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高远,疏云辽阔,金风轻送时,随之舒卷,如鹰隼的雄翅,亦如翩蝶的薄翼。 几只蜂蝶绕于窗沿,窗下并无秋花吐蕊,却仍流连于窗前,只因衣领处栩栩如生的荼蘼纹样。 “韩前辈,您让我进去吧。程表哥身子一向不好,禁不起秋寒,需要保暖的衣物。我就进去看一眼,送完衣服就走。” “不成啊,逢春姑娘。”老者沙哑着嗓音,故作为难地道,“不是老奴不让你进去。只是郎中叮嘱过,二公子体虚气弱,加之前日大病一场,要好生休养。公子睡觉本就清浅,昨夜又因不适辗转了半宿才睡下,姑娘这一进去,吵醒了公子,过了寒气给他,再病上一回,可怎生是好?” 篱墙外的说话声隐隐传来,明程躺在窗下,缓缓闭上了眼,唇角笑意苦涩。 “可是前辈······”听韩弼如此说,明逢春越发担心了。近来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现下听闻明程病情,心中更是颤了几颤,“程表哥病成这样,我着实不放心啊,我就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老奴并非有意为难,只是公子的身子着实禁不起姑娘这般折腾啊!”韩弼拦在门外,坚持不让明逢春踏进院落,“姑娘若是来送衣服,交给老奴便好,老奴定会替姑娘转交给公子。待公子身子大好,姑娘再来探望也不迟。现下还请姑娘回去吧!” 对话一时断了,竟是再无声音传来,想是明逢春已被说服。唇角的笑意越发深了,却并非言欢,而是诉愁。 不迟······明程在心中默念,只觉有无法言说的伤感凄凉在徘徊,徘徊于这个深秋,却也终停留于深秋,再也无法逾越寒冬的鸿沟。 不迟······也许最后,还是迟了。 良久,有脚步声传来,没有行将就木的蹒跚窸窣,却是正值风华的稳练有力。韩弼踏进房间,见明程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不好相扰,只是将手中衣物放在案上,拿了药罐柴木,守坐在榻旁煎药。 “难闻死了。”刺鼻药味弥散开来,明程没有睁眼,只是启唇抱怨,勒令,“拿出去倒掉,不喝!”他多么庆幸,自己此时闭着眼睛,眼帘除能掩住双眸,还能掩住一切思念,哀伤,眷恋,与不舍。 “良药苦口。喝了药,公子的病才会好。”知他向来怕喝苦药,尽心尽着作为医者的本分,韩弼耐心劝道,“方才我与逢春姑娘说,待你病好,我便让她来看你。” “喝了药,我的病就能好?”明程只觉好笑,“你加大一分药量,兄长便多给我下一分毒;兄长多给我下一分毒,你便再给我加大一分药量。你们真当我是药罐了么?” “我已病入膏肓,体内的毒,已然无法拔除。”感觉到身旁的韩弼一阵默然,明程自顾自道,“如此,这药喝与不喝,又有何所谓?” “衣服拿来了?”平复了心绪,他终于睁眼,见韩弼果真如预料中一般,一副伤心依赖的样子,不由无奈,“打开让我看看。” 韩弼应下,扶明程坐起,拿过案上叠得整齐的衣服,铺开在明程面前。 还是他喜欢穿的长衫,绣艺精湛。衣领处依旧用百织法绣着荼蘼纹样,只是衣服的用料厚重了些,一看便是为腊节准备的。 “为何公子喜欢荼蘼?”看着衣领上纹样,韩弼不由问道。每次明逢春送来的衣服,上面总是绣着荼蘼花,且一看那细密的针脚,便知是用了心思。想来是投其所好,知晓明二公子喜欢荼蘼花的缘故。 “因为我便是那荼蘼花,”明程抬手,抚摸衣领处的绣样,“谢却在夏末,看尽所有夏花落尽的凄凉,却终熬不过寒冬。殊途同归,到头来,不过是一样的结局。” 拿起衣衫,启唇轻吻。