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嘉会坐在教室里面,有点心不在焉。一节课过半,老师的话像漫长而无意义的嗡吟,她拿着网到处兜捕,才勉强抓住几句完整、有意义的句子。 放在课桌下面的手机震动了好几次。又一次震动时,宗嘉会实在忍不住,点开看了看。 手机里躺着十三条未读微信,全是一个人发来的。那个人说他收到了乐谱,但恐怕没时间参加下一次的集体排练,希望她今天能陪他单独练习。 宗嘉会心说:“想得倒美。” 她盯着那些话看了会儿,回复了一个字:“好”。 对方马上发过来一个“感谢”的表情。 宗嘉会放好手机,发现老师的话突然字字清晰,段段分明。她忙拿起笔,认真做起笔记。 ××× 宗嘉会放学后走出教学楼,张乐仙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依然没戴围巾,只穿了件春秋季的薄夹克,冻得直跺脚。 宗嘉会没和他打招呼,似乎是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 张乐仙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这天不太巧,大礼堂的几扇门都锁了,找不到管钥匙的人。原来合唱团练习的教室又被话剧团的人占了,要用的话,得等一个半小时。 张乐仙没说什么,宗嘉会却有点急了。 宗嘉会打电话给保中棠。她下意识里觉得,在学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难题,打给这位学生会长准没错。然而保中棠接电话时万分抱歉:“备用钥匙被我不小心带回家了。你急吗?急的话,我今天不去辅导班了,先把钥匙带回学校给你。” 宗嘉会闷闷地说:“不必,不是很急。” “嘉会,我……” 宗嘉会挂了电话,咬唇看了三秒张乐仙。张乐仙冻得卷怀缩头脚的,却依然保持着微笑,模样活像一条饿着肚子、乖乖跟主人溜了半天圈的拉布拉多。 宗嘉会看得心生同情,当机立断地表示:“去我家练!” 张乐仙瞪大了眼睛。 宗嘉会的家在徐汇滨江一带,张乐仙上次晚上送她回来时,到过门口,没有进去。 他在小区外面停好了摩托,保安通过对讲机告知楼内值班人员,等他们到大楼门口时,门已朝一边打开,值班人员笑容可掬地将他们接引到电梯处。一台电梯已经在底楼恭候,另一位值班人员按住电梯,微笑看他们进去。 宗嘉会的家在顶层。本来这层有两间房,现在全被她妈妈买下,打通成了一间。 宗嘉会开门进屋,也不管后面张乐仙,一头冲进厨房。 张乐仙关了门,换了拖鞋,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他担心随时会有一位两百斤的乳母手拿鸡毛掸子摇摇晃晃地从楼上冲下来迎接他,幸好没有。偌大的房间里,只从厨房方向传来些可疑的声响。 张乐仙放下书包,去落地长窗前眺望了下江景。长窗外的密封阳台上显然也开着暖气,一只有他两只手掌大的乌龟正贴在窗子另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人一龟互看了两秒,各自离开。 张乐仙在客厅里晃了晃。客厅布置得有点法国南部乡村小屋的意思,温暖而简约。壁炉上一瓶黄腊梅,散发出清郁的香气。张乐仙欣赏了两眼腊梅疏影横斜的风姿,又去看它边上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娃娃光头,浑身雪白,小嘴唇红嘟嘟的,坐在地板上,两手以拉扯的姿势抱着一只玩具兔。