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庭瑞应鹊衔枝,华川明珠遗沧海。春迟拾翠虚怀处,秋朝万世归节修。 芜城,明家。一首藏头诗不足以概括百年门庭的荣华。短短二十八字,不过浩汤之一隅。权倾朝野,统冠六宫,前朝后宫,都握于明氏之手。而“骆”之一字,国号也好,姓氏也罢,反而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 荣华春秋,诉之靡丽,道之奢贵。满门的荣耀,却并非所有,浮华之下的晦暗,又有几人知晓? 府邸偏门,侍从打扮的男子推门而入。门扉破败不堪,在秋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吱呀的声响。相比之下,之前的斑驳陈旧已算好得太多。残破如此,却无人修葺,只因明府的人早已遗忘这处角落,抑或者,大家根本不相信,这也是朱门划地,不过是一座荒废多年的院落罢了。 将门扉掩好,侍从进到偏房。再走出时,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已变成守门的老者,须发皆白,弯腰伛偻,沟壑纵横的面容写满风霜,羸弱的身子难胜秋寒,仿佛要与残败的花叶一并飘零,颇有几分行将就木的样子。 院落的主人是一个久病多年的男子,因久抱沉疴,大多时辰都在卧床休养。他自不好叨扰,平日总是将脚步放轻,渐渐便成了习惯。因此院落在多半时间都是寂然无声的。 只是今日的安静,有点不同寻常。 太过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感觉不到,仿佛房间里,只剩一片死寂。 经过那扇窗下,窗柩半敞,丝缕味道从房内飘出,萦绕鼻端。并不是他熟悉的药味,药汁味道纵然刺鼻,他却早已闻得习惯。而房间里逸散出的味道,竟着实难闻得很,令他作呕。 这是——血腥味! “二公子!”他忙跑向内室,焦急得竟忘了撩袍。脚踩住衣摆,猛地一绊,险些跌倒,却顾不上站稳,跌跌撞撞冲进门去,“二公子!” “二公子!”见到躺在血泊里的人,他惊呼。俯身将那人抱起,试探鼻息,竟已时续时断,若有若无。 探上那人脉搏,解开衣衫,他开始施针,下针极准,不容丝毫偏差。之后按上那人人中,待那人悠悠醒转,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他早已急得满头是汗。 “你是······”视线有些模糊,不甚清晰。他费力凝神,却只是徒劳,只得放弃。 “二公子,我是韩弼。”他满面焦急地问,“出了什么事?是大公子又来寻事了吗?” “是又如何?”用尽全身力气牵起苦笑,明程明二公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家常便饭,又有何稀奇?” 他刚回府,大公子明铮便带一众家仆找了过来。说已知晓他暗闯幽兰苑之事,指责他不思悔改。长兄如父,称要施以家法,令其改过,悬崖勒马。 “那刑杖粗大笨重,常人连十杖都受不得。二公子这般体弱,如何受得了?”鲜血将周身地面染红大片不说,连自己衣袍都已被浸透。凝视那抹肆意蔓延的殷红,韩弼忍无可忍,将明程横抱起,放到榻上,就要夺门而出。 “等等······”明程强撑起身子,连忙唤住他,“你去哪里?” “去找大公子理论!”韩弼冲口而出,“兄弟手足。萧蔷之争,也要适可而止!不给二公子活路,他明铮未免太过分!” “回来,不要去······”明程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却终是那般微弱,“快回来······” “回来······”见那个身影因为气愤行得极快,眼看就要迈出房门,明程顾不得身上的伤,大喊,“回来!” “啊!”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惨叫,极为隐忍。虽不免响亮惊骇,却明显已将大多痛楚生生吞回喉咙。 韩弼回头,见明程竟摔下榻来,连忙回奔上前:“二公子!” “不要叫我二公子!”艰难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明程的背上衣衫已全部染为红色,却仍有力气将他推开,“我救你,庇护你,你却视自己性命如草芥,你配唤我二公子吗?” “明铮为镇国公正室所出,明府的一切除了父亲,便都是他们母子二人说了算。