丹唇秀艳,鲜红欲滴,淡雅无暇的荼蘼经此番点缀,变得妖冶而凄迷。 柳靖琰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在军营。 论时辰,此时正值夤夜,天际却无西斜的残月,取而代之的,是压空的阴云,欲来的山雨。 梦里的蝶,翩跹端立枝头,扑打着淋湿的双翼。纵然美丽,却已无法飞向那片苍穹。那种身不由己,直令他如坠冰窟,心痛如绞。 纵然再自责,终究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再也无法挽回那个女子,失神一般,他径自喃喃。如梦中一般伸出手去,却只能触到一片虚妄。 映入眼帘的,除了高悬的帐顶,只余自己体无完肤的手。 那只手被割下大片血肉,完好皮肤所剩无几。几乎整只手都被涂抹了厚厚一层伤药,纵然渗透着丝丝凉意,却还是疼痛难忍。 这一动牵连身上伤口,他蹙了蹙眉,只觉全身气力都被抽空。无法,他只得躺在榻上,慢慢调理内息,径自疗起伤来。 真气起自丹田,游走全身经脉,缓缓打通每一个受阻的穴道。纵然深知操之过急反易伤及经络,可他却有些等不及。 梦中的蝶只是虚妄,可他知道,恍惚中游移在全身各个伤处的葇荑,却是真实存在的。 “贱人!”帐外忽有谩骂声传来,“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一个舞俾,能进宫是你祖坟冒青烟!竟害得陛下伤成这样,狐媚子,祸国的骚货!” “可不是,”另一人立即附和,“陛下武将出身,少时便勇冠三军。一人脱身自是不难。若不是百般护她,怎会伤到这般地步,现在都还未醒!” “樊将军惨遭腰斩,还不都是因为她?为搏她一笑,陛下连人都杀得!妲己褒姒,红颜祸国!” “祸水!” “打死她!打死她!” 呼声越发高涨,兵士将领皆义愤填膺,公愤之下,拳打脚踢声纷至而来,渐渐密集。 声音最为响亮的,当属主将张轶。有他冲在前面,众兵士自然撞了胆子,想如何便如何,毫不客气。 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柳靖琰冷哼,满是不屑。 天际忽地一亮,闪电划破长空,惊雷乍然作响,瓢泼大雨落下,如倾天而下的飞瀑。重重打落地面,越发嘈杂,顷刻掩去帐外的喧闹,也不知众人有无回帐避雨。 终于恢复些许气力,柳靖琰忍痛起身,一步一挪走向帐门,掀开帐帘。众兵士早已散去,他一眼便望见如倾大雨中的一袭浅紫。 步履艰难,他走得缓慢。重伤的身子颇为沉重,竟险些几次跌在地上。看似极近的距离,于他来说却是那般遥远。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梦中的蝶,近得伸手可触,却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终是一团支离破碎的幻影。 不甘与愤怨在心中狂妄挣扎,豆大雨滴打落在身上,打湿衣衫,洇进伤口,越发的痛。本已无力前行,那种不甘却支持着他,竟是未曾倒下,直至来到女子面前。 女子一只手腕被绳子缚住,牢牢捆绑在木桩上。跌坐于地,身形委顿得快要触及地面。若非手被缚在桩上高高吊起,只怕早已倒在地上。 视线中蓦地闯入一双金履,女子抬首,看着立于自己身前的帝王。雨幕浓密,将那张容颜冲刷得模糊,可那面上的清秀儒雅,依旧那般清晰。 紫色衣衫被淋湿,宽大衣袖垂落地面,吸饱雨水的衣料变得沉重,直坠得手臂无法抬起。如梦中被打湿翅膀的蝶,无论如何拍打翅膀,都无法飞起。 秀俊的眉梢挂上一丝怜惜,柳靖琰俯身,用手抚上她的面颊。