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早上,宗嘉会离开小区,就看到张乐仙骑在他那辆超级打眼的摩托车上等她。他依旧穿着春秋款的薄夹克,不过脖子上围了她的黑围巾。 宗嘉会也不多话,走到车旁,就坐了上去。第一天她穿裙子,横着坐,被张乐仙拍了下头,说这样坐危险,以后两天她就穿裤子,跨着坐。 张乐仙总在离校门三五分钟的地方放她下来,和她分开走进学校。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目击到二人。他们算各自年级的风云人物,谣言顿时如雨后春笋,生长如疯。 许抚宁感叹:“可怜的保中棠,从你入校追到现在,你没有一点反应;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你就跟着人家走了。” 宗嘉会挺反感这类话:“保中棠没喜欢过我,有什么可怜的?我看你倒是喜欢上他了,三天两头提他。” 然而众口铄金,这么说的人多了,宗嘉会也疑惑起来。她打算下次合唱团排练时,好好观察下保中棠和张乐仙的相处情况。 下一次集体排练很快就到了。 戴老师亲自上阵伴奏,被他点到名的学生一个个过去独唱。宗嘉会到的时候,正好轮到张乐仙在唱。 宗嘉会打定主意要来观察人的,结果一听到张乐仙天籁般的男高音,便忘了其它,只管沉浸其中。 一段唱完,礼堂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张乐仙开玩笑似地转向台下围观者,鞠了一躬。他突然看到宗嘉会,眼睛一亮。 宗嘉会想起他胡闹地唱着帕瓦罗蒂的名曲时的样子,不由得也是一笑。 他们互相注视的时间久了一些,并没有特别想说的话,只是看着对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当事人谁也没觉得异常。 围观者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窸窸窣窣的笑声和议论声像刚打开的汽水瓶中的水泡,一下子涌上来,他们似比本人还兴奋。 戴老师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对气氛的变化很是迷惑,但他也明白大家关注的重心,便咳了几声,说:“嘉会,你来了?你把乐仙□□得很好……”底下一阵哄堂大笑。戴老师更迷惑,但心里也跟着大家一起高兴,他笑说,“可惜他今天又要早走,不然我真想听听你们的合作。” 不知谁在下面吹了声口哨,说:“老师,我们也要听他们的合作!”一堆人起哄:“要听!要听!” 戴老师终于抓住了重点,以为这两人早有过合作,且已经声名在外,所以大家今天格外捧场。他征求意见似地看向张乐仙。 张乐仙低头笑得很开心。他低低骂了声:“这帮混蛋!”转身礼貌地和戴老师道了别。 他下台经过宗嘉会身边时,发现她站得笔直,冷白的脸颊上,开了两朵粉晕的花。他低头轻轻地对她说:“先走了。”宗嘉会“嗯”了一声,连脖子也红了。 张乐仙走后,宗嘉会又和大家一起排练了半个多小时,这才忽然想起件事。她问身边的一年级女生:“保中棠今天又没来?”那女生含着善意的微笑看着她:“他来过,还喊你了,不过你没听见。他跟我们一起练了一首歌才走的。” 宗嘉会觉得有点对不起保中棠,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 礼堂第一排正中央坐了个长发女孩。不少人饶有兴趣地在她和宗嘉会之间移动目光,不过见她始终无所动作,就失了兴趣,各自散了。 宗嘉会准备离开时,那女孩却突然敏捷地从座位上站起,挡在她面前。女孩应该比宗嘉会高一年级,但个子娇小,只到她肩膀,短流海和森系的宽衣长裙,让她更像个初中生。 “我叫杜海卉,”女孩自我介绍,“和张乐仙一个班。” 宗嘉会记得这个人,她冷淡地点点头:“张乐仙走了。” “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宗嘉会走出大礼堂。杜海卉有备而来,不即不离地跟着她。宗嘉会人高腿长,随意走着,杜海卉跟得气喘吁吁,倒好像在故意欺负她。 宗嘉会便停下来:“我赶地铁,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杜海卉额头微微冒汗:“我也去地铁站,我们边走边说。”她走了几步,不见宗嘉会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宗嘉会皱眉看着她:“我不想和你一起走。” 