你这样貌然去找他说理,他若绝口否认,谁敢说不信?你在府里这么多年,明铮一直没有动你,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根本不屑于动你。你不过一个看门的老奴,他看你一眼都嫌费事,若你碍了他的眼,当下便叫你粉身碎骨,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到时你枉送性命不说,真真激怒了明铮,他会如何对我,正室夫人又会如何对我母亲,凭他们母子的手段,岂还能见天日?如是这些,你想过没有?” “我曾说过,万事皆在一个‘忍’字。”明程越说越急,开始咳了起来,“当年······咳咳······当年你祖父被斩首弃市,我见你可怜,便将你藏在明府。你说过,你要为韩家昭雪,这么多年,也一向隐忍不发,加之你遇事冷静,从来无须我多言。谁知你方才如此冲动!你本戴罪之人,已死之身,将你藏在明家,我貌了多少凶险,安排你在宫里的身份,又岂是殚精竭虑可以形容?昭雪之路步履维艰,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想仅因一个冲动之举,让这一切毁于一旦吗?” “咳咳······咳咳······”他咳得越发厉害,连说话都变得艰难,不再看韩弼,自顾别过头去。 待咳声止歇,房间里重新变得静谧。良久,韩弼渐渐恢复冷静,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酿成千古之恨,于静默中泛出苦笑。 默默伸出双臂,他将明程重新放回榻上,又默默将双手从对方身下抽出,敛容垂首,静默立在一旁,举止局促。 韩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德名远播,却以敛怀行止为祖训。纵留几世功名,也不曾张扬半分。他虽自幼习得谦卑,却也不失大方,文儒飒飒,举止翩翩,眉宇间的朗阔却道尽男儿豪气。如江酒一顷的逸士,以清风为叙,明月为挚,疏俊淡淡,虽不咄咄逼人,却也不显文弱。 胸臆中盛满豪情的翩翩公子,向来宠辱不惊,甚至连经历灭门的变故都不曾落泪,只将一切冤屈憋在心里。为得一朝雪,愿蒙一世尘。 从容如他,在明程面前,却总是腼腆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见到莫寒了吗?”见不得他如此,明程叹了口气,索性言归正传。 “见到了。”见他不再提方才之事,韩弼如蒙大赦,松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的翩疏,“在幽兰苑见到了他。一切如二公子所料,传旨宦官果然为难吟曦公主,我也按公子所言,顺水推舟送了人情。” “如此······甚好。”明程无力地点了点头。闭上眼,苍白病容越发疲惫,称得衣领上沾着鲜血的荼蘼纹样妖冶凄迷。 “公子为何让我接近莫寒?”他深知明程棋不错子,招无漏算。作为众矢之的,表面装出一副纨绔模样让人放松戒备,实则暗有筹谋。他心中钦佩,对于明程交代的事从不多问,这次却还是情不自禁问出了口,“他不过一个侍卫,公子让我结交他,难道于公子有利?” “不是我,是你。”明程坚定不移地看着他,“莫寒,正是你等了多年的,能帮韩家昭雪之人。” 这一句着实语出惊人,从容如韩弼,却也不禁睁大了眼眸,惊讶地看着他。 “你以为,他真的是莫寒?”望着他眼中的错愕,明程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玩世不恭的戏谑只是一瞬,他径自转过头去,趴躺在枕上闭了眼睛,口中发出睡梦前略显含糊的呢喃,“厉害啊,将有型之力化为无形,隐姓埋名,不露声色,甚至让人觉得他死了······普天之下,只有他能做到······真是厉害啊······” “振天救我!” 脱口而出一声惊呼,少女从梦魇中惊醒,被水湮没的冰冷未曾退却,锥骨凝血,令人窒息。 “雪儿不怕!”头顶一个声音响起,温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沙哑低沉,“没事了,没事了······” 一只手探入她发间,轻轻摩挲。指节修长有力,力道却是轻柔。