这一次,紫蝶却再无闪躲,任凭那只布满疮痍的手在自己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流连。纵然碰到面上淤紫,她也咬牙忍痛,静静感受着那分坑洼不平的触感。 雨势太过猛烈,面上雨水根本无法拭去。柳靖琰索性起身,一点点为她解开手上的绳子。浸过雨水的绳子难以扯断,加之经过拉拽缠得更紧,想要解开,便尤为困难。麻绳粗糙的质地摩擦削去血肉的手,越发血肉模糊,但转瞬便被雨水冲洗干净。 浑然不觉痛楚一般,他手上加力。随着绳结的散开,失去支持的女子顺势倒下,被反应迅速的帝王及时扶住。 天际又是一亮,惊雷倏然乍响。紫蝶全身一颤,猛地扎进他怀中。纤肢轻颤,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 对方突如其来的一拥,令柳靖琰猝不及防。片刻的怔愣,他伸开双臂,将女子轻轻揽住。 “我背不动你,自己走好不好?”附耳轻语,他微微张口,含住女子耳垂,雨水的冰冷浸透全身,男子口中的温度,却是唯一的暖意。 慢慢离开他怀里,见他衣袍上有片片殷红随着雨水晕染开来。知他伤重,又想是因自己而受的伤,紫蝶心中愧疚,小鸡啄米一般,乖巧点了下头。 “乖。”摸了摸她的头,柳靖琰扶她站起,两人就这般搀扶着,踉跄着走回帐中。 “多大的人了,还怕打雷?”回到帐中,柳靖琰方戏谑地道。将盛水的容器放到暖炉上,不再看她。 紫蝶被他说得一阵局促。正要辩解,却先冷得打了个喷嚏。 “脱了。”柳靖琰掀开被子,整理着被他睡得凌乱的床榻,“把湿衣换了,会得伤寒的。” “那······”紫蝶环顾四周,“陛下······我的衣服······” “丢了。”干脆利落的两字,柳靖琰抖开被子,背对着她,冷淡而疏离。 见他如此冷漠,似乎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般。紫蝶哼了一声,坐在炉旁别过头去,径自生着闷气。一路背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跌跌撞撞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找到梦华大军,又被兵士将领一顿报复。为他弄得这般狼狈,他却待自己如此。在他眼里,她算什么? 耳畔有脚步声传来,柳靖琰径自斟了热水,递到她面前。她自是不理,又将头转开几分,却正好对上帝王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狭长双眸微眯,尽是计谋得逞的得意。紫蝶后知后觉——他是在报复她前些时日的冷淡,自己越是气恼,他便越发洋洋自得。 岂能让他这般快活?紫蝶毫不迟疑,当下便接过柳靖琰手中的杯子,将热水一饮而尽。只觉腹中涌进一股暖流,顷刻便将寒意去了大半,竟是真的不再冷了。 “错不在你。”将杯子握在手中,感受着杯壁的余温,却听柳靖琰无端道出这样一句。 望着女子额际的青紫,知是方才兵士所为,戏谑嘲弄的笑意顿时敛了大半,柳靖琰面露自责:“他们针对的人,不是你,是朕。” “此一役的主将张轶,乃张钺之弟。”柳靖琰声音平静,道尽一切原委,“方家谋反之意,实为司马昭之心。朕本想姑息养奸,一举擒获,不欲打草惊蛇。朝堂之上,兵部尚书赵诚与方家家主意见相左,方家欲杀之。一番血战,张钺为护赵诚而死。本为忠烈,朕却不想惊动方家,故而秘不发丧。青山白骨,却不得忠名,张轶乃觉兄长明珠蒙尘,从而对朕颇有微词。” “方家权大势大,又有开国功勋,于贵胄之中向来举足轻重。