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青苍山。 千峰争穹,万壑归音。群山连绵,乍一望去,视线所及之处,皆为苍翠。茂密植被遮盖大片天空,立于高地,却如行于深谷,仿佛此处的苍穹,永远只是一线。 梦华大军已在山中行了三日。人迹罕至之地,莫说不见炊烟,就是连飞鸟走禽也没看到几只。 原因无它,山中气候潮湿,又多深谷,低洼的地势使得湿气不易扩散,常年积聚,变成有毒的瘴气。 偌大的青苍山,除了毒虫毒草,再也没有其它生灵可以在此处生存。 山路野草丛生,处处蜿蜒着藤蔓,崎岖难行。兵士早已抱怨连连,却敢怒不敢言。 进山之前,几位将领商讨行军作战之事,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议事,发生的血腥惨烈一幕,却令他们至今难以忘怀。每每回响起来,都不自禁地打着寒战。 “陌城易守难攻,周遭皆为荒原,不易设伏,且陌城为北方锁钥,商贸繁荣,大军还可于此处稍作调整,采买兵马粮草。我军北行至此处,再辗转向西而行,自为上策。”一名将领谏言,“而南地除潇洲地界,皆为险峻之地,地势复杂,不易行军。陛下为何执意于此?” “近而视之远,远而视之近,方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滔滔念着兵书上的古语,柳靖琰振振有词地道,“取道陌城的好处,你想得到,凉燕也想得到。凉燕定会料到我军十之八九会走北路,也极有可能攻打陌城。与其如此,不如绕路而行,避其锋芒。实者虚之,虚着实之。这其中的虚实,兵家的诡道涡旋之计,卿还要多多钻研才是。” “可是陛下,凉燕人生性剽悍,加之各部争斗,早已无寻正统,到底不过草莽之辈。能想到这一层,恐怕不易。”将领坚持道,“既是如此,我军实应向北而进。还请陛下三思。” “可是北方苦寒,就算朕受得,你受得,众将士受得,朕的蝶儿却受不得。”一手揽过紫蝶细弱无骨的腰,柳靖琰捏住女子下颚,细细端详,眼中满是宠溺,“蝶儿,朕说得可对?” “全听陛下的。”既无疏离,也无邀宠,紫蝶只是平静回道,不卑不亢间落落得体的风致,令人无可挑剔。 “那便一鼓作气,即日南下。”抚摸女子眉间的紫蝶,柳靖琰心意已决,“就算蝶儿等得,朕却等不得了。朕要攻下凉燕,让那些奴隶为蝶儿修宫殿。蝶儿,你可喜欢?” “陛下喜欢,蝶儿便喜欢。”神情依旧淡淡,紫蝶气息轻吐,不见妖媚,却显恭敬。若非身子被揽在怀中无法动弹,二人之间,倒会有几分相敬如宾之感。 “与君同梦,当真妙极!”虽算不上恭维,但在柳靖琰听来,却是比任何谄媚之语都受用,心下大快,“这么说朕若欢喜,朕的蝶儿,也会欢喜?” “若是朕如此呢?”森寒闪过,众人只觉眼前一晃,帝王腰间的长剑已指向那名将领。剑尖抵在咽喉之上,紧贴皮肤,却不再进一分。出手之精准迅捷,实让大家瞠目结舌。 “陛下饶命!”那人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末将只是谏言,不敢有半分违逆!一切都由陛下定夺,陛下想要南下,末将自当遵从!陛下饶了末将!” “末、末将这就集结大军,挥师南下!”望见帝王眼中渐渐涌起的杀意,将领声音越发颤抖,终究难掩恐惧,“是末将口出谰言,冲撞了陛下!末将该死,末将该死!陛下饶了末将,饶了末将啊!”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抚龙逆鳞,岂还保得性命?众人纷纷屏息,只等艳烈飞洒,血溅黄沙。 “你还有用,朕杀你作甚?”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眼看将领便要一命呜呼,柳靖琰的手却是一松。长剑离开咽喉,缓缓垂下。 将领如蒙大赦,喘着粗气,伏跪于地,正要谢恩,谁知还未开口,眼前便有鲜血喷薄,满目殷红。 那是他自己的血。却是长剑垂至地面的瞬间,柳靖琰指尖倏一使力,四两拨千斤一般,眼看就要脱手的玄铁重剑竟又重新回到手中。手腕翻转,挥剑横削,顷刻便将将领身子斩为两截。 将领倒地惨呼,作出濒死的挣扎。