便想问,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怎的一入夜,便空无一人了呢?” 贺子维接口答道:“阿梨可是想看夜市了么?平日里为了维护治安,金陵城内实行宵禁。入夜后民众不得出门,私自夜行者处以重刑。” “不过上元节就要到了,明日起三天不禁夜。到时候街上处处挂灯,车如流水马如龙,火树银花不夜天,很是热闹。” 贺子维话音中带着笑意,嘴角挂着笑容,连眼角眉梢都染着笑。他凝视着阿梨的双眼像是藏了浩瀚星海。 他郑重的邀请随着夜风中朗朗的声音在阿梨耳畔响起。 “阿梨,同我一道去看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