既对朕这个皇帝看不过眼,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废黜朕,令立新帝,以左右皇权,把持朝政。”柳靖琰将手一摊,无甚所谓的样子,“反正天下有梦华皇室血脉的,不止朕一人。” “柳靖瑜?”思忖须臾,紫蝶恍然大悟,“江越王?” “众卒一心的最好办法,便是让所有人有共同的目的,共同的对手。”柳靖琰点头,“张轶挑起公愤,公然对你下手,让一众将士同仇敌忾,谋反兵变之意明显。他们共同的目的,是拥立江越王即位,而他们共同的对手,很不幸,你既是朕的妃嫔,便难逃干系。” “什么红颜祸国,分明是寻章摘句找来的说辞罢了!”柳靖琰冷嗤,“张家那群莽夫,想要算计朕,未免太过可笑!粗鄙之人,自不量力!” 生怕她心中委屈,刻意说得慷慨激昂了些。柳靖琰允自愤愤难平,却丝毫未注意到一旁紫蝶渐渐黯淡下去的双眸。 说来她也是一府千金,工部侍郎的庶女。工部侍郎周昭,天生便是个风流主,沉迷花间,混迹烟柳。流连烟花之地,侍妾纳了一个又一个,却无一人能与之伴得长久,多半都是看得腻了,便被遗忘在府邸某个不起眼的院落,孤寂终老,再也不曾提及,仿佛世间再也没有这个女子一般。 她的生母也不例外。自她记事的那天起,每当深夜醒来,她总会看到姨娘守在窗前痴痴望着,望着那一片虚无。纵然无人出现在院落里,仍旧那般痴痴地等。 陈旧斑驳的院落,处处可见光阴流逝的痕迹。那般偏僻的位置,平日一向鲜有人来。除了姨娘与洒扫的丫鬟,她便再未见过其他人。而自己的姨娘,无疑算是她见过的最执着的女子。 春寒料峭,夏日炎烈,秋风飒凉,冬雪刺骨。姨娘总是立于窗前,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弱柳扶风的背影那般脆弱,却又那般坚韧。 姨娘到最后,也没等到那个人。却积郁成疾,最终撒手人寰。阖目的一瞬,掩去万千哀伤,了却一世思念。 直到姨娘离去,父亲也未来过那处院落,她也从未见过父亲,从不知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样貌。夜深人静时,再也看不到窗前的身影,她总觉不甚习惯。想姨娘时,便径自下榻,嫩藕般的手臂撑在窗前,站在姨娘曾经站过的位置,柔嫩小手托着腮,望着满天星斗,想象着父亲的样子。 父亲许是治世能臣,虚怀若谷,心系万民;许是丰功伟将,浴血沙场,身先士卒。如此出色的男人,才能让姨娘如此思念吧? 她心里这样想,在好心俾仆的照料下长大。直至十岁那年,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天,无疑是一个太大的恶梦。 府中小姐在嬉戏时,不甚打碎了为圣上准备的贺礼。生怕自己的女儿被责罚,几名姨娘便将所有罪责一并推给了她。其她小姐有姨娘庇护,可她没有。她百口莫辩,父亲大怒,当下请了家法,并罚她在祠堂里跪地一晚。 被戒尺打过的掌心高高肿起,火辣辣的痛。府中公子小姐躲在门外,看她的笑话,说她是没娘的孩子。她怒极,冲出祠堂打伤了为首的大公子,受到了更重的责罚。 她跪在院落的石板上,感觉膝盖被磨成了白骨。那一晚,大雨如倾,惊雷滚滚,她吓得大叫,拼命捂住耳朵,却如何也逃不开那种乍响,那种恐惧。 从那时起,她便怕极了雷声。 从此她将院门紧闭,只与抚养她的侍仆相依为命。日子清苦,却也平静,再无其她小姐的戏谑。她一天天长大,父亲依旧寻花问柳,府中侍妾越来越多,却再与她无关。 后来,自己的父亲,堂堂工部侍郎,居然在青楼为一名头牌歌妓,与工部给事中吵得面红耳赤。