生满茧的指腹轻缓抚摸她的头皮,极为舒服。 烛光映入双眸,朦朦胧胧。她一阵恍惚,勉力聚集涣散的意识,手臂却先感到轻微的刺痛。 痛感并不强烈,袭遍全身的寒意却如潮水般退去。眼前景象渐渐清晰,慢慢凝聚出医者的轮廓。 “宋······”唇瓣翕合,她刚唤出一字,便再也没了力气。 见她醒来,宋陌松了口气。将针从手臂穴位上拔出,熟练地搭上少女腕脉:“寒毒已经控制住,飞雪姑娘不会再昏厥,只是有些体虚,要多歇息才是。” “宋大夫一直守在这里,辛苦了。”头顶江麟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心安后的浓浓疲惫,“问脉施针劳神,快去歇下吧。” “振······天······”飞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江麟腿上,费力从唇间吐出两字,便已累得微喘。 “刚刚醒来,不要急着说话。”江麟轻拍了拍她,“好好歇息,当心再昏过去了。” “再?”这个字眼她听得清楚,身子无法动弹,只得抬眼看向他。 “昏迷了好几次,自己难道不知?”所有担忧倾泻而出,再也无法抑制,江麟不禁着恼,没好气地道,“一日一夜,每次都是刚刚醒来,便又昏过去。死丫头,想让人担心死?” “咳咳!咳咳······”见他气恼,飞雪一时心急,正想劝他,脱口而出的先是一阵猛咳。 “雪儿!”江麟更慌,忙去拍她的背。一旁宋陌反应却是极快,连忙俯身查看,掏出凝露给飞雪服下。 “少主,”审视了飞雪神情,重新把脉之后,宋陌大为慰藉,“依臣来看,飞雪姑娘神智似已恢复如初。” 此话一出,江麟星眸顿时有顷刻的璀璨,纵一闪即逝,却也熠熠生辉——毕竟于他现下来说,再无任何消息能胜过其半分。 隐忍内敛如他,能现出如此神色,已是太大的不易。 “只是······”宋陌顿了顿道,“飞雪姑娘还需静养些时日。这些时日里,莫要让她受到惊吓刺激,否则情况会比之前更为严重。” 听宋陌如此说,想起自己方才的恼火,江麟不免愧疚。越发轻柔地抚了抚飞雪鬓发,头却莫名泛起疼痛,微微蹙了蹙眉。 “飞雪姑娘,”望着江麟眉宇间的深痕,宋陌心中一紧,不禁为他说起好话,“你落水之时,正是少主跃入水中将你救起。因为担心你,他不及换下湿衣,便守你一个日夜,不得休息,染了风寒。自是多少有些不适,方才的脾气也是因为担心,你莫要放在心上。” 江麟的心思,飞雪本就了然。再听宋陌道出自己不为所知的一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面颊接触的衣衫已经干透,殊不知这一日一夜,心力交瘁如他,会是如何滋味。 头在男子衣袍上轻蹭,拭去眼角淌落的泪水,她将头深深埋下,不语。 凝神细听,待宋陌的脚步声响起,远去,门扉开启轻合,将所有声音掩于门外,方才重新睁开泪眸。 凝露的药效很快起了作用,身上刚有些力气,飞雪就拽住江麟向上爬,并将手臂从厚厚的绒毯里伸了出来。 凝雪皓腕缓缓露出,之后是纤细小臂,雪白香肩。她徒然愣住:被裹在绒毯里的身子,竟是□□。 白皙肌肤虽透着粉嫩,在江麟眼里,却比绒毯的绒毛还要白得刺目。望着那一抹雪白,直如陷入漫天纷飞的雪里。 他有霎时的晕眩,只觉莫名的气息渐渐涌起,勾撩他的四肢百骸。头痛得越发厉害,他勉力克制,试图抗拒那种撩拨,将飞雪手臂轻轻放回绒毯,并将绒毯向上拽了拽,掩住她的脖颈,只露出苍白的容颜。 “多大的姑娘了,还这般撒娇?”知她要试自己额头,江麟故作好笑地道。 飞雪脸果真红了红,羞赧地往绒毯里缩了缩,眼帘半合,不再看他。 “不要乱动,仔细受寒。”江麟又帮她将绒毯裹紧了些,抚摸少女鬓发的手依旧轻柔,头却已无力靠在床壁,“睡吧。” 体内气息肆虐更甚,几句话的功夫,他已头痛欲裂,一只手虽在极力安抚,腾出的另一只手,却已死死扳住床沿。 手在鬓发间摩挲,如在抚摸一只白兔的茸毛。飞雪舒服地眯起眼睛,渐渐阖了眸。 将凌乱的发丝理好,再抚乱,再理好,再抚乱。墨色青丝如玄瀑,如丝绦,令他留恋而垂怜。 更留恋的,是那发间逸散出的淡淡兰香。 那股气息愈发肆意,开始勾撩他的心魄,似对那种香气极为渴望,于胸臆间不断翻涌,跃跃欲试,摧使着他去掳掠夺取。 头痛得似要炸开一般,他极力克制,却不能压却半分。 飞雪已在浅睡,意识逐渐模糊,对周遭一切不甚了了。正要睡得沉时,却感觉揉抚在脑后的手猛地一阵颤抖。