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锁寂,夜阑人静。低云压空,掩住天边月华。夜的沉寂,是风雨将至的前兆。 孟秋时节,蟋蟀鸣叫越发低迷,透着命数将至的哀凄。本轻不可闻,却为辗转难眠之人无端添了一丝烦忧。 灯烛昏黄,于寂夜中独自爆着灯花。残蜡如泪般流淌,滴落,缓缓融蚀,终成灰烬。燃尽于黑暗,消弭于无声。 静籁中,少女疾频的踱步声尤为突兀,令人闻之一紧。担心她碰到桌角,蝉儿忙摸索着寻了蜡烛,拿火石点上。 宫中人皆望风使舵,失势的帝姬,便如落架的凤凰,过得连宫人都不如。明家势力如日中天,此消彼长之下,一月来,户部对皇后母女百般逢迎,将藩属进贡的上好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尽数呈给明氏与长公主雨菡。而对幽兰苑这边,百般克扣都算是好的,近日竟是一点拨给也无。 凝视手中仅剩的几根蜡烛,蝉儿无声叹气。如手捧极为贵重的珍宝,她将蜡烛小心翼翼放进箱子,又拿玲珑小锁锁好,这才去看一旁来回踱步的飞雪。 烛光的暖色无法掩去面容的苍白,一袭衣裙早已陈旧,虽被江麟洗得雪白,却仍是那般黯淡。昏暗烛火下能依稀看出袖口处的粗糙,仿佛再也难以穿着,而再经换洗,脆弱至极的衣料便会被揉搓破烂。 她于心不忍,上前握住少女的手,摊开掌心写起字来:“落雨姑娘刚有身孕,身子想必不好。许是江少主留在管府照料,才未回来。公主不必担心,早些歇息。被夜风吹病了身子,江少主该怪罪了。” “他若今夜不回,定会差人知会。”飞雪心中忐忑,刚被扶着坐下,便又站起身来,“现下都已子时了,却连个口信都没有。王宫戒备本就森严,到了夜里,各处宫门更是落了锁,我怕他会出什么事······”醒来时已是黄昏,知道江麟会多留些时辰,她索性唤了蝉儿准备晚膳,打算梳洗用膳后慢慢等他,谁知竟到现在还未回来。 心中蓦地升起一丝不安,她有不好的预感——今夜会有事情发生。 “许是管大人留他在府中议事也说不定。”见她坐立难安,蝉儿继续劝道,“管大人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白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江少主若与他一叙,定要候得晚些。再说管大人于沧延长治十七年便去了骆国,已多年不问沧延之事,定要多做些了解。若聊得晚了,定会让江少主留宿在府里。管府人手精炼,上上下下一百多人皆分身乏术,不能来知会也属正常。公主尽可安下心来,早些就寝便是。” 她用手在飞雪掌中一字字地写,极为耐心。手心被划得直痒,飞雪心绪更加烦乱。听这一番劝慰,不由抬眼看去,借着微弱烛光审视面前的宫女。 管翎虽为沧延内线,却在骆国为臣多年,饶是江麟对她知无不言,来到骆国前,也极少提及此人。蝉儿虽为宫人,且长于北苑,却对沧延任何琐碎之事都了如指掌,竟连管翎何年何时来到骆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柳靖瑜远在江越,却于不知不觉间将势力渗入此处,并将一切暗中脉络打探明了。看来他的精明,远远超出她的预料。而在小小的骆国便下这番大的功夫探听虚实,其野心,也的确不小。 看来,她的确低估他了。 蝉儿被她看得不自在,心知言多必失,不由低下了头。良久,她在掌心写下几字:“奴婢去打些水来,给公主洗漱。” 说完转身离去。打开房门,却撞见宋陌与一名内侍慌慌张张跑来。 “飞雪姑娘!”险些撞到迎面走出的宫人,虽已不止一次,宋陌还是吓了一跳,却来不及抱怨,慌忙冲进房间,在飞雪面前站定,气喘吁吁,“飞雪姑娘······” “出了何事?”飞雪瞬间站起,脱口而出便是这句。目光看向一旁内侍打扮的人,认出是管翎身边侍从,心中更是一骇。 “少主······少主······”不及将气息喘匀,宋陌便断断续续地道,“少主被附弑君之罪······在骆国君的文书阁,被禁军擒了!” “轰”的一声,脑中一记惊雷响起。飞雪只觉晕眩,当下一个踉跄,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飞雪姑娘!”宋陌惊呼,连忙上前,与蝉儿一并扶住她。让她在榻旁坐下,习惯地搭上少女腕脉,心下不由一颤。 “谁做的?”面色又白了几分,飞雪低声问道。