杜海卉一愣,随即脸现讥讽的神色:“白长这么高,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难怪他一出手,你就上钩。” 宗嘉会看了看手机,对自己说:“再过一分钟,她要没有值得一听的话,我立刻就走。以后也不会再和她说话!” 杜海卉顿了顿,像忽然明白过来:“你把那天天文台的事告诉张乐仙了?你别听他那些撇清干系的话,他现在要追你,自然竭力和我划清界线。虽然一直是我追着他不放,但他也没有拒绝过我……对,你得意好了,我就是喜欢他!” 宗嘉会确定一分钟已过,抬腿就走。杜海卉在她身后大发雷霆,骂她没有教养,没有情商,还骂了什么,她也没听清。 宗嘉会一路走得星流霆击,眼看地铁站已在眼前,哪知身后又传来杜海卉的叫声。宗嘉会心里奇怪:“瞧不出她这么短的腿,走起来倒快。” “宗嘉会,”杜海卉追上来,一把拉住她,“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喜欢他吗?好,你不必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喜不喜欢他,瞎子也看得出来。但我担心你现在喜欢他,等你真正了解他后,就会害怕他、放弃他了。” 杜海卉刻意停顿了一下,没等来期待中的问句,只好自己继续往下说:“你知道他最近为什么总是没时间吗?” 宗嘉会讨厌对方一切尽知、而料定她一无所知的口吻:“他要打工。” “不,其实他妈妈又发作了,他几次被医生叫去。你知道他妈妈的病吧?” “知道。” 杜海卉有点急了:“他说给你听他妈妈得什么病了?” “说了,肝炎。” 杜海卉垂头思考片刻,忽然说:“你敢不敢跟我去探望下他的妈妈?”宗嘉会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杜海卉又说,“还是说,你怕自己真正了解他后,就会放弃他了?” ××× 从一号线徐家汇地铁站出来,杜海卉旁若无人地在前面带路。宗嘉会不想和她靠得太近,便缓步跟在她后面。 宗嘉会打心眼里讨厌杜海卉。她爱憎分明,对讨厌的人,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交换只言片语,然而她还是跟着杜海卉来了。不是因为杜海卉激她,而是她忍不住想要知道张乐仙隐藏的秘密。 她对张乐仙的事胃口很大,想像鲸鱼吞掉周围小鱼群似的,了解他所有的秘密。但张乐仙似乎过于小心,把自己隐藏在海底洞穴中,只偶尔扔给她一点鱼骨头。 她们走了约莫二十多分钟,杜海卉在两扇紧闭的铁门前停下来。宗嘉会看到铁门旁的竖牌,心里奇怪:“怎么是这儿?” 杜海卉敲了敲铁门旁一扇脏兮兮的小窗户。窗户开了,值班室的门卫和她交换了几句话,让她和宗嘉会在探望表格上签了名。 门卫开了一扇铁门,杜海卉和宗嘉会先后进入。 她们穿过一个草木枯败、一看就没怎么打理的园子,眼前是一栋三层高的老洋房。洋房姜黄色的墙壁凹凸不平,上面爬满了焦枯的藤须,看着跟要勒死这栋楼似的。二楼和三楼的窗口处,有几个穿着蓝白相间竖条纹衣服的人晃来晃去。 杜海卉看到那些蓝白竖条纹衣服的人,心里不由得发毛。她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宗嘉会,见她并不惊慌害怕,只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心里又很不满,想:“这个人的神经大概和面部肌肉一样坏死了。” 这时,洋房的门开了,突然从里面蹿出一条狗,冲着宗嘉会她们乱叫。宗嘉会吃了一惊,但不动声色。杜海卉却吓得跳起,狗也就追着她一个劲狂吠。宗嘉会本来想叫杜海卉停下别动,也别叫,但看她这副样子,觉得挺有趣,便没作声。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也从洋房中出来,看到这幕,忙喝止住了狗。 她连着看了宗嘉会几眼,又有点惊奇,她说:“你是连老师家的嘉会吧。” 宗嘉会点点头。 白大褂乐了:“好几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连老师经常拐你过来玩,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她生的,说太漂亮了,不像,后来才知道是她亲戚。今天来找连老师吗?她正好在上面,我带你进去!” 宗嘉会完全不记得眼前的女人了。她没纠正她的误会,转头看看杜海卉。杜海卉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她看看白大褂身边还在冲她龇牙咧嘴的狗,说:“你一个人进去吧。