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心中一骇,还未睁眸,便有一滴濡热滴落面颊。 第二滴、第三滴,接连滴落。汗水的灼热令她心惊,清醒的第一瞬,便忙挣扎着坐起。 “振天,你怎么了?”她攀住江麟腰际,扶着江麟肩膀强撑起身子,却见江麟紧咬着牙,剑眉蹙出的深痕犹如刀刻,额头冷汗如雨,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流淌,滴落。 “振天!”飞雪急唤着他,抚上他俊颜的手难以控制地轻颤,“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说话啊!” “乱动什么?”飞雪凑得越近,那种内息便越发肆意折磨,几欲喷薄而出。江麟躲开她的手,翻身面向一侧,从紧咬的牙间艰难挤出两句低叱,“你睡你的,管我作甚?” “你究竟怎么了?快告诉我!”男子背影明显地颤抖,显然是在极力忍痛,飞雪心中焦急,忍不住凑上前去,“难受就说出来,不要忍着!” 江麟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她:“走开!” 飞雪被推倒在一旁,惊诧地抬头看他,目光正对上那双凛冽冰冷的眸子,整个人在一瞬间怔住。 他的淡漠疏冷,她早已深谙其性。只是此时,男子眼中不是千年寒冰,而是红莲烈火。 整双眼泛出血红之色,那样的血红,连眼瞳都已不甚清晰。冰峭早已消融殆尽,只余要将一切化为焦冥的灼热。其中翻涌的,被强烈压制着的欲望,更要将一切吞没。 不忍见他如此痛苦,惊骇的同时,计从心生。飞雪索性扑到榻边,裹着绒毯跑下榻。双脚还未着地,便已被一只手抱住。 “你去哪里?”江麟咬着牙,艰难问道,吐字已然不甚清晰,“夜寒天冷,不要命了?” “去找宋大夫!”飞雪急道,“再这样下去,你会很危险!” “不许去!”江麟手臂如铁钳一般,将她牢牢揽住,“死丫头,不许······” 话音未落,臂弯中的少女却向他扑来,直接扑进他怀里。 剧痛之下的神智极为恍惚,一个反应不及,飞雪已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 雪白香肩半裸,有兰香飘散,萦绕鼻端。他不及推开少女,如饥似渴的欲望便喷薄而出。之前的极力压制,顷刻化做徒劳,如烟弥散。 张口咬在少女肩头,如嗜血的妖兽,贪婪地吮吸。口中溢满腥甜,淋漓酣畅,无尽快意。 翻身将她压在榻上,薄唇沿着嶙峋锁骨一路吻下。如兰的清香,令他那般眷恋痴缠。 飞雪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任由他肆意狂妄。噙泪的双眸轻拢,眼角有晶莹淌落,绘出两道痕迹。 抬手环住江麟后颈,将他揽在怀里,唇瓣吻过刀刻般英挺的俊颜,最后停在眉心,轻柔抚平眉间的深痕,却只为安慰。 烈火烧灼,寒冰锥骨,都愿与你一同承受。噬心蚀骨,万劫不复,只为换得一世痴缠。纵成虚妄,如掌中之雪,指间之砂,稍纵即逝,却胜须臾孤寂。 生怕惊扰缠绵良宵的璧人,静谧的夜色下,连雨丝都极为轻柔,绵软拂地,于寒夜升腾起薄薄雾气。烟拢轻纱,显得清寂的宫宇越发神秘。 深宫幽幽,又有多少未知?浮华琼宇下掩盖的,是动荡纷争,凄厉血雨。而宫廷的残忍之处却不在于此,最令人唏嘘罔叹的,是纵有再多血腥,殿宇却巍峨依旧,不曾因宫争杀戮倾摇半分,更不会因悲惨亡魂而有半分怜悯。 欲盖弥彰的掩饰下,许多秘辛,终成叶落之痕,风一吹,便抹去轨迹,连拂过地面时的沙沙声都无法弥留。 比如,看似平静的今夜,就有惊世骇俗之事,被无情掩盖了过去。 “啪!” 如此静籁的夜晚,朱笔掉落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笔尖直垂至地,轻点朱红,如为伊人画朱砂。层层轻纱下,似乎只差凝雪皓腕上的一抹明艳。 梦醒时分,烛火明灭,映亮一书案,一奏折。一切还是睡去前的样子,而梦中那个浅笑于烟雨朦胧间的女子,却永远消失不见,空留一抹浅浅笑靥于脑海。 “阿瑾······” 骆王抚额,叹息般念出这个名字。生杀予夺的君王,却于这一瞬有了一丝恐惧。 他怕的,不是行将就木,时日无多,而是与那个女子有关的唯一一点记忆,都会渐渐模糊。 当然,这世上与那个女子有关的,还有她为他诞下的骨血。 “阿瑾······”明暗灯火映得君王的脸阴晴不定,喜怒难辨,那回荡于深夜中的叹息,却尤为清晰。 “我们的女儿,是来替你讨还一切的吗?” “也罢。”冥冥中,仿佛有伊人在彼岸,骆王对着那片虚妄,释然一笑,“欠下你的,总归是要还的。” “君上,”听闻动静,值夜的内侍走了进来,见书房中的烛火竟被风吹熄大半,再看骆王难看的神色,以为是因此而不悦,连忙上前将灯烛重新点燃,口中忙不迭地道,“哎呦喂君上,灯烛熄了为何不叫小的点上?这么暗的光,伤了眼睛,小的就算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你还知道!”贴身内侍走了进来,见到那名内侍的谄媚模样,满心厌恶,没好气地斥道,“既已点完灯烛,还待在这里作甚?搅扰君上批阅奏折,误了国事,有你好受的!” 那名内侍一吓,不敢怠慢,诚惶诚恐退了出去。 “何事?”淡淡扫了贴身内侍一眼,见他面色紧张,知道并非好事,心情本就极差的骆王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冷厉。 “君上,”内侍面露难色,“镇国公上将军明允淳明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一长串通禀之语,着实把内侍累得不行,但就算说话憋死,也不敢得罪这位国舅爷半分。 而这位国舅爷的司马昭之心,早已人尽皆知。偷偷抬眼看向骆王,果见君主神色明显阴沉下来。 “头衔倒长!”骆王冷嗤,不因王位遭人觊觎,而是因梦中的最后一幕,长亭一别,当年的棒打鸳鸯之举,斩断一世千丝万缕。生死殊途之恨,明家委实难辞其咎。 “宣。” 一字轻吐,思念带来的深深疲惫,使他再不想多言。 铠甲撞击的铿然声响起,明允淳一身戎装,于书案前单膝下拜。银甲反射出的烛光颇为刺眼,似有一种无形的威慑,直晃得人眼睛发疼,难以直视。 这位权倾朝野的国公,骆国的上将军,挥袖间掌生死,谈笑间定乾坤。帝王之威,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爱卿遇事向来沉着,此番兴师动众,草木皆兵,却是所为何事?”携剑上殿历来被视为不敬之举,凝视别在明允淳腰间的冷兵,骆王面色更是一沉。 “启禀君上,”明允淳起身,毫不避讳地直视骆王双眸,将君王眼中的寒刃视作不见,“地牢有人劫狱。” “是吗······”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并无想象中的惊讶,骆王看着面前的权臣,云淡风轻般启唇。 “明大人······” “臣在。” “寡人让你平身了吗?” 房中烛火晃了几晃,凛然杀气从君王身上四散开来。一旁内侍只觉从头凉到脚底,战战兢兢立在原地,全身似被千年寒冰冰封住,无法动弹。 明允淳神色复杂地立在那里。短短须臾间,阴晴雨雪一一从面上掠过,最终未发一言,不动声色地跪下。 “宫中闯入贼人,臣系君上安危,方才前来拜见。”良久,明允淳平复心绪,谨慎措辞,“深夜叨扰,实乃臣之不敬,还请君上恕罪。” “地牢是王宫禁地,把守的兵士皆为宫中禁军。爱卿兵权在外,怎的管起宫中之事了?”禁军直接领命于君主,除国君之外,任何人不得调派。这宫中的风吹草动,骆王还未知晓,却先传到了明允淳耳朵里。一国之君现下的处境,可想而知。 如今,他已是四面楚歌。 “臣只想为君上分忧。”明允淳回答得义正言辞,一副慷慨赤忱模样,魁梧身姿英武难撼。乍一看去,只让人觉得他是为君主披肝沥胆的忠臣,无论如何都无法怀疑,忠直凛然的外表下,竟裹藏着一颗虎狼之心。 “更深露重,爱卿这般急着见寡人,可是事情已有眉目?”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骆王眼眸一挑,唇角微扬,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明显是在有意为难。 明允淳颔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物,高举过头顶:“这是在宫墙下找到的,疑似刺客越墙逃跑时掉落之物,请君上过目。” 东西被油纸厚厚包裹,极为细致。一层层打开,竟花费了许多功夫。而最后呈现在眼前的“至宝”,却让骆王大为诧异。 “桂花糕?” 