工部给事中怀恨在心,于朝堂上出言弹劾,诬告周昭贪污公款,尽一个言官应尽的“职责”。圣上柳靖瑜即刻下令,搜查周家府邸,竟在地窖中搜出二十箱黄金,却是贪墨的修缮河堤的款项。 于是周家被抄没,男丁斩首,女眷流放,她自也在其列。那年她芳年十五,正值韶龄,如她离去的姨娘一般,生得相貌端丽,风姿绰约。押送的官差起了歹心,令她险些失了清誉,却被方铭墨所救,带回方府,开始了另一场可笑的宿命。 自己这一生,都是被夹在权势的夹缝中。九五之尊的男子登高一呼,袖袍的轻轻一掠,便决定了周家的命数;权倾朝野的统领一句定夺,她便被送去皇宫,成为了倾覆王朝的工具。在他们眼里,她又算什么?终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身不由己罢了。 “所以说你受伤,是因为朕。”见她神色伤感,柳靖琰抚上她额际的伤处,最终停留在眉间的蝴蝶装饰,不住流连,“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谁要你保护了?”紫蝶冲口而出,猛地挥袖,挡开柳靖琰的手,坐在一旁,愤懑难平。眼前这个帝王,梦华的天子,曾经的恭亲王,权倾朝野,架空皇权,周家的覆灭,只怕他也功不可没。 被人左右命运的感觉,令她徒生厌恶。厌恶方铭墨,厌恶柳靖瑜,当然也厌恶他。 姨娘真傻······她在心中冷嘲,男人心中只有权势,女人在其眼中,不过是攀附权势的手段,甚至只是一个低贱的玩物。终有一天会独守在偏房里,韶华空负,色衰爱弛。为之枉送性命,太不值得。 脾气挺大。柳靖琰心中嗔道,却未真的气恼。想来她为自己遭了那么大罪,埋怨一下也是应该。 浸过雨水的伤口越发作痛,他不再纠缠,起身走到榻边,翻身上榻,躺倒在里侧。 “觉得困了就来睡。”拍了拍外侧的床榻,柳靖琰转向里侧,不再看她,“若你想在那里坐一晚上,我不拦着。” 紫蝶险些气昏。见那个身影果真不再理她,径自背过身去,不知过了多久,身形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竟是真的睡了。她心中更恼,气鼓鼓别开头去,心想宁愿坐上一晚,也不肯与他睡在一张榻上。 寂静于空气中缓缓蔓延,称得帐外雷鸣越发响亮,震耳欲聋。她畏极,用手掩住耳朵,将头深深埋下,却蓦地听到除雷声之外的另一种声音。 她一愣,放下双手凝神细听,却是人的咳声。 “咳咳······咳咳!” 循声看去,只见榻上的柳靖琰背影轻颤。咳声极低,显然是在极力压制,却仍那般突兀,那种似肺都要炸裂开来的声音,直令人心中一颤。 方才想到他身上的伤,胸口被箭矢贯穿而过,射断了肋骨。他令人惊叹的身手,她已然见识过。又听方才兵士所说他可以突出重围,全身而退,想必所言不假。既然如此,身负重创,还不都是因为自己? 她一时自责,垂下头去,竟看到地上的血迹。方才只顾与他置气,伤口又流了血,她居然未曾注意到。 她终是欠了他人情。心中越发不甘,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榻前。 柳靖琰已然醒来,身后的脚步声,自也听得清楚,却允自装睡,心中暗暗窃喜:这个丫头,虽有些脾气,到底还是服了软。 掩在被中偷笑。面上却被覆上一层濡湿,遮住所有光线。 “你!”他惊坐起身,这一下牵动了伤口,他不及倒吸凉气,整个人便已愣在那里。 眼前女子□□,凝脂般的肌肤细若绫绸,赛过初雪。而方才仍在他脸上的,却是女子还未干透的衣衫。 “你这是做什么?”柳靖琰面上一红,颇不自在,“把衣服穿上,睡觉!” “为何要穿上?”