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低沉,无星无月。 城外一片空旷,原野沉寂而静谧,偶有凉风习习,带来王城中的血腥,轻拂起衣衫,让那抹雪白染上不该有的尘埃。 已经开始了么? 命运便如一场赌局,赌注是万千人的性命。无论垂青于谁,终是殊途同归。一世功成,万骨成枯。 血海茫茫,当尘埃落定,是踩着累累尸骸建立功勋,还是青山白骨,芳华零落,风过处时,随风而散?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于晨曦中浅浅轻吟,她一直在等待着,她与振天的日落,在只有他们的天地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但愿这一切,不是梦。 “飞雪姑娘,”见她望着城门怔怔出神,身旁亲卫唤她,“此地不宜久留,若被守兵发现,就更危险了。” 烟雨朦胧黑寂的夜,眼帘轻合,再睁开时,已是不容执意的倔强。定了定心神,她启唇:“我们走。” 一旁有人牵来马,她走过去,还未拉过缰绳,身子便是一晃。 “飞雪姑娘!”亲卫一惊,抢身扶住她。久抱沉疴的身子病骨支离,如风中的扶柳,难禁摧打,脆弱易折。 他面露难色。真不知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还能支持多久。 “慌什么?”看出亲卫眼中的担忧,飞雪轻笑,“沉疾而已,不用扶我,我自己能站。” 勉强稳住身形,手探入袖中,摸出药瓶,她拔开瓶塞,竟将所有药丸全部倒入口中! “飞雪姑娘!”亲卫骇然,却已不及阻止,“凝露药性极寒,全吃下去,寒毒一旦反噬,会受不住的!” “无妨。”飞雪语气淡然,苍白面容上平澜无波,“正事要紧,不必担心我。” “走吧。”力气很快恢复,药力达到极致,竟是源源不断,极为充沛。她翻身上马,身轻如燕,缰绳一抖,当先一骑飞驰而出,奔向茫茫夜色。 西风古道,凄冷飒凉。一路急奔,十余里外,一行人马没入深林。木叶掩映下,本就黑寂的夜更难见一丝光亮。 丛林深处,冥冥中,已有许多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一切,等待他们的猎物。 草木摇颤,寒风骤起。亲卫双眸一凛,双手拉紧缰绳,战马嘶鸣,人立而起。脚踩马头用力一纵,人已腾空而起,向前疾掠,揽住少女腰际,将其抱下马背。 半空之中,便见血液喷溅,染红半边披风。却是一人急速掠至,长刀所向披靡,迎头挥下,顷刻将少女坐骑从中劈为两半。 骏马不及哀嚎便已倒地。险险避开突如其来的一击,亲卫落至地面,厉喝:“迎战!” 众人跃下马背,迅速集结在少女周围,拔刀向外。动作整齐一致,毫不拖泥带水。 黑夜揭开如墨面纱,闪电撕裂长空,照亮沉寂的一瞬,现出无数双冰冷森然的眼眸,皆杀气浓浓,恶兽般盯着场中众人。 比眼眸更森亮的,却是衣衫领口的柳叶标志。 梦华! 惊雷炸响,几欲刺破耳膜。雨滴敲击刀背,发出一声轻吟,微不可及,却是交战开始的号令。 风雨骤至,模糊听觉视线,却无法掩盖兵刃交击的振聋发聩。光练纷乱,竟胜长天电闪,森然兵刃上映出的,是一张张激战正酣的面庞。 那般凌厉的出手,招招致命,有死无伤。传闻梦华死士,由当今圣上柳靖琰一手栽培,直接听命于天子,誓死忠效。训练手段极为严苛,其骁勇程度,竟连铁骑精锐都无法匹敌。而杀人的手段,更是符合主人残忍阴狠的风格。 血肉之躯迎上刀刃,竟无丝毫闪躲。身上纵已伤痕累累,来势却丝毫不减,一剑封喉,不过弹指一挥。 亲卫一直护在飞雪身旁,显已力有不逮,疲于应付时,连忙拉着她向战局边缘挪动,“姑娘现行离开,去城南借兵,这里交给我们!” “没用的。”见他将自己向外推,飞雪摇头,“他们要的人是我,一旦逃脱,定会派人追杀。若脚力不及,也难免一死。” “小心!”亲卫欲要再劝,却听少女一声轻喝。