让刺客如此珍视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翡翠珠饰,祖传鸣佩,而是连寻常百姓都买得起的桂花糕。清甜细腻,入口即化。虽然美味,却也算不得珍馐。 地牢内火把昏暗,潮湿腐朽气味弥漫其间,令人作呕。 迟凝幽倚坐在墙角,雪白中衣上血迹斑斑,十指青紫,双脚被紧紧锁住,无法动弹。粗壮铁链缚住纤白足踝,磨破皮肉。不过一个日夜,原本凝脂般的肌肤,便已是鲜血淋漓。 几只老鼠竟不怕人,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啃食地上的糕屑。呆滞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她伸出手去,想要拿起放在一旁的桂花糕。 手指刚一使力,被刑具夹过的关节处便一阵钻心的痛。糕点掉落在地上,顷刻便被老鼠抢了去。 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名门嫡女,满门权贵,却沦落至此,一任欺凌。本贵为帝妃,如今却连普通宫人,甚至连老鼠都可以随意欺负。 不远处有皮鞭撕裂皮肉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女子凄厉的惨叫,那是芷薇的声音,她记得清楚。 那个风荷苑的尚宫,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一向恃宠而骄。风光的一切尤在昨日,而此时,却已沦为阶下之囚。 欺侮自己的人有如此报应,她却没有一丝快意:宫中局势瞬息万变,下一个,也许便是自己。 一颗心早已死寂,她已不知何为后悔。 “迟凝幽!”惨厉呼嚎转为怨毒诅咒,裹挟无尽恨意,“你敢嫁祸于我,你等着!我定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我让你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不知是因折磨还是仇恨,喉咙间发出的声音越发凄惨扭曲。本是歇斯底里,却渐渐微弱,直至最后,再也没了声息。 “真她妈的烈,到死也不招认,白费老子那么多力气!” “这才够劲!一上来就死了多没意思!” “就是。不过早知道她这么烈,咱们先摸一摸多好。怎么说也是个漂亮的,就这么死了太过可惜!” “我说你急什么?不是还有一个么?那才算是尤物呢!” 脚步踩在枯草上的声音渐渐清晰。几名狱卒打来牢门,站在迟凝幽面前,笑得一脸淫邪。 “生得这么干净,肯定一身白肉!”面容憔悴却难掩端丽之质,见她姿容不凡,一名狱卒早已跃跃欲试。 “每次都是你先来,便宜都让你占了。”另一人将他拦住,满脸不悦,“这次我们先来,若她还有口气,你再来!” “你先就你先!”那人哼了一声,“给我留一份,别让你们玩死了!” “好说好说!”一人仓促回道,迫不及待上前,拽住迟凝幽双臂,将她拉了过来。 这一拉拽,脚上铁链缠得更紧,死死箍住她的脚踝,陷入皮肉,鲜血再度流了出来。 感受到传来的痛楚,迟凝幽反应过来,双眸动了一下,吐出一句轻喃。 “我要见君上。” 气息带着温热,轻柔吐在狱卒脸上。狱卒顿时全身酥麻,忙不迭答应:“好说好说,你把我伺候舒服了,我一定让你见到君上!” 说完再不迟疑,将脸凑上前。就要吻上女子面颊,地牢之中,却徒然传来一声尖锐冗长的通禀。 “君上驾到——” 大好的兴致被搅扰,狱卒满心不悦,只得悻悻起身。一回头,却正对上一袭龙袍的君王,连忙下跪。 “如何了?”鄙夷地扫了眼跪了一地的狱卒,骆王淡淡问道。 “好说好说!”话语中的威严令狱卒心下一颤,连忙回禀:“芷薇扛不住刑,已经咽了气。至于迟尚宫······我们正在审!” 听他这句常挂嘴边的口头禅,另几名狱卒险些气厥——君上的吩咐,不好说又如何? 见迟凝幽躺在一旁,衣衫不整的样子,骆王心里自是明白这些狱卒是如何“审”的了。冷哼一声,不屑多言:“把芷薇尸体抬来,滚。” “好说好说!”那个字眼极为清晰,狱卒忙起身,招呼其他人去了。 不多时,尸体被拖进来,仍在迟凝幽面前。人虽已没了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仍向外淌着血,已不成人形。 “你应该庆幸,寡人来得及时。”骆王俯身,将迟凝幽扶坐起来,“若是再晚来一步,他们会对你如何,你应该清楚。” “一国之君,这般对一个阶下囚放低身阶,未免有失威严。”