那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看在柳靖琰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快意。 “蝶儿,喜欢吗?”看着将领渐渐气绝,他狂妄大笑。帐内的空气带着暖意,却是血液的滚热。 那名将领的用处,不过是讨帝王欢心。 无端惨死的性命,只是为搏红颜一笑。 看着宽大龙袍包裹下的女子,一旁主将张轶愤愤难平。再看向将女子互在怀中的帝王,更是满心怨恨。 “张将军当心。”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投来的眼神,柳靖琰出言提醒,一脸的漫不经心。 话音方落,那厢战马便是一个踉跄,却是马蹄被藤蔓绊到。这一下猝不及防,直令张轶身子猛地一晃,险些摔下马去。 急忙拉住缰绳,他稳住身形。再抬头时,却见柳靖琰已不知何时摧马靠了过来。 “身经百战的张将军,若在行军途中意外坠马,岂不是让人笑话?” 身后士卒一阵哄笑。张轶面红耳赤,允自羞恼时,却听风中蓦地飘来一句话。 “张将军,别这样,”依稀是柳靖琰的声音,轻描淡写中透着森然,“他不死,这主将之位,也轮不到你头上。” 他诧然万分,循声看去,只见帝王早已一骑驰出,绝尘而去,空余一袭龙袍的背影。那明晃晃的颜色,在周围苍翠的掩映下,仍是那般耀目。 方才的话语仿佛幻觉,他听不真切,难辨真伪。身后的兵士却只顾大笑,更不曾闻见。 纵马疾驰,翻越崇山峻岭。前方有潺潺之声传来,拂开面前葱茏,一条溪流映入眼帘。流水涓涓,淌过青碧,拂过柳绿。 紫蝶早已疲累不堪,柳靖琰索性勒马,将她抱下马背,寻了一处树下,让她倚靠树干坐好。 行军多日,女子面庞沾满了风尘,将端丽姿容掩去大半。纵是如此,额际的那只紫蝶,却仍是那般醒目,扑翅欲飞,呼之欲出,姿态翩跹,柔美曼妙。仿佛多年前,那个在心中印下深深烙痕的女子。痴缠终是短短一瞬,如划过天际的星陨,转瞬而逝。情深不寿,瘗玉埋香。 心中燃起一丝情迷,柳靖琰情不自禁地抬手,用指背轻轻拂去女子面上的尘泥。刚触及那抹温润,紫蝶便如触电一般,迅速将头别了开去。 “我去打些水来。”见她不情不愿,柳靖琰不由扫兴,恹恹起身,走到溪边半俯下身去。 儒将出身的帝王,举止温文尔雅,连汲水时的每一个动作,都从容得体得恰到好处。望着那个瘦削孤俊的背影,紫蝶只觉满心伤然,不再看他,静默地低垂下了头。 披在身上的龙袍下,露出一角紫衣,那是方铭墨给她的褙子。她心里清楚,若无之后的意外,这件褙子,原本应属于另一个主人。 她不过是一个因受牵连而被处以流刑的犯人。在被流放的路上受官差轻薄凌侮,却恰好被方铭墨救下。侥幸逃出生天,却是另一个不幸的开始。 那个方家的家主,早已有一个女子在其心中深深扎下了根,却不自知。而她在府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教她礼数,为她请来最好的舞姬,教她舞艺,为她穿上这件褙子,为她亲手画上眉间的蝴蝶。那个羽林军统领素来公务繁忙,有时更是要去宫中巡逻,夜不能归,却还是于百忙中抽出时间陪她。她心中感激,就算心知自己只是一个影子,却仍尽心去做他所吩咐的每一件事,无半句怨言。 而她后来才知道,他救她,护她,怜惜她,不过是为让她,从一个影子变为另一个影子。 从始至终,她都在扮演另一个人的角色,纵有千般不愿,终究避不开,逃不掉。 “把脸擦了。”柳靖琰从溪边折回,把浸湿的巾帕递给她。手举在半空,见女子没有接过巾帕的意思,只好俯身为她擦拭。 这一次,还未触及面颊,紫蝶便垂着头向后躲去,眼中闪烁着泪花,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为何如此?”最后的一丝耐性消磨殆尽,柳靖琰心生怒意,“我什么都予你,楼阁殿宇,亭台轩榭,紫幔罗帐,为何你入宫之后,始终待我这般冷淡,为什么?” “说!”再也无法压制,所有怒气喷薄而出,夹带着数十载的不甘与挣扎,他大力钳住女子双臂,直接将她从地上提起,“我给你妃嫔的名分,给你修宫殿,让你站在栖凰台上与我俯瞰一切,难道你不喜欢?”