方才说话分神,短短一个间隙,身后便已有梦华死士举剑刺来。 白衣拂掠,风挽雪袖。飞雪一剑刺出,长剑穿胸而过,那名死士立毙。不及拔剑,却有人从两侧袭来。连环的杀招,令她无从喘息。 剑尖触及雪白衣衫,眼看便要刺入皮肤,千钧一发时,却蓦地被人从后一推,她不由踉跄,当下躲了开去。 “噗!” 一声闷响,长剑刺穿亲卫身体。飞雪回头,看着这一幕,只觉一切归于静止,连弥沸鼎天的喊杀声,都凭空消弭于无形。 她怔怔地看着,他缓缓倒下。气绝前的一瞬,还在向她对着口型——快跑。 方才还在与她说话的人,顷刻之间,便就这般倒于血泊里。还不及忘却的音容,此刻却已血溅黄沙,魂断空山。 与权力相比,人的性命,不过草芥。青草离离,埋得忠骨,待韶年,繁花落尽,又有几人知? 她只想大笑。唇角还未牵起,小腿便是一痛,却已然中招。 “哈······哈哈······”轻吟浅笑,清甜而悲凉,她以剑拄地,颤抖着站起,冷眼盯向一双双狰狞的眼眸。 “不错嘛,飞雪姑娘。”一众亲卫百人,竟无一个活口。为首一人上前,看着径自挣扎的少女,笑得玩味而残忍,“不,吟曦公主,依你现下的身份,是该换个称谓了。” “帝姬又如何?不过是个杂种!”他唾骂道,“公孙瑾那个贱人,不过根野草,居然生下一国之君的骨血,真不知羞耻!” “你骂我娘,我杀了你!”骆国君主的两个女儿,同为帝姬,地位却判若云泥。一个子凭母贵,钟鸣鼎食,一个却风雨飘摇,几经寥落。因为身份的低贱,她自入宫以来,遭受的冷眼,唾弃,诋毁,甚至欺凌,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被说到痛处,心中怒意顿起,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愤然站起,手腕翻转间,剑花轻挽,去势却是凌厉,用的是江麟教给她的剑招。 腿上受了伤,身形虽快,也不免掣肘。为首那人抱臂站定,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势,只是静静看着,未有丝毫出手之意。 长剑转瞬便至近处,看清那道白影的招式路数,右手轻轻一挥,冷刃瞬间探出,顷刻刺中少女肩头。 一招命中,去势却有增无减。剑尖刺穿单薄肩膀,透体而出,却仍然前刺。没至肩头时,飞雪踉跄后退,“叮”的一声,竟是被钉上身后树干! “这招‘雪落燕回’使得不错,只可惜,速度力道都有不及。”唇角轻勾,看着手到擒来的猎物,那人神情慵懒,并不急于索其性命,而是漫不经心聊起了武学,“雪方落,燕即回,变招纷繁,剑花凌乱。看公主方才的出手,似只学了些皮毛。公主既有兴趣,不妨让在下教你。” 手握剑柄轻轻转动,肩上创口不断扩大,最终血肉模糊。鲜血不断流淌,染红早已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很快晕染开来,为那抹雪白平添几许嫣然。短短须臾,已是姹紫嫣红,妖娆艳煞。 从未承受过如此大的痛楚,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昏厥,飞雪咬唇,血腥味道涌入口中,令她保持最后一分清醒。 全身早已没了力气,她双腿瘫软,本应坐倒在地,却因肩头被钉在树中的长剑刺穿,整个人被挂在那里,才没有摔倒。许久,待伤处因流血太多而麻木,她终于缓过口气,因执念而一直握住剑柄的手微动了动。 看出她要做什么,那人双眉一挑,索性伸出手去,轻轻执起飞雪握剑的那只手,帮她将那柄剑抵在自己胸前。 只需微微一探,长剑便可刺进对方身体。她手指轻动,却已无力将剑尖向前送出一分。正待再做尝试,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却倏地握紧。 “啊!”几声清脆,纤细的腕骨已被捏碎。她痛呼出声,拼命吸着凉气,却不能减缓那痛楚半分。 “别急嘛,吟曦公主。”听着她因痛苦而急促的喘息声,那人只觉无限快意,笑得越发玩味,“辱骂令堂,并非在下之意,是长公主令在下代为转告的。长公主还特意交代,让在下给公主些苦头吃。” “所以公主莫要急于求死。惹恼了在下,可不知会对公主做什么。”眼中闪过狠戾,竟是令人骇然的残忍,“来吧,公主,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若我猜得不错,你这般为长公主卖命,是受梦华国君之托。”见对方一脸意犹未尽的神情,飞雪只觉好笑,“只怕长公主现下,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错。” 听飞雪如此说,那人不由一愣。正待追问,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肯首。 “谁?”风雨声如此之大,声音却仍能透过重重雨幕,清晰传来,足可见其人内力的深厚。心中不由一颤,色厉内荏一般,那人大喊,“别装神弄鬼,出来!” “别急,”那个声音又道,竟像从苍穹传来,却又似来自九幽地狱,语气虽然平缓,其中透出的冷冽森然,却不言而喻,“来了。” 回音于林间久久回荡,还未消弭,头顶便有疾风冲下。 来不及拔剑,那人只好向一旁闪避,却已无法挪动脚步。竟是全身被直冲而下的剑气笼罩,再无法逃脱。 恐惧神情随即浮现,刚延展到半处,便凝固在面上。 垂首,看着刺入身体的那把寒刃,他目瞪口呆,直张大了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身手如此之快的人。 内力所及处,蓝色衣袍于半空舞动。江麟转头,一眼便看见被钉在树上的少女,心中怒火大盛,虽并非雷霆,浑身透出的杀气,却更为可怕。 “你的剑花,还是挽得慢了。”飞速转动着剑柄,江麟启唇,一字一句道,“毫厘之间,出手慢了一分,便是个死。” 吹发力断的寒刃在腹中搅动,那人痛得大叫,缓缓倒地,手伸向远处众人,却无一人上前。 一众杀手早已噤若寒蝉,又如何出手相救?眼看那人因剧痛而挣扎,抽搐,直至没了声息,天地之间,除了疾风冷雨的呼啸,再不曾闻任何声音。 欺负雪儿,又怎能让他死得痛快? 探身拔剑,血花飞洒处,称得一袭蓝衣的男子越发如嗜血妖魔。手中长剑通体玄黑,剑柄处的那枚石头却熠熠生辉,就算在昏暗的雨夜,也依然借着微光闪烁着夺目光彩。而本已沾了太多鲜血的剑身,却于一瞬间玄冷如初,不知是因为雨势太大,还是因为兵刃本身的材质委实无可挑剔。 这是······玄羽剑! 饶是神兵不甚起眼,众人还是认出了这把上古名剑。其剑性的凶戾程度,更是早有耳闻,不由惊骇。 而更令人惊骇的,却是男子的双眸。 望向他们的那双眸子,竟满目血红!若说方才杀人时的眼神还有一丝清冽,那么现在,这个仿佛来自地狱的人,浑身上下,已然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上!”换做其他杀手,见到这般可怕景象,早已望风而逃。可他们是柳靖琰亲自□□出的死士,出手狠绝无匹,加之立下的生死壮,欲敌遁逃者,就地处斩。便是逃回去也是死,所以只会遇强则强,哪有后退半分的道理? 听得那声厉喝,众人蜂拥而上,将江麟围在中间,厮杀顿时开始。 飞雪靠在树上,瘦弱单薄的身子任凭风雨摧打,被染红的衣衫吸饱雨水,使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更加沉重,不断坠着越发难以支持的身体,刺穿肩膀的长剑不断摩擦着血肉,却已无痛感。 那种麻木有增无减,全身力气随着雨水冲刷一点点流逝,双眸却始终望向前方,望着那个蓝色身影,执着而倔强。 他没事,他还活着,太好了······ 她想喜极而泣,想唤出他的名字,却已无力发声。 