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八章 王者之言(1 / 1)夙雪首页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天高云淡,碧空如洗。江麟仰望天际的蔚蓝,晴空万里,弥高疏阔。不过几丈见方的一隅,却是远得不可碰触。  仲秋微风习习,拂过刀刻般坚毅的轮廓,几缕丝云随风舒卷,变幻无常,亦如纷争无定的时局。  收回疏寥的目光,他看向苑中。春兰不胜秋寒,连残香都已随风飘逝。可那一袭白衣的少女,却仍站在树下,仰头望着一树的枯枝。  他们已被软禁月余。苑囿的大门被落了锁,铁链直有小臂一般粗细,沉重得仿佛连坚固的苑门都难以承受。亭台轩榭,一景一物,似乎已被人们遗忘。他甚至能想象,门可罗雀的苑外,连落叶都已积了厚厚一层。  凭他的轻功,出去自是不难。可眼下少女的病情,却让他无心此举。  他并不留恋外面的纷争杀戮,计谋涡旋。宁愿望纯然苍穹,守片刻宁静,哪怕只是即逝的一瞬。而这即逝的一瞬,久抱沉疴的伊人,却让他伤然不已。  起初被禁足,不能出幽兰苑,举止疯癫的少女还是止不住地在苑内回廊间疯跑。后来却变得出人意料的安静。秋日晴好时,她便站在树下,怔怔仰望头顶之上的苍凉。芳芜纵成泥尘,却那般执着而倔强,不肯离去,似留恋追忆,又似翘首以盼。  他总会走过去,站在少女身后,陪她一同仰望被枯枝割裂得零落破碎的天空。  “振天,”察觉到背后站着的男子,她轻轻启唇,“来年昭节,兰花还会开吗?”  “会。”从后将少女揽在怀里,薄唇附在柔软耳畔,江麟气息轻吐,声音温柔,语气却是坚定,“煦风醒玉兰,花雨似落雪。到时我会和雪儿一起,观春雪。”  三月飘雪,似乎总有一分凄惘。    望着少女哀怨楚楚的样子,江麟终是不忍。白兔从房间里跑出来,用三瓣嘴轻蹭他的衣摆,然后趴在他鞋面上,小巧的鼻子轻嗅着,似在寻觅什么。  俯身将白兔抱起,拿了几片青菜,江麟步下游廊,走到少女身旁。  “兔子饿了,”他将白兔放在少女怀里,“喂它些吃食吧。”  飞雪一手抱着兔子,一手轻抚它细软的茸毛。白兔依偎在主人怀里,毛茸茸的身子蜷成一团,眯着眼睛,似极为舒服,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见白兔这副模样,不由自主地,飞雪嘴角轻轻牵起,竟是露出一抹笑靥。  江麟一愣,随后也展颜一笑。深宫险恶,她被明家三番五次欺侮,受了莫大惊吓,以致成了如今的样子。这个笑容,的确是久违了。  “我有事要忙,你在这里喂它,不要乱跑。”把青菜递给少女,江麟抬手,替她将被风吹散的碎发绕到耳后,手伸进发间摩挲,哄慰着道。见少女轻轻点头,放下心来,缓步离开。    转过回廊,来到后苑。一朝失势,虎落平阳,幽兰苑一众宫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也都躲了懒。江麟挽了衣袖,从井里汲了水,开始洗换下来的衣服。  飞雪喜欢清静,又不愿吩咐宫人,许多闲置的宫女内侍便被调去宫中各处。人烟本就稀少的幽兰苑,如今遭人冷弃,比以往更加疏寥。  午后尤为寂静,秋日洒下金灿灿的光,为男子全身镀上一层金芒,勾勒出英挺的俊颜,如天之器。本是冷如寒冰的人,沐浴在阳光下,尖利棱角似被消融,蓦地添了几分暖意。  药房门扉敞开一角,淡淡药香飘散,丝缕萦绕鼻端。他知道宋陌在里面,正为飞雪煎药。翊山一行,飞雪坠落冰崖,伤了内力,损了根基。从那以后,柔弱中自有风采的少女便缠绵病榻,几乎每日都要服食苦涩的汤药。少女喝下药汁时,面容颦蹙的痛苦表情,他看了只觉心疼,却终是无法。  想及此处,他有刹那的失神,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却又很快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淡。  “啊······”  继续专心洗衣服,前苑蓦然传来一声尖叫,似有惊恐,于宁静慵懒的午后显得尤为突兀。  “做什么,你个疯丫头!疼死爷了!”  厮打怒骂声随之而来。江麟心下一惊,未及反应,眼角瞥见一个慌张跑来的宫女,正是蝉儿。  “怎么了?”他连忙跑上前,却见蝉儿满面焦急,慌乱无措地比划了一堆。他看不明白,惊呼声却与喝骂声掺杂在一起不断传来。未及多想,他运起内力,一个箭步纵身掠去。    “雪儿!”  掠至前苑,正见树下厮打的两人。他迅速跑过去,左手将飞雪揽进怀里的同时,右手已迎向那人追打过来的手。  那人只觉面前蓝影一闪,还未看清来人,伸出的手便已被拿住,随后有剧痛从腕处传来。定睛看去,只见那只手手指修长,将他手腕牢牢攥住,指节因为用力,竟隐隐泛出白色,如铁钳一般,不让他有丝毫动弹。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伤爷!”腕骨疼痛欲裂,他惊怒交加,破口大骂,“活得不耐烦了,信不信爷弄死你?快给爷放手!”  他越是骂,那只手便握得越紧。直至腕骨咯咯作响,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眼看手腕就要被捏碎,那只手却徒然一松。并未见江麟如何出手,他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打到,不受控制地后退,却未跌倒,踉跄几步之后重新站稳。  “你敢打爷!”感受到对方深不可测的内力,那人心中惊骇,却不甘示弱,强装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眼前此人面目清秀,红唇欲滴,虽是男子,生得却如女子一般秀艳。一身百织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明丽光彩,领口绣有荼蘼纹样,绣意精湛,颇为生动,悲伤中自有妖冶,越发称得人邪魅妖异,正是明家二公子明程。  若是被打飞出去,他还不至惊诧于此。将他震开却不让他摔倒,能将力道控制得这般精准,往往比全部施展更为难得。  一身内力运用自如,真不愧是······  “你来做什么?”心下暗自感慨,前方却传来一句冷语,直冻得他打了个寒噤,“这里不是明府,你岂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以为爷想来?”明程气得跳脚,指着江麟怀里的人,“听闻她病了,爷不过来看看,谁知这疯丫头见爷就打!”  顺着手指方向看去,飞雪正伏在江麟怀里呜咽,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似是受了惊吓,一副楚楚动人的可怜模样。  明程只得悻悻放手:相较而言,自己这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才更像罪魁祸首。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江麟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冷嘲,“咎由自取!”  “爷一片好心,你怎的还这般说?”明程龇牙咧嘴,表情痛苦。  他本想走门,却发现大门紧锁,只得翻墙。翻墙时脚下一绊,直接从苑墙上摔下来。刚忍痛站起,少女便跑过来一通拳打脚踢。现下想想都疼,又被江麟一番奚落,他如何不恼?  听他一番抱怨,江麟面不改色,用手安抚着飞雪,口中淡淡吐出一字:  “笨!”  “你!”明程怒不可遏,指着江麟,气得直喘。在看到对方眼中的玩味神色时,却又将所有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这个莫寒,表面疏淡冷漠,不善言辞。看似简练的话语,却字字珠玑,滴水不漏。再看那副淡漠神情,分明是不将他看在眼里,故意激怒他,逼他大打出手。  之后,凭他那点身手,便只能任人鱼肉。骆王下令幽禁吟曦公主,自是不许任何人出入幽兰苑。他翻墙进来,便是违抗旨意。被收拾得再惨,也不能道出半字,只能吃哑巴亏。  “爷这次来,是要给莫侍卫一样东西。”差点着了道,明程连忙“以退为进”,不再纠缠。手探入袖中取出一物,抬手抛给江麟。  江麟伸手接住,只见是一再普通不过的瓷瓶。拔开瓶塞,放到鼻端轻嗅,面色随即一沉:“成玦草?”  “不错,”明程嘴角微扬,弯出一抹讥诮弧度,加之妖冶的眉眼,秀艳的唇,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戏谑模样,“上次在明府,爷在莫侍卫的伤口上涂了此药,不知莫侍卫可还记得?”   此话一出,江麟怀中的少女明显一颤,将头埋进他肩头,看不清面容,殊不知是恐惧还是心痛。  “雪儿不怕,”轻抚了抚少女的头,江麟安慰道,看向明程,“那又如何?”  明程讥诮一笑:“爷不过是想提醒莫侍卫,好了的伤疤,千万莫忘了痛。”  这般明显的挑衅,江麟却面色平静,不愠不恼。只是将药瓶放在手心,默默端详着,无澜的眼神如星夜幽潭般深邃,令人难以捉摸。  明程立在原地,不发一言。只是定定看着江麟,邪魅的眼眸敛去放浪的戏谑与玩味,换成浓浓的深意与忧伤。    之后的几日,江麟经常坐在阶上,垂首沉思。  玉兰树下的少女见江麟坐在廊下,便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望着他眼中的那片沉寂,似忆起些许往事,懵懂的双眸倏而深远,仿佛看穿消逝的光阴。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坐着,坐在月夜下。清辉泻在身上,掩得住狠戾,却掩不了沧桑。  心中莫名一痛,伸手揽住他手臂,她靠在江麟肩头,似在慰藉这个饱受苦难的男子。双眸望向庭中的玉兰。  玉兰花开,年年殊。  世事如棋,局局新。    这一天,天高云疏,湛空如镜。渐浓的秋意中,二人一如既往倚坐廊下,江麟支颐思忖着什么,飞雪也不打扰,躺在他膝上,感受着对方身上温暖的体温,昏昏欲睡。  风卷残叶,打着旋飞舞,坠落。对凉意及其敏感,少女瑟缩了下,往江麟怀中蹭去,披散的长发些许凌乱,风过处,丝缕轻拂男子刀刻般的容颜。  江麟垂首,笑。退下身上大氅盖在少女身上,用指轻梳一头墨发。待梳理整齐,修长手指却仍恋恋不舍,探进发间摩挲,整齐的长发重新变得凌乱。  少女舒服地眯了眯眼,如一只白兔,温顺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细长眼睫越发沉重,眼帘渐渐合拢,掩去眸中烟雨。  若能永远相守一隅宁静,多好。  他沉醉,留恋发间逸散的兰香。沉寂许久的苑门却发出一声久违的响动。  铁链沉重的撞击声响起,紧闭许久的大门竟是在江麟眼前缓缓打开,现出门后一行人的身影。  传旨宦官华服掠地,端然步入苑中,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面上却笑得鄙夷不屑。  面前倏地出现一群陌生面庞,飞雪微微惶恐,不觉往江麟怀中躲去。那边冗长尖细的嗓音却已经响起:“公主吟曦、尚宫迟凝幽接旨——”  一语出,迟凝幽从后苑踱来,在宦官面前端稳下拜,容颜举止得体有致,颇有大家之仪。但看在江麟眼中,却是满心的厌恶。  作为幽兰苑的尚宫,却已久久未曾抛头露面。原因无它,正因每次想要帮忙时,都被江麟冷言拒绝。宋陌看少主的脸色,也不好多说,只得婉言让她暂避歇息。  这个沧延的少主,似乎总是对她有着无端的厌弃。迟凝幽无法,只得终日待在自己住处,重新过上名门闺秀“足不出户”的生活。  “雪儿不怕,”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尚宫,江麟轻声安慰瑟缩在自己怀里的少女,“听话,上前领旨,乖。”  说完搀扶少女步下石阶,又扶着她跪在迟凝幽前面。自己则退后,与迟凝幽跪在一排,却又刻意与她拉开些距离。  “奉天承运,骆国百年昌隆。君心甚慰,故感天苍。商秋玄云而垂阴,气白敛实藏万物,芳芜凋残兆瑞雪,落红成泥启丰年。菡萏香销,荼蘼谢却,朱明花事了。君梦会周公,常闻变徵,感易水之别,思隰之荷华,遂召吟曦公主与君泛舟芙蓉花间。