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扫完毕,程习习一行人慢慢从山上下来。候在山下的奴仆正三三两两地散坐在树下,远远见人来了,机灵一点的早已迎了上去,剩下的也拉车的拉车,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 吴妈拉过人问:“庄子上可收拾好了?” 那人回答:“庄子上本有人看着。一大早得到消息便已经开始收拾了,屋子都打扫好了,大小姐和少爷现在就可以过去。菜弄得都清淡,是些时鲜的蔬菜。” “少爷的药带了吗?” “带齐了。” 程习习一行四人上了马车。崔护脸色苍白,靠在角落不言语。程戈有心说几句,奈何自己身上也有伤,精神也不好。徐图看着崔护,若有所思的样子。程习习正跟车外的吴妈吩咐着庄上的事情,吴妈连声答应着去了。 一时间马车里显得异常安静。 “徐伯伯,我想把城西的两处庄子卖了。”程习习率先打破宁静。 “哦?”徐图面上微起波澜。 “作为开客栈的资金。” “小姐怎么突然想起做营生?” “父亲留下的银两……” “还有几处庄子,乡下也有地产。” “我总不爱坐吃山空。”程习习看着徐图。 “我们家虽靠走镖过活,到底和一般的商人不同。大小姐若定要做这营生,从此便入了商。现如今你还没有过门,只怕任家那边轻视了你。少爷又还不到考功名的年纪,到底帮不上你什么,只怕你嫁过去要吃亏。” “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如果世道乱起来,多些银钱傍身总不至于饿着一家老小。” “唉——”徐图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若是世道真乱了起来,身上银钱太多未必是好事。 “来往客商多,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程习习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出自己的打算,只是旁敲侧击地说着。 徐图一愣,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程戈在一旁听着,便道:“任家若要轻视了姐姐,那也不要让姐姐嫁过去!哼!一辈子和我们住在一起岂不好?” 程习习听到弟弟这样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摸着程戈的脸却不说话。 “我的少爷!休得胡说!”徐图又好气又好笑。 “姐姐恼了我么?”程戈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 “怎会?”程习习笑着说,“你说不嫁我便不嫁。” 徐图正欲说些什么,却看到崔护飞快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于是不再说话,只看着程家姐弟俩嬉闹。 说话间,已到了程家自己的庄上。庄子并不大,由一户姓王的家仆看管着。王氏夫妇接到信儿便立刻打扫屋子,准备饭食,此时正候在大门口。 庄子距离九阴山不过十几里路,是程家歇脚的处所,所以并不大,但一应亭台陈设倒也齐全。王氏一家显然是干净利索的人,庄子前后打扫得井井有条。徐图一向挑剔,看了此番景象也颇满意,临走时特意赏了王氏一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山间的空气新鲜凉爽,饭食是些城里难得吃到的果蔬野味,生活倒也安静自在。程戈和崔护的身体也不适宜奔波,于是一行人便在庄子上住了下来。素日没有人影的庄子猛然间添了些人气。 王氏一家有个男孩,小名叫墩子,不过五六岁,长得壮实。他平时随父母在庄子里忙活,侍弄庄稼,下河捉鱼,都做得来。程习习看他有趣,不时逗他玩。 晚饭后,太阳不那么强烈。程习习便让墩子带着她到附近转转。 墩子看程习习模样可亲,也不害怕,把平时所遇的趣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了程习习听。 王家婆娘生怕儿子说错话,在旁边给墩子使眼色。程习习含笑看着王家婆娘被烈日晒出光泽的脸,觉得这样简单的生活也不错,即使最后没有嫁到任家,结果似乎也没有那么糟。 静谧的环境适合养伤,程戈和崔护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程戈并不偷懒,感觉身体大好后,依旧像以前一样早起练功。 崔护也跟着程戈一起,每天练习。徐图却再三叮嘱崔护不可发力,只可比划招式。崔护却丝毫不将徐图的话听见去,一招一式非练到全身发汗不可。徐图只在一旁叹息摇头,毫无办法。 程戈看出不对,却也不明说,只是想法子和崔护过招,一招一式跟着崔护走,让他不至于太费精力。崔护比程戈还大上三岁,程戈想跟上崔护的招式,也不是件容易事,往往把自己弄得脸红脖子粗。 徐图在旁边盯了会,便摇着头回房去了,他也着实有许多事情要忙。