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都到锦州快马也须走上一天一夜,而马车是需要更长的时间。选择赶夜路也是不得已为之,自从太子元彻丧后,京中眼线剧增,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恐怕其中还牵涉了外来力量。 左靖骁收起信折,转眼看向隔了自己三尺有余独自靠在一旁昏昏欲睡的人,借着扑闪不定的灯光,细细打量着她。 光洁的额头上两道柳叶秀眉淡淡皱起,双目紧闭,脸颊红润可唇色却是微微泛白。马车一路动荡,她睡的不安稳。 他定定看了半晌,倒是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看着她,心里不由苦笑,眸中若有所思。 当年太子以身犯险,不惜以命换命,视为珍宝的人如今判若两人——太子下葬满朝满京传遍,青竹苑暗卫来报,“夫人听说太子与自己同岁既是惊讶又是惋惜”,始终平平淡淡,是不再与她有关。 那日太子下葬后他便去了青竹苑,她看他来的眼神中有惊讶有愣怔,竟是没有半分伤怀。那时,左靖骁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心中却是冷淡疏离的。 太子与他既是君臣,也似挚友亲兄。左靖骁对待元修,自有为人臣子对太子的尊敬,更有如对手足知己般的爱护。或者,若不是因为太子,左靖骁未必就娶江芸珠。 那人就是临终之前也没有忘了,只是知晓他与芸珠已经结为夫妻,在好长一段时间后都再没问起,弥留之际却似托付一般—— “黎安你好好待她吧,不必再顾着我了”…… 这天下也仅有他一个人知道太子元彻生前最大的秘密和亡毙的真相。世事变迁如同江河波涛汹涌滚滚向前奔去,事后万般的细节和蛛丝马迹不再重要甚至意义全无,只是留下了她和锦州江家。 长夜漫漫,道路渺远。锦州远在山岭延绵的那方,像是被拘困于黑夜之下,永暗的势力企图一点点将其吞噬殆尽。 锦州江家,江家锦州? 左靖骁看着她的睡颜,脑海里闪过数道亮光,眼神渐渐深邃莫测,棱角分明的脸在摇晃的灯光中隐没一侧。 锦州早在公孙氏登基前历史就无比辉煌,虽非一国之都,实际却盛是一国之都,南来北往的陆路商旅必经之地百年以前就繁华无比。 前朝修葺臼虢渠,联通了东西两条大江,一条曲江,一条泷江。自此,锦州连起的商贸网成为本朝经济源源不绝的血脉,而锦州作为中心枢纽更是一国命穴所在。 锦州商会集天下富商巨贾、揽全国通货渠道,其下属大小商帮数以千计,而总分支却属江家全控。 世人知“锦州八柜”,却不知锦州八柜同源江家。百年前的江家隐身匿迹多不为外人所闻,就连锦州百姓也只知道锦州刺史江崇朗而已,却不知江崇朗便是有名的“锦州八柜”的第八柜。 当年的江家宗族庞大分支极广,其人多不以江姓示人,便引化名分别是:齐元、郅永、辛庄、玖贾、石楠、奚丹、梁冒、唐楚。而江崇朗化名便是石楠。 以此八人为首,分别掌控了以锦州为起始的八条商道,各个商道互联互通、大小货运往来消息皆是隐秘,锦州商会中大部分都无法知晓。 可是,就这样荣极一时的“锦州八柜”却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分崩离析。 锦州商会所在旧址的那场大火持续了整整八天,此事更是惹得朝野震动,举国哗然。锦州刺史江崇朗锒铛入狱,商会中浩如烟海的卷宗、往来商旅、货品的记载一一在大火中化为灰烬,“锦州八柜”也自此消失。 民间传言,是“锦州八柜”遭来了报应。哪一个商人背后不是黑心无比穷谋极利的勾当,这锦州八柜怎可免嫌况这大火说也奇怪,锦州商会周围十几条街道相邻,商铺房屋左右衔接,竟是安然无恙一无损毁。唯独那八柜所在的商会总部和紧靠其后的密室仓库俱淹没于大火中,还不多不少足足燃烧了八日。 而江家自江崇朗入狱之后便悄无声息,锦州江府也不过是江崇朗为官时留下的房产,后来他虽被免罪,却未免罢官,江府便是其退后居所。尽管如此,江府在锦州也算还有些分量。 只是太子怎会知晓? “锦州八柜”之事,当年皇帝命人彻查其下落皆是无功而返,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数月前,太子提起此事,言辞间却有省略,只说到江家江崇朗入狱一事,可既是如此重案怎会被轻易放出,其中必又是一番缘由。 左靖骁初闻也不曾在意,太子说到一半笑着打量起他,缓缓开口道:“那江崇朗就是江父。” 他甚是吃惊,那江府中的…… 曾经派出的人回报,江父原名分明是江纪伯,消息自是不可能出错。江纪伯显然与江崇朗是两个人,那如此说来真正的江崇朗入狱之后就不曾出现过。 左靖骁隐隐感觉到了不寻常,谜团就像一张正网铺天盖地慢慢延展开来,江家背后定是一番石破惊天。 “回老夫人,夫人已经答应了。”左甲回到阚氏跟前,眼神带笑。 