迟凝幽倚在墙边,淡淡启唇,目光依旧呆滞,望向不知名处,怔怔出神。 “换做别人,寡人断不会如此。”见她话语冰冷,隐隐带刺,骆王却不恼怒, “不过对于你,寡人很好奇,一个簪缨之家的嫡女,甘愿沦落至此,却是为何?” 说到痛处,迟凝幽眼神一黯。她本为正室所出,是长女,更是嫡女。加之承习闺训,知书识礼,自幼便是迟府的掌上明珠。及笄之后,更是嫁入皇宫,贵为帝妃。 而这一切,在一夕之间,顷刻化为泡影。 若说家破人亡是因被卷入权争,那之后的苦难坎坷,羞辱欺凌,却又是因谁? “看来我所料不错,”这一步险棋没有白走,迟凝幽心中庆幸,“君上的心,果然是一副明镜。” “你有意害吟曦落水,是为见我。”听她如此说,骆王并不惊讶, “迟姑娘,寡人说得可对?” “此处并无他人,迟姑娘有话,但说无妨。”毫不介意脏污的杂草染脏龙袍,骆王盘膝而坐,视线与迟凝幽平齐。 “君上如此坦诚以待,莫非是猜到,此与吟曦公主有关?”迟凝幽不答反问,戏谑一笑,自嘲地道,“看来是凝幽错了,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攀附权势的工具。” 生于权贵,享尽荣华。养在深闺人未识,她本无忧无虑,每天为之烦忧的,只有礼数学得如何,诗读到哪一篇,桂花糕够不够甜。直至十五岁那年,及笄之后的她被送进宫,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王昭君,命中注定是要被派去联姻的。 被人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终不过是一份为帝王准备的礼物。 “也罢。”她苦笑,无力向后靠去,将全身重量倚在墙上,“君上命人将芷薇的尸体抬来,以儆效尤,实是多此一举。凝幽会把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君上。” “洗耳恭听。”骆王一脸正色,目光直视着面前的女子,不想漏听任何一字。 “也无需凝幽多言,”望着骆王会意的目光,迟凝幽缓缓开口,“君上既已知道我的身份,想必幕后之人,自是明了。” “君上大限将至,做了一世君主,本无留恋,却偏对望月宫前任宫主公孙瑾心怀愧疚。而她与君上的骨血,吟曦公主,便是君上唯一的牵挂。” “明家叛乱与否,于君上来说,已无甚所谓。最令君上视为心腹之患的,不是镇国公明允淳,而是潜藏在吟曦公主身边的爪牙。” “倾灭殆尽的沧延,复国仅用八载光景,那江麟岂是等闲之辈?保全旧贵族血脉,散于天下各处,化整为零。既让旧部心怀感念,笼络人心,又保全国之命脉。城府如此之深,东山再起只是时日问题。而自古帝王多薄情,新人不见旧人泪,那个叫莫寒的侍卫,沧延的少主,的确不是吟曦公主的好归宿。” “迟姑娘的意思是······”骆王眸光一沉,冷冷盯向她。 “我替君上除掉江麟,折梦华羽林军统领方铭墨之一翼。”水到渠成,迟凝幽谈起条件,“凝幽不求其它,只求事成之后,君上赦免我,放我出宫,自谋生计。” 二十余载的人生,除了被当做礼物一样送来送去,便是沦为争夺权力的工具,一颗棋子,一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她已生无可恋,只想寻回心底最初的夙愿,去一个远离纷争的地方,平静度过自己的余生。 若有可能,她的身边,还有他。 “赦免你自是不难,不过······”骆王目光凝聚,满含深意地看着她,“你已被卷入这个名利场,再难独善其身。就算寡人将你放出宫去,你终究难过冰凌这一关。” 迟凝幽一惊,倏地抬眸,难以置信地望着骆王。她断没有想到,连她与望月宫主的微末牵连,都逃不过这个君主的眼睛。 “阿瑾死于她手,那个望月宫主有多恨辣,寡人心里清楚。”骆王迎向她的目光带着恨意,“有关这场纷争的一切龌龊事,都会落人口舌,她断不会留你这个活口。” “她虽杀了阿瑾,弑师夺位,可寡人并不想杀她。因为生不如死,比死更为可怕。梦华圣上如此残暴,就让她在那里苟且地活着吧!”骆王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她,“既然如此,寡人若是你,就会选择另一条路。” “一条通向权势的,充满无数血雨腥风的征伐之路。”他言之凿凿,“迟姑娘,你记住,有些人,最爱的,终究是权势。” “一走了之,只能徒留遗憾。