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是夜隔着屋门都能听见慕府外全城雀跃的声音,他没想到一年只一次的中秋夜,自己却像个闷葫芦一样关在房间里养病。 不该,不该,早知道他就不跟霍简死磕了,看在离秋的面子上服个软,嬉皮笑脸去讨个原谅,皆大欢喜,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大少爷和离秋形影不离地过节去了。 一个时辰前,破庙的兄弟们还来嘘寒问暖,结果一听闻城里有中秋灯会,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楚是夜只能强颜欢笑,嘴上说着,你们去吧去吧,我没关系的……怎么可能没关系! 楚是夜在床上辗转几圈,实在太无聊,裹了一件披风推门而出,却看见白贺站着院子里,对着月光提笔作画。 说起来,招贤堂四个首领在那晚比试之后便都住在这个院子里了,只是大家彼此不熟识,还没有太多交集。 楚是夜在院子里烦躁地踱步,想来想去还是悄悄地凑到白贺身边,见他灵灌一气,挥笔不息,一口气画出了一幅江山图来。 也许旁人会认为此画平平无奇,甚至毫无章法,楚是夜却惊异于这幅江山图中对天下局势的透彻分析,以笔力轻重来暗示势力强弱,北至极北雪原,南至极南多情海,细微之处精妙绝伦,意境非凡。 白贺对楚是夜的存在后知后觉,忽然察觉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的画,蓦地手忙脚乱,笔墨飞溅,“楚……楚少侠?你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 楚是夜自从跟着师父学了一身要命的轻功之后,走路没声儿这件事早被诟病许久,他友好地笑了笑:“诶诶你别紧张,我刚刚才来,就刚刚。” 白贺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墨水即刻染上了他一张无辜的小脸庞,楚是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贺又慌里慌张地抹了抹,结果只是越来越花。 楚是夜搬来一盆凉水供他清洗,看他毛手毛脚地,打趣道:“没想到白公子这满腹的才华,做起事来似乎也挺……挺风卷残云的啊。” 白贺无奈地摸摸后脑勺:“小可真是太失礼了,楚少侠莫要见笑。” 楚是夜摆摆手,随后又规规矩矩地把盆子捡了回去,白贺心里感激,将这幅作好的江山图顺手赠予楚是夜,道:“高山流水之遇,最是难求。” 楚是夜欣然接过,道:“哪里有什么高山流水的,我对这些东西也就知个皮毛而已,不足挂齿的。” “楚少侠谦虚了,小可这幅画,没一些学识的人可看不懂呢。”白贺话锋一转,从极度谦虚拔高到极度自信,楚是夜心虚地干笑了几声。 两人在院里有说有笑,也算是交上了朋友,围墙之内的慕家庭院显得不再萧瑟。 回首间,霍简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身后,眼角挂着轻微泪痕。 楚是夜只觉大事不好,故作镇静地让白贺先行离去,这个白愣头也不明所以,只好收拾笔墨纸砚回房去了。 楚是夜一见到霍简,身上的伤又开始刺痛起来,他无奈道:“不是说好一笔勾销了嘛,简二公子还是放过我吧。” 霍简只走上前来,定定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啥?”楚是夜被这个问题搞得满头雾水,还以为霍简是来算账的,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差点没反应过来,“当然喜欢了!” “是喜欢到想娶她做老婆,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那种喜欢吗?” 霍简再度逼问。 楚是夜快要惊出一身冷汗,眼前这位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绝不留情的简二公子,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起这种问题来,实在不能更渗人。再说他和离秋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一生一世皆托明月之誓,生死不渝。 哪知霍简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又情绪激动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楚是夜目光一凝:“是。” 霍简松开楚是夜,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既是如此,你现在就带着我姐离开,两个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地住下,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楚是夜之前就听离秋叹道霍简情绪不定的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他理了理衣领,难得严肃道: “简二公子,我很好奇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老喜欢替别人做决定?好像全天下就你们看透一切,别人只用按你的想法活?” 霍简竟对这番话发不起火来,他眸子闪过一丝诧异,楚是夜又道:“且不论我,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关心过你姐姐在想什么?或许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们这样擅自替她做主呢?” “你懂什么!你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走到最后了吗?你究竟懂不懂代价这两个字!”霍简终是忍不住爆发出来。 楚是夜也是个压不住脾气的主,乱世之中他付出代价还少了吗? “代价又如何!你又凭什么觉得离秋就会成为那个被牺牲掉的代价?” 霍简当即语塞,不是他无法反驳,是他突然失去了对峙的勇气。 霍离秋从一旁缓缓走出,她本是因为放心不下简弟而早早归来,竟正巧碰上了这样一番争吵,更巧的是,争吵的还是她自己。 “离秋!你回来了!”楚是夜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霍离秋身边,见她手里还拿着一支糖人,月光照在糖凤的剔透处,流光飞舞。 “自不归山地动后,我一个人掉落在不归湖中,好不容易才搭着一块木板回到岸上,活了下来。 于是我在岸边守着每一个上岸的人,但都不是你,后来,不归湖再没有人上过岸,所以我以为你死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霍简伤怀道,霍离秋眼睫微颤: “你的头发,就是那个时候……” “没错。”霍简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来,沮丧不已,“你明白那种孤独的感觉么?让我想起那个梦,那个在梦里永远都是孑然一身的人,他纵然是头顶乾坤,脚踩大地,却难以摆脱永世孤寂的宿命感。 所以后来的一瞬我释然了,天下是孤独的,人总归也是要孤独的,所以我想,哪怕霍家只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继续往前走。” 霍简站在霍离秋面前,什么时候弟弟已经跟姐姐一般高了,而他如此骄傲的人在生离死别面前,也会禁不住一夜白头。 他转身离去,如释重负,总算放弃了挣扎。霍简暗自发誓,今夜之后,他再也不会留恋这份天真。 “我这一生,宁可战死,绝不偷生。” 霍离秋平静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而霍简顿下了脚步,没有言语,终是又离去了。 夜色渐深,繁华的灯会也几近阑珊,慕府外的老百姓们还在穷尽最后的快乐。 楚是夜知道离秋最后一句话已是竭尽全力,心有不忍,正想酝酿出什么话来宽慰她,霍离秋转过头来,动容道:“刚才…你对简弟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吗?” “你都听见了?”楚是夜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心中哀叹自己的脸皮怎么比小姑娘的还要薄,“离秋我…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未等他反应过来,霍离秋转身便将他紧紧抱住,靠在他的肩头,悲喜交加,低声呢喃道:“谢谢…” 最触动她的并不是所谓的海誓山盟,而是楚是夜那几句反驳霍简的话,她本不善言辞,什么替她做主,什么牺牲代价,字字千钧,无不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原来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长短远远不及心意相通来得重要,她靠在他怀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楚是夜将头倚向离秋,心中绵软,庭院顿时变得格外温暖。离秋想起什么,将手里捏着的糖人递了出去,“要不要尝尝?” 楚是夜二话不说一口将糖人咬掉了一半,离秋一愣:“你…你给我留点。” 楚是夜咬着半截糖人,含混不清道:“贼(嘴)以(里)饿(这)艾(块)要不要…” 话没说完,嘴里的糖人“啪”地掉在地上,两人惋惜地看着,随后又相视而笑。 “诶,你手里的是?” “这个我可要好好夸一夸,你知道那个白贺吧……” …… 角落里,慕子凉目光落寞地望着二人,他手中的糖人已经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