紫蝶一笑,毫不介意对方将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个遍,“陛下方才说,让臣妾将湿衣换下,却又不告诉臣妾衣服在哪里。君命难违,臣妾只好脱了个干净!” 柳靖琰无奈,摸摸自己已然干了的龙袍,起身下榻,脱下披到紫蝶身上:“那也要穿上些,夜凉,仔细冻坏了身子。”语气虽镇定自若,眼中却是难以掩饰的□□。 “伤口怎么又流血了?”中衣上的殷红如盛凌般绽放,紫蝶心中一惊,嘴上却笑得讥诮,“沾了水会感染的,臣妾为陛下再处理一下。” 退去中衣,解开被雨水浸湿的纱布,露出狰狞可怖的伤痕。紫蝶抬手轻抚,冰凉的指间触及伤口,令那分灼痛顿时去了大半。柳靖琰全身酥麻,只感觉那双葇荑在伤处不断流连,一分分消解那分痛楚。他开始留恋,依依不舍那分缱绻。脑中最后清醒的意识也随之涣散,所剩无几。 狭长双眸眯起,他凑近女子面颊,正要吻上那片芳意,流连伤处的葇荑却蓦地离开,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 欲迎还距。索性将计就计,他抓住紫蝶的手用力一拽,紫蝶倒在他怀里的同时,无情薄唇已覆上眉间蝴蝶纹样。反身扑倒,两人一并摔进被里。 翌日,天际放晴,阳光照进山里,蒸发着挥之不去的潮热。 军营一片静谧,一切还未从梦中苏醒。险峻山峦横绝一切飞禽,弥漫瘴气的山中,既无鸟鸣,也无花香,更无人唤醒睡梦中的人。 紫蝶整理好衣衫,再次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帝王,毅然决然转身出帐。 她不敢多看,多停留一分,便会有一分不舍。她怕最后,再也不忍离去。 残暴的君主,祸国的红颜,多做痴缠,终成牵累今世的孽缘。 让她来了解这一切吧······ 从马厩牵了马,翻身跃上马背,马鞭一挥,关山万里,再无故人。 落叶飘飞,打着旋坠落,为骆国的深秋,平添一抹凄婉。 停云蔼蔼,时雨将至。望着天宇厚厚的积云,明程躺在榻上,笑。 “公子,”秋风裹挟着凉意,从窗而入,韩弼不由劝道,“还是将窗关上吧,公子受了凉,又该病着了。” “变天了,”明程摇了摇头,径自感叹:“又要变天了······” “是啊,”韩弼上前,望着越发阴沉的天色,“这里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方才还是晴日,转瞬却阴成这样,只怕雨又是不小。” “我说的不是天气,”明程无奈摇首,“是骆国。” “骆子彦,会是骆国最后一任君主。”他淡淡启唇,声音透着病入膏肓的虚弱,双眸却是看透时局的清明,“骆国暗斗,源于萧蔷,却不止于萧蔷。一个王位,暗中多少势力虎视眈眈,说不清楚;最后归于谁家,更是说不清楚。世事无常,一切瞬息万变,都说不清。” “骆国的国号,怕是要改了。”明程忽地转头,看向立于榻旁的韩弼,“你说,它会改成什么?” “这个······”韩弼略怔了下,只得答道,“韩弼不知。” “那么拘礼作甚?我只是随便问问。一切尚未可知,谁能知晓会发生什么?”见他又如孩子一般腼腆局促,明程只觉好笑,话语一转,“反正不姓明······” “公子!”韩弼连忙打断,“当心让大公子听到!” “听到又如何?”明程不以为然,“明家的生死沉浮,已然由不得他了······” “你且看吧,”长长出了口气,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国讨国,将杀将,臣灭君,妻弑夫。一切,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