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他厉声质问,喉咙间翻涌着猛兽般的咆哮与嘶吼,“你告诉我,我都会给你!哪怕是这个天下,这个天下!我都给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只要你对我笑!” “说!” 怒吼犹如一记惊雷,紫蝶直吓得一个机灵,望着柳靖琰狰狞的神情,不由自主向后退去,背部撞上树干的同时,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落下,不知是因为吃痛,还是伤心。 眼睫沾满晶莹,扇形羽翼翕合间,如蝶翅扑簌,无尽伤悲。 被打湿翅膀的蝶,只能停栖在最不愿停栖的朽木,再无法飞向天宇,与命运一搏。 “若我想要一死,陛下肯给么?”滚滚洪流中,她始终身不由己。与其生无可恋,不如了却一生。 柳靖琰一愣,双手的力道顿时松了几分。然而诧然只是一瞬,他随即反应过来,狭长双眸中现出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可是你说的!” 手臂钳住女子腰肢,将其拎上马背,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挥,吃痛的战马一声嘶鸣,四蹄离尘飞奔出去。 似在无情宣泄,他不停抽打着□□战马,直在马身上留下道道血痕。另一只手却死死揽住紫蝶,不容她有丝毫动弹。 林中荆棘丛生,藤蔓蜿蜒,这般快的速度,稍一疏忽,很有可能坠马而亡。 要死了么? 紫蝶在心中想,面上现出释然,合上了眸。 劲风扑面,刀割般的凛冽。许是柳靖琰骑术太好,疾驰了许久,她仍待得安稳,已不知翻越多少山岭。 本一路纵意驰骋,不知过了多久,握住缰绳的手却突然蓄上了力,那般明显,猛地将缰绳向后一拉,似要拼命止住飞驰战马的去势。 莫非他心软了? 这般猜测,她不由一惊,不敢相信用枯骨累起谋朝之路的儒将,无端屠戮性命的帝王,竟会有心软的时候。 无奈还是太迟,马的前蹄被一物绊到,去势一阻,猛然前倾。那般大的冲力,直令马上两人反应不及,直接向前飞出。 揽住女子腰际的手未有丝毫松懈。紫蝶只觉全身被身后之人裹在怀里,那般紧紧护住,不留一丝缝隙。她惊讶地睁开双眸,眼前却是一片天旋地转。 寒芒划过天际,伴随着铮然声的响起。一个迅捷的翻身,感觉护住自己的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便借势而起。 景象不再晃动,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顿时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 不远处的地上斜插着一支箭羽,未没入地面的尾端还在剧烈颤动。战马摔在几米之外的地方,它的旁边,居然横着一条绊马索! 遇袭的瞬间,柳靖琰居然在落至地面前的一瞬,于半空中将她护住,跌落后又顺势翻身,拔剑挡开射来的冷箭,撑地跃起。 一连串的动作,居然于兔起鹘落间一气呵成,连贯从容,这等身手,着实令人惊叹。 “梦华的皇帝啊,”一群人从林中跃出,皆着西垂服饰,却是凉燕兵士。见到柳靖琰的一袭龙袍,兴奋不已,“可叫我们逮了个正着!” “长得一副书生样,武功居然这么好。老子还以为,梦华只有穷酸装怂的呆子呢!”凉燕重武轻文,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却引众人一阵哄笑。 “还愣着做什么?大王有令,斩梦华皇帝首级者封赏千户,还不给我上!”为首那人已然不耐,脱口催促道。 相较于中原,西垂地广人稀,一个凉燕藩属,人丁不过数万。一个普通兵士,封千户侯,已是极大的恩赏。众人听了,无不两眼放光,纷纷拔出剑来,直欲要将场中一袭龙袍的人撕得粉碎。 一声铮然直入云霄,交手一触即发。几十名凉燕人一拥而上,顷刻便将一袭龙袍的瘦削身影埋没。寡众之别,高下立判,一切仿佛已成定局。战况却在须臾之后,有了难以置信的转变。 柳靖琰挥剑横扫,手腕翻转,在周身划了一道弧,剑光所及处,皆摧枯拉朽,剑尖血花飞洒,却是最近处之人被割断咽喉,顿时倒地气绝。 