你对他们说,你找他的妈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先走了。” 宗嘉会不再理她,跟着白大褂走进面前的洋房。 她们走楼梯到二楼,二楼楼梯和走道间隔了四扇落地木门。这儿的门都是内外双锁。白大褂从包里掏钥匙。一群蓝白竖条纹衣服的女人挤在木门另一边,通过门上窗户看着她和宗嘉会。她们的眼神,多少有点呆滞。 白大褂找到钥匙后开了门,里面的人纷纷给她让开一条道。 白大褂不客气地问:“连主任在哪儿?” 这群女人似都十分畏惧他,好几个抢着回答:“在办公室。”“在会诊。”“十三号又发疯了!”…… 其中一个拖住白大褂:“你帮帮我吧,他们又派人来追杀我了。他们知道我是宋美龄的孙女,非要杀了我不可!” 白大褂说:“不会的,我们已经派人在外面冒充你了,你在这里很安全。今天药吃过了?” “吃过了,可是……” 不少蓝白竖条纹笑起来了,一个还抱歉地对宗嘉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她有精神分裂症。” 白大褂被缠住了,她告诉宗嘉会,连葭的办公室在走道最左边,让她先去。 宗嘉会谢了一声,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走向那间办公室。 办公室门开着,好几个蓝白竖条纹挤在门口往里看。 宗嘉会人高,从这群人的头顶望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背对她站着的张乐仙。她想:“他果然在这里。” 张乐仙旁边有三个白大褂,二男一女,一个男的边吃饭边看手机;一个男的吃完饭在修剪手指甲;一个女的,就是连葭,双手抱胸靠在办公桌上,正听一个蓝白竖条纹诉说着什么。 那蓝白竖条纹原先可能长得不错,鼻挺眉秀,现在五官轮廓还在,但过多的皱纹像清除不尽的泥污粘附在脸上,短发也大半灰白了,使她看上去像个年老、丑陋的巫婆。 女人声泪俱下:“……我真没疯!是我的弟弟,趁我坐牢,要霸占我的工厂,所以买通邻居,捏造我的种种失常行为,把我送到这里。他现在抢了我的工厂,抢了我的房子,他和情妇住在我家,却把我和我儿子赶出来……” 连葭笑着插嘴:“你弟弟可没赶你儿子,是你儿子自己搬出来住,问他舅舅收房租,给你治病呢。” 女人目光茫然,接着像没听到似地继续说:“我没病,没疯!是我弟弟,早看上我的工厂和我的钱,买通邻居,捏造我的失常行为,把我关进这里。他以为从此以后就能拿着我的钱为所欲为了,可老天爷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吗?连主任,我没疯,我真没疯!我以前的所有经历我都记得:我参加过两次高考,都落榜了;我自学的大学计算机课程……疯子能记得这许多事情?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是会编造自己的过去吗?你们去查,我说的哪点不是真的?还有呢……”女人翻动手里几张纸,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过往,纸上内容全是她这几天赶出来的,就为了这次医生会诊时当证据给他们看,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 医生们在听到女人分析精神分裂症患者症状时都笑了,剪指甲的还说了句“了不得,久病成良医”。女人得到认同,以为有了希望,更加亢奋,又将说过的话重复了几遍。 门口的一些人不耐烦,散了。连葭做出结论:“精神分裂,这个没什么疑问了。” 剪指甲的问:“这是最后一个了吧?”吃饭的差不多同时问连葭:“你明天来不来?” 张乐仙见医生们自己聊了起来,就过去拉他妈妈回房。但他的手一碰到他妈妈,她就尖叫起来,随即扑到连葭脚下,痛哭流涕:“我真没疯!一切都是我弟弟的阴谋,你们要替我做主啊!求求你们放了我,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们!我孩子还小,我不回去,我弟弟会把他煮来吃了……” 她又哭又叫,张乐仙拖不动她。连葭问护士:“今天用过氯丙嗪吗?” 两个男护士进来,一人一边拖起女病人,她像野兽一样挣扎,他们给她扎了一针,又用皮手铐将她双手铐住。 张乐仙含泪看着,忽听连葭高兴地叫:“嘉会?嘉会你怎么来了?”张乐仙浑身一僵,转头,就看到了笔直站立在门口的宗嘉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