钦此——”  “谢君上隆恩。”迟凝幽伏地谢恩,飞雪却怔然跪在原处,低垂着首,双眸盯着宦官鞋面,丝毫没有领旨之意。  锦袍下摆拂过她的头顶,宦官似有不耐,万般蔑视地瞧了她一眼,倏然抬脚,厚硬的履底狠狠踩上少女柔嫩手背,以做提醒:“还请吟曦公主接旨,抗旨不遵,罪同欺君——”  宦官身后已有侍从上前,拽住飞雪双臂,逼她举手接旨。右手却一直被宦官踩在脚下,只得拿住少女手腕用力拉拽。  “啊······啊······”宦官并没有抬起脚的意思,力道反而越来越大。侍从无奈,只好越发大力地拽扯少女手臂。手骨仿佛要被踩断,纤细手臂不堪摧残,直痛得少女惊叫出声,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恐惧,面颊淌下两道清泪,滴落宦官鞋尖。  宦官越发厌恶,踩着少女的脚倏而抬起,直落向少女肩头。  忽然的一松脚令侍从反应不及,握着少女手臂猛然向后一抽,与少女一并仰面跌倒,从而险险避开这一击。  宦官见这一脚落了空,怒火中烧,哪里肯罢休?当下三两步上前,抬起的脚还未来及落下,面前忽有劲风扑面,一个蓝色身影疾掠而来。  宦官未及反应,便觉腹部被人重重一击。仿佛含着无尽怒意,力道极大,直打得宦官身子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砰”一声落地,却仍未止住后退之势,直擦着地皮划出半丈,方才停住。  圣旨在倒飞出去的瞬间便已脱手,侍从纷纷惊呼——若掉落在地,有辱了圣意,他们都难逃一死!  电光火石间,那个身影及时顿住身形,不偏不倚,正停在圣旨下落处,微一伸手,丝帛已稳稳落在他手里。  “臣莫寒,”江麟淡淡开口,“代吟曦公主接旨。”  “你敢打咱家!”后背蹭得火辣辣的痛,宦官捂着肚子怒喝。他可是负责传旨的太监,见他如见君上,除了掌印太监,柄笔太监,宫中上下还无人敢怠慢于他。而这个侍卫居然对自己大打出手,真真是反了!  恼怒的同时,心中也在暗暗惊诧:方才那一击一停,看似简单,气息吐纳却要在瞬间完成,已是武学之极致。再看那侍卫面色,脸不红气不喘,这般修为,放眼骆国,便是上将军——镇国公明允淳,也难以比肩。  不过一个侍卫,却有如此身手。而有这样一身本事,却甘愿屈居人下。莫非是为了······  “臣要为公主梳洗打扮,你们去门口候着。”看向帝姬的视线被一角蓝衣挡住,他循声看去,正对上侍卫冷如寒冰的双眸。  宦官心中一骇,只觉被那种眼神一望,从头到脚都被冻成了冰。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反抗。当下冷哼一声,忍痛站起,一瘸一拐蹭出苑门。  身后侍从鱼贯而出,依次退到门外。直到最后两人要走出去时,其中一人的脚步却蓦地一滞,停住脚步,反走向飞雪。  “雪儿不怕,”此时江麟已将飞雪揽在怀里,俯视怀中那张惶惑无依的面庞,心疼不已,“痛不痛?哪里不舒服?”  那名侍从上前,俯身查看飞雪的手:“只是一点擦伤,莫侍卫无须担心。”  眼前此人从未谋面,更不相识。生怕有所动作,江麟目光一凝,全身戒备着。  之后的事情,便证明他的怀疑是多余的。只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一药瓶,将药粉涂抹在飞雪手背擦伤处,仅此而已。  “为何相助?”江麟冷声道,“我不愿欠人人情。”  “你不用还。”毫不介意江麟的态度,那人淡淡道,“我不过觉得你们无辜。”  “其实,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无辜的。”药粉缓缓化开,不多时便起了作用,那人起身,不再多留,边走边道,“这天下,唯有王者所言,才是至理。”  “可否告知姓名?”江麟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敌意却已退去大半。  “韩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