同僚于顷刻间毙命,溅在身上的血带着滚热,众人不由一惊。诧然只是一瞬,眼前又有寒芒闪过,却是柳靖琰已刺出第二招。 腕骨细瘦,手指修长,文儒墨客般的手,握住剑的刹那,却似含有无穷劲力。兵刃交击,清脆如龙吟,直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更是有许多人,来不及反应便被剑气逼退。场中空出大片空地,柳靖琰未及喘息,却见有长剑从面前两人中间探出,未闻其人,先现其剑。 人群向两侧分开,现出握剑之人,却是方才发号施令的凉燕首领。他一直未出手,只等柳靖琰疲于应付时,一击得手,一招制敌。 这一剑来势极快,转瞬便有劲风扑面,拂开额前凌乱碎发。剑身透出的寒气极为迫人,须臾便至眼前,柳靖琰却不挥剑相抵,定定立在原地,待剑尖离眉心只差一寸时,揽住怀中紫蝶,脚尖不易觉察地轻点,两人即刻向后退去。 身后无数兵刃纷纷举起,只等柳靖琰撞上来。剑尖刺破龙袍,眼看就要伤及皮肉,帝王的脚尖却再度轻点,这一下更难觉察,却似含千钧之力,顷刻便止住后退之势。 身形一闪,柳靖琰不退反进,却是从凉燕首领身侧掠过。动作之快,着实令凉燕首领措手不及。身后忽有凌厉之势袭来,心中暗道不妙,凉燕首领正欲闪躲,视线便瞧见了沾满自己鲜血的剑尖。 巨大痛楚袭来,他想嘶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柳靖琰的长剑从他喉咙洞穿而过,这一剑极为霸道,竟是出了杀招,一击毙命,有死无伤。 森寒剑气在咽喉间升腾,丝缕萦绕,折磨着每一寸身体。凉燕首领满面惊恐,终于难以支持,在痛苦与恐惧的残蚀下没了气息。 擒贼擒王。自己首领送了性命,一众兵士顿时怔愣,面上带着错愕,竟是连脚也挪不动了。激战正酣的空地上,一时陷入了寂静。 寂静之中,却带着一丝诡异。 凉燕人一向骁勇无匹,厮杀时怎会有胆怯?纵然惊愕,也只是一瞬。迟迟不肯动手,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思绪电转间,脑中忽有电光一闪,看着斜插在地上的冷箭,柳靖琰恍然大悟。 □□手! 顿时醒悟,未及反应,身后已有厉啸响起。一只□□夹带着凛冽劲风呼啸而至,柳靖琰心神一凛,心知避不开这一箭,正想转身以剑向抵,看着怀中蝶一般的女子,脚步却蓦地一滞。 生怕一挡不成,女子被飞矢所伤。一向果决的帝王,竟有了一丝犹豫。然而□□来势极快,只是刹那的思忖,便已听得一声刺破皮肉的闷响。 “陛下!” 感觉揽住自己的身子猛地一震。看着穿透帝王胸膛的箭簇上滴落的殷红,紫蝶顿时惊呼。 揽住女子的手臂因为痛楚瞬间一紧,柳靖琰眉头紧蹙,右臂凝聚内力,手中长剑顷刻激射而出,却是朝向□□射来的方向。 林中响起一声惨叫。伏于林间的□□手未及逃脱,便被长剑刺中。 重伤之下,思维依旧敏捷。手中没了兵器,柳靖琰忙抱起紫蝶向前跑去。他轻功极好,纵然身子因受伤而发沉,脚下连跃数步,再落地时,也已然在十数丈之外。 “给我追!” 身后凉燕人紧追不舍,柳靖琰却因伤重而越发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真气再难提起,落地时脚下一软,两人一并摔在地上。 “陛下!”紫蝶从地上爬起,见他伤口的血流得越发快了。殷红沿着龙袍淌落,滴落地面,留下一路血红。纵然凉燕人追得再慢,也迟早会沿着血迹巡来。 “这边!”仿佛听到身后的追兵渐近的脚步,本已半跪于地渐渐委顿的帝王倏地用尽全力站起,将紫蝶拉到身后,背靠一棵古松勉强支持。 脚步纷至,凉燕人随后追来,将古松团团围住。 “陛下!”紫蝶这才看到柳靖琰重伤的背部。除了插在身体里的□□,整个背部已是鲜血淋漓,想必是方才坠马所致。 若非从马上坠落的一瞬,他将自己全身尽数护住,自己禁不起重创的身子,怕是早已送了性命。 “叫我柳郎。” 声音是那般淡漠无情。紫蝶看向面前近在咫尺的男子,见他仍旧背对着自己,方才的一句,竟似从未说出口一般。 柳郎,那个曾在他生命里留下痕迹的女子,便是这般唤他的吧······如此亲切的称呼,含尽昔日情愫,在紫蝶听来,却不免神伤。 晓梦迷蝶,花间月色下的相遇,该是怎样一段佳话?