声音疲软无力,本就苍白的面色在昏暗烛火映照下,更是惨淡得可怕。 “能调动宫中禁军的,恐怕只有骆王了。”侍从看着飞雪,面露难色,不由蹙眉道,“阁辅大人已在想办法,姑娘也要快些定夺才是。” “定夺,我该如何定夺?”飞雪叹息,眸中除了焦急与担忧,还有浓浓苦涩与落寞。 上次父王以犯上之罪将江麟下狱,险些要了他性命。这次又故意设局,陷其刺君。看来,他早就知他是谁。 残余势力的储君,无端现于骆国都城,且身处宫禁,无疑会被一国之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愿为己所用,索性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初来骆国时,她便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瞒天过海,只要江麟搏得父王信任,赐其封地,沧延百姓便可安居乐业,管翎还能继续做他的阁辅,而她和江麟,便闲云野鹤,纵马驰骋,天地浩渺,山河永安。 本想永不道出这个秘密,而阅人无数的父王,却还是看出幽兰苑的侍卫,绝非等闲之辈。细细追溯,便不难查出真实身份。 一边是父王,一边是情郎,势成水火,该如何定夺?恐怕换做任何一人,都无法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无力靠在床沿,眼帘轻合,掩去眸中氤氲。疲惫之色尽显,眼睫轻颤,掩下一片扇形,面前的少女,是那般脆弱无依。 “你们先去耳厅歇息下,容飞雪姑娘好好想想办法。”见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知她心中为难,宋陌不由心软,拿了件褙子为她披在身上,“飞雪姑娘身子弱,你们百般催逼,急火攻心,伤了心脉就不好了。” “那鄙人便静候佳音。”一瞬的犹豫,侍从顿了下,最终拱手一揖,“飞雪姑娘若有吩咐,鄙人听凭差遣。” 再次看了一眼飞雪,狐疑之色一闪而过,他不再多言,随蝉儿走向房门。 “这位公子。”刚走几步,却听轻细的声音响起,将他唤住。 侍从回头,满面不屑:“姑娘可是想出办法了?” 飞雪不答,只是吩咐蝉儿:“去把我的银鞭取来。” 蝉儿欠了欠身,知情况危急,不敢耽搁,小跑着出去。不一会便拿来一个木匣,通身细长,倒像是一个盛放兵器的盒子。 飞雪打开木匣,昏暗的房间顿时便亮了一亮。只见她拿出长鞭一抖,空中立刻响起一声乍响,一道银练飞射而出,掠如惊鸿,宛若游龙,只是那样轻轻的一抖,鞭子便已伸及每一处角落,那般凌厉的来势,足以令房间的每一件陈设顷刻化为齑粉。 “蝉儿,”看向侍立一旁的宫女,她启唇,“三刻之后,你从侧门出幽兰苑,一路向北,随北苑运送罪奴尸体的车混出宫去。城门侧面有个小门,你从那里出城,去城南寻江越王的人马。” “江越王?”听闻这三个字,侍从不由惊诧,一脸鄙夷地看向飞雪,“柳靖瑜退居江越,实为作壁上观,以待时机。沧延骆国,哪方得势,都会对他不利。他恨不得双方斗个你死我活,以收渔翁之利。姑娘请他出手相帮,恐怕不妥吧?” 这般出言刻薄,飞雪却不着恼。倒是蝉儿,秋水般的眸子顿时便是一凝,面上写满不悦。 “莫非公子有更好的办法?”拉住一旁的宫女,示意莫要冲动,飞雪不急反问,“现下的情形,只能放手一搏。不请人相救,难道要坐以待毙不成?” “父王赐振天莫须有之罪,无非是想让他屈打成招。而振天性情极为隐忍,定不会招供。如此,他便难逃一死。”握住银鞭的手慢慢握紧,飞雪声音痛苦而哽咽,“沧延没了储君,便是一盘散沙。你想让沧延黎民世代偷生,还是受尽屠戮?” “咳咳······咳咳······”她越说越激动,如今振天已被下狱,定是被用了刑。历朝君主为其统治,制定残酷刑法,以慑万民,因而自古以来的监牢都极为可怖。无罪可招之人,都要被施以杀威棒,若是逼其招供······ 想起上次在梦华天牢,江麟满身是血的样子,她心中猛地一沉,体内气血翻涌,催动寒气充斥全身,咳得越发厉害了。 “飞雪姑娘!”宋陌有些慌了,忙拿了甘草用热水冲开,端给飞雪服下,“姑娘且先缓缓,这般下去撑不住的!” “无妨。”甘草泡成的水清甜止咳,不多时,气息便平缓了许多,飞雪深深呼吸,平复了下心绪,继续道,“幽兰苑外有侍卫把守,且都被长公主撤换成自己亲卫。想来她要除掉的人,是我。” “蝉儿离开之前,我会现行动身,引开苑外侍卫。