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打水洗了脸,收拾了一番,往前院去了。 话说吴妈正清点第二天要带回去的东西,一转身,便看到王大牛夫妇带着一俏丫头跪在自己面前,不禁吓了一大跳。她忙扶起三人,听了前因后果,也跟着落眼泪。 “最近程家也乱,没听说要买人。”吴妈看着三人失望的样子,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们,我在大小姐面前也算不得能说上话的。这样吧,我试着去说说,成与不成,就看这丫头的造化了。” 春梅听到吴妈这样说,复又跪下去磕了个头,道:“谢谢吴婶。” 正说话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程习习,她远远地看到一瘦小的女子跪在吴妈面前,便过来询问。吴妈一看,忙对春梅说:“你不是有话对大小姐说吗?快说呀——” 春梅对着程习习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说道:“求大小姐收留。” “起来说话吧。”程习习示意吴妈将眼前的的女子扶起来。 春梅看程习习说话温柔,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内心深处不由得亲近了几分。原先只是把进程家作为一种庇护,现在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愿意。当下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把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王牛夫妇也在旁边补充着,不一会,程习习便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习习道:“你叔叔婶婶着实可恶。不过,你也不必非要签这卖身契。王大叔可以认了春梅做干女儿,如此,无论春梅许了谁,必定也不能越过你们去。” 王家婆娘道:“春梅这孩子也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要说做我干闺女,我是一百个愿意的。只是春梅的叔叔婶婶素来是个厉害的,怕是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再说春梅的叔叔婶婶若是要接春梅回去,我们也不好强行阻拦,时日长了,难保他们又生什么坏心。” 春梅见程习习不愿收她,一颗心又沉下去了。哪知程习习并非不愿买下她,只是看出她并非真心实意,实在不愿强人所难。 “姐姐,你在这里干嘛?” 众人看见一少年郎面目如玉,虽然身量尚小,却身姿挺拔,正边舞着银枪边往这边过来。来人正是程戈。 “少爷——”众人向程戈行礼。 程习习用手绢擦了擦程戈额角的汗,嗔道:“怎么带着满身的汗在外面跑?仔细着了凉。” 程戈吐了吐舌头,讨好地看着程习习笑起来。 身边的小厮附在程戈耳边,将事情的告诉了他。程戈虽然不当家,但也知道一个小丫头自己家还买得起,见姐姐不收下春梅,心中疑惑,但也不便问出口。只是说道:“做姑子实在无聊,这位姐姐可要想好了。” 正在这时,厨房差人来说饭菜备好了,询问什么时候上桌。 程习习道:“这道鱼是发物,不适合少爷吃,王大叔你们端去吃了吧。”说完挽着程戈往回走,边吩咐程戈身边的小厮给程戈准备洗澡水,边差人去唤徐图和崔护。 “我们不用等他们了。”程戈一边往房间走,一边说道:“今天徐伯伯和崔大哥有事出去了,走的时候留话说让我们先吃。” 程习习答应着,指挥小厮给程戈换衣服。 春梅这边,厨房送来的鱼也上了桌。王大牛夫妇和春梅都没有什么胃口,墩子却是小孩子心性,早已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碗里。 突然,墩子捂着嘴大叫起来。 王家婆娘忙问道:“墩子,你怎么了?” 墩子眼泪汪汪地,使劲咽下口水,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太太太太好吃啦!我咽得太快,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了。唔,阿爸阿妈春梅姐姐,你们快吃。” 一时间屋子里压抑的气氛被墩子打破了。王家婆娘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春梅的碗里,说道:“无论怎样,吃完饭再说。” 王大牛也在旁边劝道:“都是程家的厨师可是得了京城名厨的真传,这鱼做得尤其好,今天机缘巧合得了赏,我们也别浪费了,吃吃吃!” 广宁在北地,北地大多食羊牛肉,鱼一般不上寻常百姓的桌。一来是因为北地并不盛产鱼类;二来是因为北地人民不知做鱼的方法,不会处理鱼的腥味。 春梅本来没有胃口,被墩子一闹倒也觉得腹中饥饿。加上王大牛夫妇在一边劝着,也不好叫他们难过。过了明日,自己就往南边去,寻一处庵子,青灯古佛过完自己的一生。这顿鱼就当是最后一顿晚餐罢了,也不算亏待了自己。 春梅思及此,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京城名厨弟子的厨艺果然不是寻常百姓可比的。那道鱼做得外焦里嫩,鱼肉入口即化。春梅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若不是王家婆娘制止,只怕她还要再吃一碗。 “一下子吃太多,容易得积食。你若是喜欢吃,我待会用井水把鱼冰镇着,明日热热再吃。” “婶婶,我是一下子饿极了——你们也尝尝,这鱼放到明天总归不如今天新鲜。”春梅看着饭桌上的那道鱼,心想自己能吃到如此美味的鱼也不枉在世间活了一遭。只是可惜得很,吃过这一回便没有下一回了。她东想想西想想,想到伤心处,不由得眼泪盈满了眼眶。 墩子瞪着眼睛,对春梅道:“春梅姐姐不要难过,大小姐是极好的人,下次她再来庄子上,我们就会有鱼吃啦!” 王大牛见墩子口无遮拦,一时抓过墩子就要打。 春梅本来处在浑浑噩噩的思绪之中,墩子的话却像一道光,照亮了她昏沉沉的大脑。 春梅立马跪在王大牛夫妇面前,喜极而泣:“干爹,干妈——” 王家婆娘知道春梅外表柔弱,内心却是个有主意的人。见她先前一副生无可恋,出家的心思迫切,现在却自愿认作干女儿,知道春梅心思变了,却不知道这突然的转变从何而来。王大牛和婆娘愣了半天,才急忙把春梅扶起来。 “闺女——你——” “干爹,干妈,女儿有救啦!我去找大小姐说——”春梅说着,拿起巾子擦了下脸,一溜烟跑出了门。 春梅到了饭厅,见吴妈和众侍女立在门外,知道程习习他们还没吃完饭,便静静地立在一旁等着。 等了约一刻钟,陆续有人进去收拾饭桌。春梅便挨到吴妈旁边,福了身说道:“吴婶婶,劳您通传一声。” 吴妈看到春梅,不由有些吃惊,再仔细看她,虽然脸上仍有泪痕,但眼睛却亮了起来,和之前灰沉沉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一会,吴妈在门口招手让春梅进去。 春梅见程习习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出一种沉静的美,风从没有关严实的窗缝吹了进来,撩动了她的衣裙。 “奴婢愚钝。多些小姐救命之恩。”春梅一进屋就跪在地上。 “你都明白了?”程习习的声音仍然是轻轻柔柔的。 “是。多些小姐赏的鱼。小姐若不是有心帮我,又怎会管我的死活。” “哈哈!恭喜姐姐得了一伶俐的丫头!丫头,你好好跟着姐姐,程府断少不了你的鱼。”程戈拍手笑起来。 “你回去温习功课,我和春梅有话说。”程习习含笑对程戈说。 程戈答应着去了,小厮紧跟在后面。屋子里的丫头妈子见此也掩上门离开了。 “你自己想通就好,起来说话吧。” 春梅闻言站起身来。 程习习道:“虽然清净一生有时候是种福气,可我看你活泼的性子,怕是耐不住那孤苦。你现在单凭一时意气,不知道寂寞的可怕,到了那时候,你肯定会后悔。我自是有心帮你,只是我们做主人的,最怕身边伺候的人心不定。” 程习习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帮春梅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接着说,“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想必已做好了决定。程家不是黑心的人家,到了二十五六岁,便会将你们放出去自行婚配;若是在这之前有了人家来说亲,只要对方是清清白白的人,我也不会拦你。” 春梅感激落泪,道:“只要小姐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便好。我现在只想跟着小姐,好好伺候您,别的事情我不想,也想不来。小姐即可明白了我,我才安心。” “傻丫头——回府后,让徐管家立了契,你便是家里边的人,万事由程家给你做主。你叔叔婶婶拿了银钱去,料他们也不敢闹事。杨家那边,既然还没下聘,便做不得数。你大可放心。” 春梅连连点头,口中不住称谢。 “我寻思给你取个名字——咱们主仆绕了一圈才明白彼此的心思,那么,叫你‘非云’如何?”程习习手托玉腮。 “多些小姐赐名。” “你回去歇息吧,明天一早随我回府。” 春梅告退出来,回到厢房,把事情都和王大牛夫妇说了。王大牛夫妇听到干女儿被程习习留在身边伺候,十分欢喜,少不得叮嘱春梅在程府要如何如何。 春梅道:“干爹干妈请放心,我虽蠢笨,但也懂得道理,我一定好好伺候大小姐,绝无二心。我不能侍奉在你们身边,报答恩情,还望你们好好保重身体。” 王家婆娘也垂泪道:“只恨没早些把你接过来,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楚。好在庄子离广宁城不远,我若得空,会去看你的。” 春梅和王家婆娘在炕上说着贴心话,王大牛却提了一壶酒,独自爬上屋顶,对着月亮自斟自饮起来。 喝道神思迷离的时候,只听王大牛喃喃自语:“兄弟,我对不住你。你的女儿生活在火坑我却浑然不知,我实在是个混蛋!啊,不!春梅现在也是我的女儿了,哈哈,她还成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人,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了——”他在屋顶上又哭又笑。 另一边的屋檐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院子里。 王大牛却浑然不觉。 王家婆娘生怕王大牛惊动了主人家,和春梅一起拉着他回房去了。 春梅躺在狭小的床上,看着床前明亮的月光,想到明天就要开始新生活,告别过去压抑的岁月,心中既酸涩又期待。“非云。”她默默念着自己的新名字,翻了个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