即使命运的洪流将那对璧人冲散,从此天人永隔,却也是她钦羡的。至少他们有过。 “我说梦华的穷酸文人就是啰嗦,命都保不住了,还这么卿卿我我没完没了!”一名凉燕兵士已然不耐,看着被围在中间的两人,霍然拔剑,“赶紧把人杀了,剩下的那个女的,咱几个人分分。” “梦华皇帝的女人,你也好意思要?也不照照自己模样!”另一人不屑斥道,“要我说,还不如把她抓回去献给大王,这般姿色,若能讨大王欢心,给每个人封个千户也说不定!” 紫蝶听了,心中一骇,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察觉到她的恐惧,柳靖琰向后伸过一只手,将她冰凉的手握于掌中。那只握着整个天下的手,温暖又坚定。 “敢不敢赌一把?”帝王的声音再度传来,“只要你信得过我。” “我信。”对方掌心的温度让她觉得心安。那种心安,在她之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在流放的路上,面对官差如狼似虎的眼神,除了满心的惊恐,她只觉得惶惑无依。甚至在方家,在方家家主身边时,她有的,除了淡淡的情愫,便只剩感激,再无其它。 浮萍一般漂泊无依的人生里,她从未有过这般安稳的感觉。而一旦得到,便是这般眷恋,再不愿舍去。 面前是一处断崖,远眺而去,群峦苍翠,旖旎如画,她已然猜到他要做什么。 反手握紧帝王的手,她深深吸气,只等着逃脱的时机。 显然已商量好怎么处置她的问题。凉燕人纷纷拔剑,对准倚靠在树下的柳靖琰。 将紫蝶护在身后,柳靖琰一动不动,眼里现出濒死之人才会有的黯色。 见他眼中光彩渐渐退去,以为他已是强弩之末。当先一名兵士再不迟疑,举剑向他刺去。 血液喷溅的声音那般明显。本该一剑致命,凉燕兵士的脸上却没有得意,而是静静垂首,怔怔看着没入对方身体里的长剑,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可将身体洞穿,却再难刺进一分,却是柳靖琰徒手握住剑刃,生生止住了剑的去势。 那只手上有黑色斑迹扩散,流出的血也是黑色的,显然是中毒的迹象。那名兵士心里清楚,山中的水源早已被他们投了毒。西垂之毒自有霸道之处,放眼中原,恐只有断魂砂与之比肩。中了此毒还能有这般力道,作为西垂之人,骁勇剽悍如他,也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一剑来势极猛,梦华的帝王却好似没有了痛感,握住剑的手徒然使力,只听“咯啦啦”几声脆响,玄铁所铸的长剑竟段为两截。被帝王身上的内力冲击,凉燕兵士握着短剑踉跄后退,还未站稳,便已被割破咽喉。 却是柳靖琰拔出留在体内的另半段剑身疾刺而来。龙袍掠过处,凉燕兵士纷纷倒地,竟是顷刻被割了喉。 重伤之人竟于瞬间杀出重围。众人皆惊愕万分,更令他们惊愕的,却是在杀出重围之后,那一袭龙袍的身影竟抱着怀中女子从崖边纵身跃下! 良久,他们反应过来,追至崖边查看。俯瞰而下,只有深渊万丈,再无其它。 若依常理,山泉应于山下汇成溪流。许是因为山谷太深的缘故,他们听不到任何流水之声。有人向谷中大喊,竟是许久都无回音。 从如此高的地方跃下,纵然轻功再好,也难险象环生。想来那二人已然尸骨无存,众人便未下山去寻,索性回去交差。 紫蝶悬于崖壁,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送了口气。 她两脚悬空,又无法抓住岩石向上攀爬,只得抬首看向柳靖琰。这一看不要紧,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陛下!” 狭长双眸紧闭,帝王的意识已显然涣散。抓着崖壁的手却没有半分松懈,五指扣得紧紧。石块尖利,将本就受创严重的手割得血肉模糊。 黑色血液渗出,滴落在紫蝶面颊。一滴,两滴,除了该有的温热,还带着腐烂的气息,反倒像从化脓伤口中流出的浓汁。 “抓······紧我······”柳靖琰启唇喃喃,“梦蝶······我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仅剩的气力渐渐消散,攀住利石的手慢慢松开,却仍不甘心地用力,手指抠陷于岩石中,在崖壁上留下五道黑色痕迹,最终再难使力。