张乐仙心里好笑,想:“这么小就不苟言笑了。”另一张是一对夫妇,女的浑身散发着青葱的绿意,像丛林中飘荡的神秘童谣,令人不由自主地竖耳倾听;男的俊美无俦,和宗嘉会非常相像。只是,他们好像…… “你在干吗?”宗嘉会无声无息地来到张乐仙身后。张乐仙吓了一跳。宗嘉会手里拿了杯刚煮好的姜茶,硬邦邦地往他手里一送,“喝吧!” 张乐仙仿佛回到入校军训的时候,教官一声令下,他连忙服从照办。 姜茶辣嘴,但几口下去,张乐仙从肠胃到四肢百骸,就暖融融的了。他心里又别生出一股甜蜜,似忍不住,也要往外散发甜香,与身旁腊梅一较短长。 宗嘉会盯着张乐仙喝完整杯姜茶,见他不再瑟缩,脸上微带红润,暂时没有冻死之忧,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张乐仙指着照片问宗嘉会:“这是你吧?” 宗嘉会瞥了眼光头小孩,脸有点红。 张乐仙忍笑:“很有你现在的神采。这两位,是伯父和伯母吧。” “是我妈,不是我爸。” 张乐仙一怔。 宗嘉会一把将那对夫妇的相框脸朝下按倒,她闷闷地说:“我爸妈离婚了,爸爸搬出去好几年了。”那个男人走的时候,答应一切不变,以后也会常来看她,但终于越来越少,自从相片上这个男人住进她家后,他更是几乎销声匿迹了。 张乐仙无意中踩了地雷,很觉抱歉,然而又想多了解她些。他说:“你和照片上这人,长得真像。” 宗嘉会嘟哝:“像的人多了,那又有什么稀奇?” 她不愿多讲自己的父母,转问张乐仙:“你妈妈病了?你是因为要给妈妈治病,才到处弄钱的吗?” 张乐仙一下子被两个直球打得有些狼狈,但他很快拾回镇定,告诉她,他妈妈得了肝炎,因为传染性强,所以不得不长期住院。 “我爸妈也离婚了,据说是我两岁的时候离的,刚离没多久,爸爸就出车祸死了。我跟着妈妈长大,她把爸爸的照片全毁了。不过我叔叔偷偷给我看过爸爸的照片。你还记得我叔叔吗?就是印·痕迹的老板,理着个莫西干人头的。” 宗嘉会努力回想了一下,摇摇头。于是张乐仙又说起他这位叔叔。他是张乐仙爸爸那边的亲戚。他父母婚姻虽然失败,他妈妈和他叔叔倒成了莫逆之交。他妈妈曾出钱帮助他叔叔创业,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叔叔资助他们。他出钱让张乐仙继续上学,还把他介绍到自己的酒吧打工。 宗嘉会安静地听张乐仙叙述,只想更多地了解他。她不知轻重地问:“你妈妈是不是坐过牢?她坐牢的时候,把积蓄都用光了吗?” 张乐仙满脸通红,但看她一派天真,决定不和她计较:“嗯,是用了不少,不过积蓄还是有的,留到关键时候用。我家还有工厂,之前运作上碰到些困难,资金周转不大灵便,现在我舅舅他们在管理,情况应该很快好转了。”他顿了顿,又说,“有时觉得,念书也没多大意思,不如早点工作赚钱。” 宗嘉会不以为然。 张乐仙笑说:“我随便感慨下而已。” 宗嘉会看看他,忽然来了句:“你太累了。” 张乐仙心里一动,看着她不说话。 宗嘉会任由他看着自己,也坦然地回视着他。时光像一首无声的歌,在他们的注视中流淌。 张乐仙先收回目光,他咳嗽了两声:“该唱歌了。” 宗嘉会“啊”了一下:“差点忘了。” 宗嘉会带张乐仙去琴房。她做事认真,这时后悔刚才竟忘了“正事”,更要努力训练张乐仙,弥补自己的过失。 她不苟言笑地伴奏,指出张乐仙唱错的地方。一旦有错,必定从头来过。一首曲子,要毫无错误地过三遍,才算完成练习。 张乐仙开始老老实实地配合她。他小时候家里请过美声老师,有一定的专业歌唱基础,人又机灵,两首曲子顺利地通过。 他有些口干舌燥,见刚才体贴地为他弄姜茶的人此时全神贯注、完全没有给他倒杯白开水的意思,只好自己申请喝水。 