阚氏正站在佛台前,握着白瓷小勺舀起点点檀香放入小炉中,“侯爷也在青竹苑?” “侯爷现在还在书房,晚膳也未曾去青竹苑。”左甲特意补了一句,见阚氏回过头来,又接着笑说“侯爷最近常在青竹苑,老夫人可以放心了。” 阚氏听了这话,摇摇头,“这江氏未必真心向着侯爷,我怎能放心。”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左甲故意引出问题,面容正经探寻道。 “我本想说服侯爷纳妾,江氏那边不是问题,可侯爷这……唉”,阚氏有些无奈,自己的儿子在此事上出奇态度强硬,她也不好与之再提。 左甲轻言道,“那阚小姐如何?” “玉兰与侯爷自小便是青梅竹马,当初我本以为侯爷也是喜欢的,没想到啊。如今再让玉兰入府,我也感觉甚是对不住阿兄。”阚氏话说到此,心中虽有几分愧疚,但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也不得不如此。 “阚小姐对侯爷也是一片真心,只是,”左甲有意顿了顿,看向阚氏,继续言“只是丞相或许不会同意。” 阚氏点点头,“这也是我为什么让玉兰到左府的缘故,兄长若是知晓定会气盛,可是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了。此事若是能成,我再到他面前请罪吧。” 阚武攸的性格阚氏知晓的一清二楚,若是玉兰真的被纳入左府,怕是他们的兄妹情分也就此尽了。阚氏心痛不已,她与兄长并非亲兄妹却以兄妹相称,他待她也是极好的。 阚氏幼时父母双亡,阚武攸其父不忍看兄长唯一的骨肉孤苦无依,便将阚氏接来自己身边抚养。阚武攸曾有一小妹不幸因病去世,阚氏来了之后便是把她当作亲妹一般。 这份恩情她未曾忘却,也一直想要报答的,更是将阚玉兰自小视作了媳妇的不二之选。可惜事与愿违,不但未能报答,如今还要恩将仇报,阚氏万分愧对。 “老夫人一片苦心,侯爷自会明白的。”左甲顺意说道。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太子之事实是让我不得不焦虑了。”一国太子如此年轻就去了,京中无人不晓,朝臣家眷私下自然也免不了议论。 左甲闻言也只是笑,“太子确实令人惋惜。” 提起太子,阚氏忍不住回忆,“当年太子生辰,我随老侯爷一起入宫曾得见过一面,他比黎安小了五岁,却也是温雅明礼。连老侯爷都说太子颇有永禾帝当年风华气度。” 若是太子不出事,将来也定是像永禾帝一般的明君,朝中大臣多对太子夸赞。公孙氏这样的少年英才可是不多见,永禾帝之前的皇帝也多是无所建树,到了永禾帝即位多行仁政,国力才有明显的积累。 左甲听着阚氏说话,立在一旁也不出声,眸中一丝暗光飞快地略过,下颚紧了紧。 阚氏并没注意,放下了手中的瓷勺,转身看向左甲表情祥和,关怀道,“你也忙了一天,退下吧。” “谢老夫人。”左甲面色温笑,对着阚氏一揖,转身退下。 出了屋门,脸上笑意瞬间敛去,左甲满脸阴霾,两道俊眉蹙起。穿过树影密织的走廊,一路面色冰冷的表情倒是让府里的小厮丫鬟吓的纷纷不敢像往常一样对左甲行礼。 他并未回屋,只是急急赶到了左靖骁日常久待的书房前,停步在距离门前五六丈外的花台后,看着漆黑一片的门窗面无表情。 眸中情绪如波涛汹涌,不屑、冷默、狠厉,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左甲站了一会儿,夜里的凉风吹的衣角翻飞,连同他的发丝在空中浮动。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是有些难以置信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绪了。 多年的淡漠隐忍,一朝得偿夙愿。他自十一岁时来到左府,如今已有十年。正所谓十年磨一剑,他等待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如今快要达成愿望的兴奋都是那么不自然。 才貌俱佳的青年,怎么会甘心做一个侯府的管家?尽心尽力地打理鸡毛蒜皮之事,处理的都是些后院妇人家长理短。 如果不出所料,左靖骁此时应该正在赶往锦州的路上,可锦州早已不是当年的锦州了。 脸上扬起笑意,左甲满意地迈步离去。 此时,一旁的廊柱后面闪出了一个身影,花伶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刚巧打水回屋,经过走廊时碰巧看见了站在这里的黑影自是吓了一跳。 未敢出声,她便躲在了柱子背后,如果没有看出,刚才那人应该是左管家吧。花伶有些害怕了,总感觉左管家有些不同往常。 见那黑影再也不见,她便匆匆跑回了青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