松开的瞬间,两人一并跌落山谷。 疼痛欲裂,不是来自本该摔伤的身体,而是干涸的喉咙。 山中的水被人投了毒,她心中了然,自是不敢饮用。行军三日,水囊中的水早已喝完,她已近乎十几个时辰没有进水,口渴万分。 唇瓣翕合,却说不出一字。仿佛有火在烧灼,那种痛感有增无减。她动了动身子,居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从那般高的地方坠落,纵然保得性命,骨头也该被摔得粉碎。可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灵活自如,竟是毫无受伤的迹象。 除了右足。 脚踝似被一物钳住,动弹不得。想来应是卡在了山石间。 正想着如何脱困,面上忽感到一丝清凉。有水滴滴落,沿着面颊一侧淌进嘴里。应该是凝于草木上的露水,清甜解渴,只是几滴,便将喉咙间的灼痛了去大半。 舒缓地呼出口气,腿微微用力,想将右足从山石间抽出。还未动弹,脚踝便被人用力一揉,钻心的痛感紧接从踝骨传来。 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清醒,她终于睁开了眼眸。 眼前火光跳跃,映亮四周景象。除了茂密植被,还有······一个人。 瘦削的身形,温文儒雅的眉宇,火光为面颊上的苍白添了几分暖意,若无嘴角的那抹血迹,乍一看去,却不知是哪家高门的翩翩公子,清秀如山水,倜傥似煦风,如天之器。 而卡住她脚踝的“山石”,正是那个人的手。 “陛下······”她轻唤,声音微弱有如猫儿一般。 柳靖琰不语,只是继续揉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握住右足轻轻转动,直痛得她抿紧了唇,身子不由得一动。 “别动,”柳靖琰薄唇轻启,声音中透着明显的虚弱,依稀带着喘息,“你扭伤了脚,若不医治,会影响到筋骨。” “我没力气抱你了,你自己躺好,不要乱动······” 听出他语气的微弱,紫蝶不由一惊,撑地坐起,却见那双揉着自己脚踝的手布满了黑迹。黑色的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溃烂。 这才看到他旁边的草地上有一大滩血迹,再见他唇边的血渍,心下不由一震。 “摔下来的时候,我将你抱在怀里,将内力凝聚在背部,以背触地。有内力保护,所以我们都还活着。”柳靖琰道出原委,语气随即一转,信誓旦旦,“梦蝶,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不让你死······” “陛下!”紫蝶骇然,原来他的神智已然不清醒了,“陛下你看清楚,我是紫蝶!” 挣脱开右足的钳制,她冲到柳靖琰面前,以让他能看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梦蝶······”凝视着她眉间的那只蝴蝶,不顾及毒发的痛楚,柳靖琰抬手轻抚女子面颊,狭长双眸中现出浓浓悲伤,“为何唤我陛下?我不是什么皇帝,我只是你的柳郎······” “是不是当初,我将你弃给我皇叔,你才会伤心欲绝,以致悬梁自尽?”双手扶住紫蝶的肩,柳靖琰的身子还是难以控制地倾倒,“你放心,我皇叔······不,柳正卿那个卑鄙之人,已经死了······是我为你报了仇,你知道他死得多惨吗?千刀万剐,死无全尸!哈哈······哈哈······” 他轻笑,双唇弯出一个释然的弧度:“该做的我都做了,之后,我要让梦华,让天下为你陪葬!让柳正卿在你骸骨上建立起的开国功勋,付之一炬!” “梦蝶······”伤然溢满眉宇,挂上清挺的眉梢,执掌天下生死的帝王,竟是凄声哀求,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哽咽,“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为你做,你不要离开我,我不让你死······不让你······” 最后一字未来及吐出,他便呕出鲜血。