看着面前厮杀的惨烈程度,对方那般狠辣的出招,心知江麟有落败的可能,除了担忧,她只想奔到他身旁,哪怕不能取胜,死在一起,也好。 体内莫名内力翻涌,虽极微弱,却足以令她抬起手臂。腕骨碎裂的右手已无法动弹,她索性伸出左手,握住刺入体内的长剑,一分分拔出剑刃。 鲜血淋漓的左肩仿佛不属于自己,拔剑的痛楚不是没有,但与失去他的痛楚比起来,却是那样微不足道。手被剑刃割出血来,沿剑身流淌,却很快被大雨冲刷干净。血口粉嫩,晶莹剔透。 最后一人倒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有雨水,也有血水。新伤旧伤一并向外淌着血,江麟立在尸堆中央,深深吸气,手中玄羽握得紧紧,仿佛早已杀红了眼,仍未尽兴。 背后忽然涌来一片温柔,一双手臂将他从后揽住,纤细而瘦弱,随着啜泣不住颤抖。 “振天······振天······”飞雪呜咽,将头枕在他肩头,感受着瘦削臂膀的坚实宽阔,莫名地心安,再也不想离开。 “雪儿不怕,没事了。”眸中血红如潮水般退去,江麟心头顿时一软。他虽天赋异禀,文武双全,诡辩之才令太傅徐晃都畏其三分,却因性格隐忍疏冷,不甚会安慰人。说出口的,仍旧是那句常说的劝慰之言,安抚之语,仿佛心中对这个少女的怜惜,永远无法言说。 将少女揽入怀中,如安抚受到惊吓的白兔一般,轻轻抚摸她的头。雨水冰冷至极,颈侧却蓦地感到一丝温热,那是她的泪水。 感受着怀中身体的颤抖,他心如刀绞,却不能做什么,只能将她紧紧抱住,让她在怀里哭得尽情。本想就此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怀中的哭声却于瞬间戛然而止。 “雪儿!”怀中的身子突然一沉,他大惊,看着躺倒在臂弯中的少女,这才注意到她左肩处的伤。持重隐忍如他,也不由惊呼,连忙横抱起少女,上马疾驰而去。 “雪儿!”骏马飞奔,四蹄离尘,溅起地上雨水,本是那般快的速度,江麟却仍旧用马鞭不停抽打马背,口中唤着怀里的少女,“雪儿!不要睡!你流了太多血,一旦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振天······”被大氅紧紧裹在怀中,飞雪启唇轻喃,回应着那个呼唤。右手捂住左肩伤口,却使不上半分力,允自滑落时,却被一只手覆住。 修长的指节,生满茧的指腹,虽不宽阔,却足以将她纤巧的手握于掌心,温暖而坚定,其上传来的温度,是这场冷雨中唯一的温存。 心中觉得踏实,沉重的眼帘缓缓轻合,她倚在江麟怀中,在漫天风雨里,静静睡去。 “雪儿!”见少女意识逐渐迷离,江麟大惊,“求你!不要睡!不要睡!” 仅存的意识里,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说着这样的话语,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次。他怕极了,怕那个少女永远睡去,怕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双朦胧的眼。 “雪儿!” 惊坐而起,他四处摸索,企图寻到少女的一丝痕迹:“雪儿!” “醒了醒了!”一旁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这么快就醒了,生得这么瘦,身子骨倒结实。根骨清奇,确实难得,果真是块好材料!” 这是什么话?! “他既已醒来,你便下去吧!”一个清雅的声音响起,却是与近前之人截然不同,“去看看飞雪姑娘如何了,她的伤势,让人不担心都难。” 雪儿! 神智终于清醒,他循声看去,只见榻旁坐着一个年约不惑的男子,长发虽用巾帻束起,却已散乱,几缕碎发散落额前,随着癫狂的举止飘荡,衣衫虽然挺立,一看衣料便是上乘,却沾着脏污。而那张虽显苍老却儒气不减的脸上,更是有着疯癫的神色。 