到时幽兰苑再无人把守,你们尽可出入自如。” 一语出,众人皆惊。宋陌当下出言反驳,骇然:“长公主亲卫皆是明家军精锐,你这是在以身犯险!”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不将守卫引开,我们都出不去,更莫说去救人。”握住蝉儿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飞雪目光倔强,心意已决,“我们一旦动身,势必打草惊蛇。幽兰苑已经不安全了,宋大夫,你同蝉儿一道出城,江越王的属下定会庇护于你。” “至于这位公子,”手一扬,银鞭收回手中,飞雪向空中一掷,握柄不偏不倚落入侍从手中,“把这银鞭交给你家主上,他看到后,便知如何去做。” 感受着手中柔软的质地,侍从一脸轻蔑。不过一条鞭子,又有何特殊之处?莫非真当它是利器不成? 不由怀疑银鞭的韧性,双手拿住两端用力一拽,“啪”的一声,长鞭未断,双手却是蓦地一痛。垂首看去,竟是手上被割出两道血口。 凝神细看,这才发觉细软的鞭身上有着锋利的倒刺。 “望月宫的银鞭虽为软兵,却所向披靡,稍有功力之人,便能用它取人性命。”将他的蔑视看于眼中,飞雪出言提醒,“公子千万小心,莫要被它伤到。” “那江少主······”将银鞭別在腰间,侍从言语轻佻,“公主不会为了自己父王,弃少主于不顾吧?” “你此话何意?”饶是宋陌秉性温厚,见他目中无人,也忍不住恼火,“飞雪姑娘殚精竭虑,为沧延出谋划策,你却出言诋毁,北宫宇,你休得欺人太甚!” “宋大夫莫要动气。”飞雪出言劝止,随后看向侍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原来,你就是北宫宇。” “不错。”侍从拱手一揖颂词歉甙粒氨筛葱毡惫ッ桓鲇钭帧C幌氲焦媚镏牢摇! 管府护卫头领北宫宇,倚仗管家势力,轻薄宫女,犯下不少龌龊事。其跋扈嚣张,宫中人尽皆知,她又如何不知? “阁辅大人身边的红人,岂有不知之礼?”简单客套一句,飞雪神情凝重,“北宫大人忠心侍主,救人心切,口不择言,也属常理。不过大人莫急,我之后所说,便与振天有关。” “烦请大人相告,令阁辅大人抽调全府兵力,埋伏在地牢周围,另加派精锐” “如何?” “劫狱。” 再醒来时,脚下是一堆干草,四周有跳跃的火光。 干草······火光······ 眼前的情景,是那般熟悉。 几曾何时,他也是在这里,与那个少女关在一处,面对如狼似虎的狱卒,等待最为残忍的屠戮。 振天······我冷······ 振天······我怕······ 雪儿······ 意识不甚清醒,他上前,欲要将纷然落雪中的女子抱在怀中。微一动弹,满身鞭痕便被牵动,似被烈火烧灼,疼痛难忍。 “真能扛,”狱卒的戏谑声在耳畔响起,“打成这样,愣是一声没吭,真是头一回见。” “可不是,”另一人随即道,“看着挺瘦,身子骨倒结实,应该习过武。” “我看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要不,咱想办法玩玩?” 商定之后,几名狱卒上前,舀起盆冷水朝刑架上的人一泼。深秋的夜里本就寒冷,冰冷触感浸透伤口,渗入肌理,令他全身一凛,方才还模糊的神智顿时清醒了许多。 “敢刺杀国君,把你活剐都算是轻的!”一人扼住他脖颈,使他难以呼吸,只得抬起低垂的头,与狱卒对视,“反正也是个死,不如你索性招了,爷爷让你死得痛快点,如何?” 胸臆间涌上一层温热,喉头紧接便是一甜。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冷笑。 “不知好歹的东西,敢喷老子!”血喷溅了自己一脸,狱卒怒不可遏,拔出兵刃向他劈头砍去,“真是活腻了,老子杀了你!” 一阵劲风袭来,眼看刑架上的人要被斩于刀下,却有一只手凭空伸出,拿住狱卒手腕,将落下的刀生生阻住。 狱卒一惊,还未明白情况,脸上便被人狠狠一掴,面上顿时一片火辣,当下肿了半截。 “谁?”他惊怒交加,大喊,“谁敢打老子,活的不耐烦了?” “没脑子的东西,只会乱吠!” 蓦地听到一句喝骂,狱卒不由一愣。方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官服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一众侍从跟随其后,气焰顿时压了大半,连忙行礼,“阁辅大人。” “刺君之罪,当凌迟示众,以儆效尤!”