坠崖的重重一摔震伤了内脏,体内淤血尚未吐尽,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令紫蝶猝不及防,顷刻便被吐了一身。 “梦蝶······梦蝶······”柳靖琰身形慢慢委顿,最终倚倒进紫蝶怀里。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仍旧不忘拥紧她腰际,如一个孩童握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拂袖间决定生死的帝王,昏睡时的姿势,竟是这般眷恋。紧蹙的眉宇间,比痛苦更甚的,是深深的依赖。 感受着怀中之人的气息起伏,紫蝶心中蓦地一触。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将他搂紧。拂过背部时,却触及一手粘腻。 “陛下······” 凝视满手的殷红,紫蝶轻呼。柳靖琰的背上满是鲜血,龙袍的颜色已难以分辨,破碎的衣衫下,两道伤痕既长且深,皮肉勾翻出来,坠马时被地上荆棘划开的伤口,竟因坠崖再度撕裂开来。 她心中一痛。她不过是一个舞姬,一个方家家主的计谋。就算入宫伴在君侧,凭她那般低贱的出身,终其不过一个玩物。对于这等玩物,历朝帝王向来当弃则弃。而他作为一朝君主,天下美姬何其不有?却自即位来只册封她一人,而白日里的一切,从坠马到坠崖,甚至面对凉燕人刺来的长剑,他都把她紧紧护住。这般绝处逢生,自己除了扭伤右足,便再未受伤,而他因为自己,却已然奄奄一息。 正当愧疚时,却感到怀中之人呼吸越发艰难,似有一物卡在胸臆之中,隐隐竟能听到胸腔间的鸣噪。却是白日的冷箭射断了肋骨,插在体内的箭矢于断骨两相摩擦,才会有这种声音。 从袖中掏出一柄精致的弯刀,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刺穿柳靖琰身体的箭羽,她开始下刀,一点一点割断箭杆。 箭因被手握住,与断骨的摩擦不再剧烈,柳靖琰却还是痛得下意识松开揽住她腰际的手,抓向地面,直抓得手指深深陷入地里。 “再忍一下,就快了。”她出声安慰,手上却不敢有半分疏忽,虽然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 作茧自缚。她在心中苦笑,一声清脆,手中的箭杆已然折断。 将箭拔出,她开始查看他的双手。擦净上面泥土,发现整双手已有大片溃烂,更有甚者,能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为防剧毒继续扩散,她更为专注,开始割去手上腐肉。每割一刀,怀里的人便痛得一阵颤抖,竟有许多次,险些令刀割得偏了。 “忍一忍就好了。”她再次安抚,“剧毒再蔓延下去,陛下握剑的手就要废了。” “梦蝶······”柳靖琰果真不再乱动,牙关紧咬,生生忍住痛楚,却从唇间挤出了几字,“我不让你死······” “我知道。”紫蝶不由嗔怪,“谁说要死了?真是的!” 怀中的身子顿时瘫软了下去,仿佛送了口气,不再动弹,也不再颤抖,沉沉睡去。 大功告成。双手流出的血不再浓黑,紫蝶终于敢深深呼吸。伤口需要止血,她手中没有纱布,垂首看了看那个人送给自己的褙子,有了一丝犹豫。 迟疑只是一瞬,她退下紫色衣衫,用刀割成布条,缠裹在柳靖琰伤处,将伤口一一包扎。 怀中的人出其的安静,瘦削的身体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用手将他揽住,紫蝶静静凝视。除了痛苦与挣扎,思念与眷恋,从这个帝王身上,她还看到了深深的孤独。 那种在寂夜里,无人与之西窗剪烛的孤独。 当年之事,从他神志不清的言语里,她已了解几分。权欲之下,连亲情都会变得那般奢侈。萧蔷之争,胜负自有定夺,而夹在中间的人,左右都是输家。 梦蝶······那个女子香消玉殒之后的几千个日夜,他如何守着那份孤独度过,她委实无法想象。 若能解去你几分孤独,做一个暗夜里的影子,哪怕不见天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