宗嘉会嫌麻烦,瞪了他一眼,不知去哪儿翻出瓶依云矿泉水给他。他喝水时,她无事可干,便盯着他,看意思恨不得亲手给他灌完水,好赶快继续练习似的。 张乐仙忽然起了逗逗她的心思,他说:“音乐会上的表演曲目太土了,我给你唱点真正经典的曲子吧。”宗嘉会无动于衷。张乐仙又讨好地问了一句,“你喜欢听什么?” 宗嘉会终于有了点反应:“《今夜无人入睡》,意大利语版的。” 张乐仙一愣,及至看到宗嘉会眼中促狭的笑意,才笑说:“这个也不难,我唱过中文版的,让我现场听一下意大利文版的,我马上唱给你听。不过,你会弹吗?” 宗嘉会眼神立刻犀利起来,像战士听到号角拿起武器,她马上用钢琴弹了段《今夜无人入睡》的主题。 张乐仙跟着哼唱: “无人入睡!无人入睡 公主你也是一样 用纤细的十指 敲打着键盘 眼睛闪烁着爱情和希望的星光!” 宗嘉会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她不记得这首曲子的歌词了,听张乐仙唱到“爱情”,便停下手,傲然说:“我要听意大利语版的。” 张乐仙拿出手机:“行,我先听一遍原版的。” 他还没连上网络,宗嘉会已经找出唱片,放了起来。帕瓦罗蒂嘹亮、清澈、穿透云层般的嗓音瞬间占据了琴房。 宗嘉会只记得曲子的主题部分,她怕张乐仙小看她,趁机默记整首曲子。张乐仙闭着眼睛,神情严肃,似也在较劲硬记意大利语发音。 一曲唱完,张乐仙睁开眼睛,信心十足:“行了,你弹吧,可别弹错了。” 宗嘉会心里吃了一惊,不肯输给他,只好咬牙开始弹奏。张乐仙的声音自然地切入…… 一分钟后,张乐仙看到一副奇景——宗嘉会趴在钢琴上,脸埋在臂弯中,笑得全身打颤。 张乐仙也不唱了,跑过去拉她:“好啊,你笑话我!” 宗嘉会被他拉起来,她竭力忍笑,脸涨得通红,嘴唇和眼睛像刚被露水打过一样,湿润润地闪着微光。 张乐仙忽然忘了要打趣她的话,重重咽了口口水,自己也红了脸。 气氛微妙之际,外面传来了开门声,有人回来了。他们像一对被打断玩耍的小动物,同时停下一切动作,侧耳倾听。 来的是宗嘉会的妈妈。她叫了几声“嘉会”,没听到回复,以为家里没人,便放喉高歌起来。 张乐仙看了眼宗嘉会,忍笑不语。 宗嘉会有点尴尬,怕她妈妈做出更丢人现眼的事,她使劲敲了两下琴键。 琴房的门很快开了,一个脑袋往里钻了钻。张乐仙一眼认出是刚才照片上的人,只是眉眼生动,更显年轻。女人看到张乐仙,微微吃惊:“哎呀,有客人!”张乐仙忙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嘉会妈妈好”。“好,好。” 宗嘉会说:“我们练歌,你出去吧。” “你真是的,怎么只给客人喝矿泉水?你们饿不饿?我给你们做点心吃吧。” 宗嘉会板起脸:“不要,你快出去吧。” “好,这就走……你们真的不要点心?” “妈妈!” 宗嘉会妈妈生怕女儿发火,连忙让自己消失在门后,一并连歌声和脚步声也藏匿了起来。 宗嘉会忽然没了练习的心情。张乐仙识相地看看表:“今天练得差不多了,我晚上还要去打工,先走了。” 他收拾好东西,十分潇洒地将书包单手甩在肩后。 宗嘉会默默地将他送到门口。宗嘉会妈妈在阳台上喂乌龟,隔着落地窗冲他们挥手。 宗嘉会忽然说:“你等一等!” 张乐仙在门口等了片刻,宗嘉会手里拿着条黑绒线围巾回来了:“这是我的,只戴过几次,送给你!” 张乐仙接过围巾,心里暖呼呼的。他头脑一热,问她:“你每天几点出门?” “六点十五。干吗?” “好奇,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