旁人都道程铮海是患了重病去世的,连程习习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可是徐图却知道,是那些人逼得程铮海了断了自己,以此来保全程家。徐图想,自己的这条命是从老天爷那里借来的,可见苍天有眼,要令自己保护程家的血脉,不要叫程家绝了后。 徐图虽然也住在山庄,隔个一两天却总往外跑,也不让人跟着。 程习习听闻父亲说徐图武功不弱,可却没亲眼见过,难免担心。她也不去问,脸上却表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好在徐图出去了几次后,便不再往外跑,每天也逗着墩子玩,偶尔还和下人们出去山上打野味。程习习虽然暂时放下了心来,但心上蒙了一层阴影。她感觉到自己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似乎就在那个秘密的门外,可是她找不到开启的钥匙。 这天,程习习拿了几块糖糕,将守在门口想要和她一起去河边散步的墩子哄走了。然后叫来吴妈,吩咐收拾东西,第二天启程回家。下人们听到都十分高兴,在这山里,生活虽然舒适,却没什么进项,更何况他们都是爱热闹的人。当下便积极地整理行装,预备明儿一早就走。 王家的男人这次交了些朋友,虽然知道早晚要分离,却终究有些不舍。但因得到了赏银,欢喜的心情便冲淡了离别的伤感。他收起银子兴冲冲回到房里,却看见了自己婆娘在和一少女说话,仔细一看,原来是侄女春梅。 “田地里的活计都忙完啦?”王大牛问道。 一句话却惹红了婆娘的眼睛。王大牛训斥道:“主人家还没走,哭哭啼啼成什么样?还不快收了眼泪!” “婶婶也不必为我伤心,到不了我去庙里当了姑子,断不会如了他们的意。”春梅眼眶红肿,显然也是刚哭过。 “怎么回事?好好的扯到什么姑子不姑子的?”王大牛脾气急,忙拉住婆娘问道。 王家婆娘这才止住了眼泪,把事情给王大牛说了。话说这春梅是王大牛一个异姓兄弟的女儿,亲娘在生产的时候死了,老爹在她两三岁的时候也因病去世了,打小随奶奶和叔叔一家住在一起。 早年王大牛在老家的时候,念着旧情,不时接济这异姓侄女。后来,王大牛到了程家,长年住在庄上,便不经常走动。偶尔听闻老家人闲话,说着春梅的叔叔婶婶没有良心,将春梅当年作马使。王大牛品行敦厚,自然不信,还跟婆娘说,“丫头有奶奶护着哪能吃什么亏,更何况一个小姑娘也吃不下去几粒米,谁又犯得着亏她”。他婆娘嘴上没说,心里却是信那乡人说的话。 原来春梅的婶婶是个厉害角色,偏生婆婆是个性格懦弱的,反倒被媳妇拿捏着。后来春梅的奶奶去世后,婶婶更是肆无忌惮地指使春梅干这干那,净拿她当丫鬟使。 春梅今年虚岁十四,虽然瘦弱了些,但也出落得颇秀丽。婶婶做主给她说了一门亲事,是邻村屠户杨家的大儿子。 杨家家境殷实,大儿子十九岁的年纪。这样看来倒也般配,可事实并非如此。都说杨家的大儿子生性残暴,前一任妻子过门不到一年就被他打死了,虽然对外称是暴病而亡,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传开了。 杨家着急抱孙子,到处张罗着给儿子续弦,可附近村人谁也不愿拿那卖女儿的钱。春梅本疑惑婶婶怎会突然那么好心,暗中打听消息,有好心的人不忍春梅入火坑,悄悄透露了底细。春梅这才知道婶婶贪图杨家的礼金,竟不顾她的死活。春梅哭过一场,却毫无主意,突然想起早年对自己很是照顾的王大牛一家,于是连夜收拾东西跑来找王大牛一家拿主意。 王大牛听婆娘说完,早已怒气冲冲,拽着拳头,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样子。 婆娘忙拉住丈夫,说道:“你快想想办法啊!” “就让春梅在这里住下,我左右不会让春梅被那些歹人拉走!” “你糊涂啊!”婆娘急得捶墙,“那是春梅的叔叔婶婶,我们到底是外人,怎么拦得住?再说了,这里是主人家的庄子,又不是你自己家的院子,还真当自己是大老爷啦?” 王大牛怔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春梅眼见这里也住不下去,心中已然绝望,反倒不害怕了。原先说要去庙里当姑子只是气话,可现在,青灯古佛对于自己来说或许才是难得的福气。 王家婆娘看着春梅,心里难受,口中劝道:“傻丫头,还没到那一步呢,我们好好想想办法……杨家还没来下聘吧?让你王大叔明日去劝劝你婶子……” 春梅只是不住苦笑摇头。 王大牛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他站住了,高声叫道:“有了!我们去求求大小姐……” 婆娘假意咳嗽打断了王大牛的话。王大牛的意思是让春梅去程家做洒扫的丫头,签了卖身契后,这嫁娶便由主人家说了算,春梅的叔叔婶婶自然管不了。可清清白白的人家,但凡没被逼到份上,谁愿意去做下等人呢?王大牛想到了一着却疏忽了另一着。 春梅当然也明白了王大牛的意思,当下扑通跪在王家婆娘面前,道:“我愿意!求婶娘和主人家说说,即使做洒扫丫头也比被人打死强!”说着便嘤嘤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