管翎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事情还未查明,你便将人杀了,君威何在?犯人还未招供,你便封了他口,你想让伙同之人成为漏网之鱼?” “是是,阁辅大人说得是,小的一时糊涂,大人息怒。”捂着肿起的脸,狱卒唯唯诺诺,“小的这就继续审,继续审” “不必。”管翎抬手制止,“此事事关君上安危,已交由刑部审理。我此番来,便是要将人带走,移交刑部大牢收押。” 手一挥,身后侍从上前,去解刑架上的锁链。 “等等。”身形刚一动,便被人喝住。远处脚步声响起,一个酷吏打扮的人走来,向管翎一揖,“不知阁辅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不必多礼。”管翎扬手,示意平身,表面镇定,心中却已纷乱如麻,掺杂进来的人越多,事情便越发不好办了,索性速战速决,“君命难违,还请大人将人交由管某。不然君上那边,管某不好交代。” “阁辅大人客气。把人给你不难,不过······”酷吏看了看侍从,复又看向管翎,一脸狐疑,“移交刑部的案子,历来都由刑部尚书亲自接管,与内阁并无干系。阁辅大人此次,怎么有了越俎代庖的兴致?” “而这些人的穿着,也并非刑部看守,倒像是府邸近卫。莫非带走人犯,是阁辅大人自己的意思?” 被识破了! 管翎一惊,饶是见惯风雨,也不由慌了。地牢守卫森严,虽说有府里兵马在外接应,可若真打起来,未必落到什么好处。若是再引来宫中禁军,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依稀可听见心脉的搏动,额上冷汗微微渗出,他立在原地,一时哑口无言。 “哼······”空气一时凝固,双方允自僵持,却听身后蓦地响起一声冷嘲,“倒不傻。” “还等什么?”寻着声音看去,只见刑架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眸,似地狱红莲肆意绽放,吞噬一汪碧水寒潭,骇然至极的血红,“动手!” 一声令下,只见他双臂一震,未见如何使力,缚住自己的铁链便已尽断。蓝色练影一闪,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当即有血花飞洒,喷溅出地面三尺,径自带着温热。 “扑通”一声,众目睽睽之下,酷吏紧接跪倒。一手捂着颈间的伤口,一手缓缓抬起,颤抖着指向一袭蓝衣的男子,难以置信的盯着他,双目圆瞪,犹如铜铃,不知是因惊愕,还是恐惧。 那一刀割断了咽喉,仿佛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字。血从颈上濯濯流出,染红衣襟,颗颗滴落,最终无法支持,倒地气绝。 “给我杀。”步履沉稳,与平日无异,丝毫看不出受了伤,江麟缓缓向外走去,沉声吩咐,“一个不留。” “杀!”为首亲卫反应过来,高喊一声,双方立时厮杀起来。暗窄的地牢并不透风,血液喷溅,血腥味道难以逸散,顷刻充斥整座监牢。 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出地牢大门,江麟脚步开始蹒跚。最终一个踉跄,半跪于地。 “啊······”紧咬的牙微微一松,极为隐忍的痛呼从齿间挤出,他眉头紧蹙,极力忍痛,用尽全身力气再度站起,一步一挪,艰难前行。 刚走几步,只觉眼前一黑,他摔倒在地。体内莫名的气息渐渐涌起,熟悉而可怖,勾撩四肢百骸,折磨着他身体的每一寸,痛不欲生。 “少主!”管翎怀抱玄羽剑从后追来,笔挺官袍上沾着血污,无端显出几分狼狈,“你怎么样?” “先别管我······”声音已经沙哑,江麟尤强撑地道,“快去······接雪儿,事情已经败露,皇后母女······会趁机发难,宫里已经危险······快带雪儿出宫······快去!” “微臣救不了飞雪姑娘,眼下能救飞雪姑娘的,只有少主!”见他意识已然因剧痛而迷离,管翎用力摇晃着他,让他保持清醒,“飞雪姑娘为引开守卫,出城向东去了!长公主定会在今夜动手,少主再不去追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