若想此生无悔,就要想尽办法,得到你想要的。”知道她内心中,还有灰烬在燃烧,骆王出言点醒,“平淡一生,放下也好,放不下也罢,就算逃过劫数,终是不过一颗棋子。” “纷争之世没有宁静,哪怕一隅。若想归于平淡,只能一了百了。”骆王叹气,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情,“你是如此,吟曦也是如此,甚至那个江麟,也不能免俗。人命皆草芥,处在云端,也难逃烟火。这个道理,你们迟早会懂。” “利欲熏心之人,永远放不下权势。与其马首是瞻,不如放手一搏,毁了他的一切。”骆王俯瞰着女子,目光炯炯,“反正这天下,亏欠你太多,不是么?” “迟姑娘,好自为之。”拿出袖中的纸包,抬手抛给她,骆王不再多言,负手大步迈出牢门。 纸包不偏不倚落入迟凝幽怀中,忍住手上的痛楚,她慢慢打开,看到里面润泽剔透的桂花糕。 再也没有一贯的端淑,她狼吞虎咽,顷刻便将所有的桂花糕吃完。只觉糕点清甜细腻,入口即化。 清晨,秋雨未停,冷风吹开窗扉,涌入房间,透着湿寒。 飞雪打了个寒颤,只是微微一动,便觉全身酸痛至极。还未睁开双眸,手却触及到身旁之人的肌肤。指尖下坑洼不平的触感,却是对方身上的道道伤痕。 穿好衣服坐起,却见男子眉头紧锁。如此潮湿的雨天,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腿上旧患又开始作痛。 “雪儿······”怀中的温暖骤然失去,江麟将她揽得更紧,“不要走······” 飞雪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时,眼角瞥到扔在一旁的蓝色衣袍上系着的香囊,伸手解了下来,放在江麟枕边。 那是她送给江麟的香囊,没想到江麟一个男子,竟一直带在身上,她只觉好笑。 闻到香囊中逸散出的兰香,江麟果真心安许多,紧绷的全身放松下来,揽着飞雪的双臂,也随之一松。 失去束缚,飞雪起身下榻。拿了火炉放在江麟脚边,生了火。 柴木燃烧,驱散大多湿气。双腿疼痛缓解许多,江麟觉得舒服,翻了个身,睡得越发熟了。 枕戈待旦的他,睡眠一向清浅。难得睡得这般香沉,宁静的俊颜上,连眉宇间的沧桑都似退去几分。 守在火炉旁,飞雪整个人被烤得暖暖的。一夜的云雨,她本就疲倦,倚坐在榻旁,不知不觉也慢慢睡去。 房中一片寂静,只余窗沿细雨,柴木噼啪。她越睡越沉,蜷成一团的身子竟不知不觉倒向一侧。 “啊!” 一声轻呼响起,极为突兀。却是她碰到火炉,被烫得喊出声来。 “雪儿!”对她的声音极为敏感,江麟立即惊醒,“烫到哪里没有?痛不痛?” 肘部的衣衫已经焦黄,烫出一个洞来,露出红肿的肌肤,着实伤得不轻。 为她轻轻吹着,那片红肿却未消退半分,他忙披衣向外跑去:“别怕,我去找宋大夫要些伤······” 话未说完,那个背影便摔倒在地,却是双腿旧患的痛楚令他难以行走。 “振天!”这次慌乱的是飞雪,她跑上前查看,却因虚弱步履蹒跚,踉跄跌倒,与江麟摔在一处。 “雪儿!” 江麟抱住她,怀中少女却颦了眉,咬唇倒吸了口凉气,像是在极力忍痛。 “怎么了?”挽起少女衣袖,竟看到纤白手臂上一片青紫,他不由一惊。退下雪白衣衫,见到单薄雪肩上触目惊心的牙印,方才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懊悔不已:这个少女,他只想庇护在羽翼下,百般怜惜。到头来,却还是伤了她。 “对不起,”他垂下头,一脸愧疚,竟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本就体弱,我竟然······” 话未说完,薄唇便被覆上一层柔软,所有道歉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凝视近在咫尺的容颜,江麟眸光潋滟,碧水深潭般的目光中,星辰不再刺目,温柔得一并融入那潭水里。 “昨天晚上,你好凶。”朦胧泪眼中淌下两道清泪,离开那片痴缠,飞雪转而吻在他肩头,却不像他那般张口咬下去,只是蜻蜓点水般轻吻,直吻得江麟一片酥软,直柔到了心里。 江麟垂首,鼻端紧贴少女鬓发,深深呼吸。 秋雨缠绵,魂牵梦扰。不见子都,乃见狂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