眼前此人,怎么看都像个疯子,却又为何现于此处? 而坐在房间椅上的男子,一袭华衣整洁,面容稚嫩,眼眸清幽,连饮茶时的动作,都透着说不出的雍容淡雅,却是江越王柳靖瑜。 “切,”见柳靖瑜打发自己,疯癫之人一脸不愿,一边向外走,一边嘟囔,“那个女娃娃,身子骨那么薄,能活下来才怪,有什么可看的!” 江麟一惊,忙要起身下榻,却被一只温润的手按住。 “刚给你上了药,不要乱动。”柳靖瑜坐到榻边,虽为关心之语,语气却是冷淡,“你伤得不轻,当心伤口再裂开了。” “雪儿呢?”只记得自己带着奄奄一息的少女一路狂奔到城南,闯进屋后将少女交给宋陌,便没了意识。垂首看去,见自己赤膊的上身伤痕累累,伤处却透着丝丝凉意,虽仍在作痛,却已顾不得这些,只一径问着少女的下落。 “她就在隔壁房间。”柳靖瑜语气淡漠,叹息间透着浓浓担忧,“你身上的伤虽多,却都只是伤及皮肉,倒不打紧。可飞雪······” 肩膀被长剑贯穿,身子本就孱弱,单是这一处伤,便足以要了她性命。 不想说下去,他缓缓起身,正要去案旁斟茶,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了!”管翎推门而入,少有的慌乱,“飞雪姑娘,飞雪姑娘肩上的血止不住了!” 一语出,房中二人全是一惊。不及管翎喘过气来,已然一前一后冲出房间。 “雪儿!”奔到榻旁,一眼便见忙着止血的宋陌。只见他用布帕按压在少女左肩,只是转眼的功夫,白色的布巾已被尽数染红。 “再去打盆水,快!”将布帕扔到水盆里,宋陌吩咐蝉儿,急得满头是汗,却顾不上擦,“再拿块白布来,血再流下去,人就不成了!” “我来!”殷红从难辨血肉的伤口濯濯涌出,少女本就惨白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最后一分血色,直看得江麟胆战心惊。直接用手按上伤口,感受着伤处血肉勾翻的触感,他一遍遍唤起少女最后一丝意识,“雪儿!” 习剑多年的手力道极大,飞雪蓦地一痛,紧闭的双眸慢慢睁开一线。只是一个动作,便已耗费太多气力。望着面前冷峻却温柔的面庞,她启唇轻喃,“振天······我困······” “不能睡,”江麟柔声道,“睡了就醒不了了。再坚持一下,雪儿听话。” 床榻已被血染红了一片。望着那抹刺目嫣然,柳靖瑜蹙眉,拉过一旁疯疯癫癫的人,问道:“怎么回事?” “我也是刚来······”似也被眼前景象吓住,那人支支吾吾地道,“我刚进屋,就见那个小丫头,喏,就那个······”指指端水走进来的蝉儿,他继续道,“就见她端着盆血去换水,之后······你们就进来了。” “飞雪姑娘撑不了多久,宋大夫,快想想办法。”听他这样说,柳靖瑜更是焦急,转向一旁宋陌。 “柳国君,”宋陌面露难色,“创口太大,我也是无能为力啊!要是能止血,又何必让飞雪姑娘受这么大罪!” “缝合也不可吗?”柳靖瑜问道,见宋陌摇首,还有一丝希望的眸子转瞬黯了下去。 “拿火烧一下不就得了?”提到缝合之法,倒是给他提了个醒,疯疯癫癫的人脱口而出,“断肢那样大的创口都能用这种方法止血,治疗剑伤,肯定没问题!” 一语出,所有人皆是一惊。江麟身子更是一震:“不可以!用火烧灼太过痛苦,雪儿身子弱,受不住的!” “事到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沉吟许久,宋陌终于开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江麟面前,站定,“少主若信得过我,就由我来做吧!” 江麟眸子一凛,正要反驳,却有一只冰冷的手搭上自己小臂。 转头,正对上那双胧眸。凝视飞雪眼中的倔强,微有踌躇,他终是松口:“快去准备。” 众人一时忙碌起来。不多时,宋陌端着盛放纱布伤药的托盘走来:“少主,少······” 想说他已准备妥当,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眼眶一热,一时竟有些哽咽。 “雪儿,”拂开汗湿的发丝,用指腹抚摸少女的面颊,江麟柔声哄慰,“一会会有些痛,不过很快就会过去,忍一忍就好,听话。” “雪儿好乖。” “手怎么那么凉?是不是冷?还是害怕?不怕不怕,我帮你暖暖。别怕,很快就会好的,我会一直守在这里······” 执起少女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那个男子背对着他,刚上过药的上身未着任何衣饰,裸露的背脊上伤痕遍布,有剑伤,也有鞭痕,纵横其上,将完美的麦色肌肤生生割裂开来,狰狞刺目。严刑拷问,又经拼杀,他所受的伤虽不累及性命,却并不比那个少女轻多少。可仍强撑着守在榻旁,只是想给那个少女一点安慰。 换做别人,他还不至于此。可眼前的人是江麟,是踏马征伐,杀戮无情的江麟。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那个叱咤天下的少主么? 他有一瞬的怀疑。 这个缱绻的场面,足令他一生刻骨铭心。许多年后,江山湮寂,当一切分崩离析,化为尘埃,他远离庙堂,悬壶济世,许多个相似的夜晚,望着天际的星辰,他总能忆起这个画面,感慨命运的弄人。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主,”一旁蝉儿与孟廉已将火炉搬来,拼命眨了眨蓄满泪水的眼,宋陌恢复一贯的平和温厚,“可以开始了。” 用火钳夹起火炭,吹去上面炭灰,宋陌走向榻旁。烧得通红的炭慢慢移近,再移近,离伤处只有寸许时,却又移了开去。 “宋大夫,当断则断,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江麟的手已从伤口移开,失去了压制,鲜血迸发得越发肆虐,管翎在一旁催促,“救人要紧,现下不是手软的时候!” “我来吧,”宋陌允自紧张得流汗,手中火钳已被人夺了去,却是柳靖瑜,“炭凉了,去换块热的。” 一旁蝉儿忙接过火钳,换了块火红的炭后重新递到柳靖瑜手里。他毫不迟疑,将热炭对准伤口,起手而落。 “雪儿以后,想去哪里?”烙上伤口的一刻,江麟在与飞雪聊天,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振天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 未及说完,便有烧灼的痛楚猛地袭来,伴随着肌肤变得焦黑的嗞嗞声,飞雪只觉全身如坠地狱之火,巨大痛楚折磨下,只觉眼前瞬间一黑,那张熟悉的俊颜顷刻消失不见。 “雪儿不怕,不怕!”心神有一瞬的放空,江麟将她抱得紧紧,被刀尖锥过的心疼痛难忍,慌乱得有些恍惚,“再撑一下,求你,求你!” “血已经止住,她没事了。”拭去额上的汗,柳靖瑜缓缓道,从始至终,那张稚嫩面庞一贯的淡雅从容,竟不甚紧张,“拿止血药来,再去备些三七。” 直到他俯身为飞雪包扎,江麟方回过神来,饶是见惯杀戮的惨烈,却也不忍看那被烙得焦黑的伤口。刚别过头去,手臂却被人轻轻一拽。 “振天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被咬烂的双唇翕动,飞雪躺在她怀中轻喃,“我只想跟着振天,只想待在······你怀里······” 出了太多冷汗,以至口中干涸得没有一滴水。 下意识吮吸,尝到的却是唇齿间的血腥味道。 唇瓣干裂般的疼痛,她吸气,身体却不自觉的颤抖。不是因寒冷,却是因身体对伤痛的抗拒。 有人抱着她,像个火炉一样暖着她。对那种温暖极为眷恋,她不由凑近,微微一动,左肩便是一痛,她无奈,只得乖乖躺好。 能动的只有左手与左腿,她抬起左臂,搭在揽住她腰际的手臂腕脉上。 脉搏稳健有力,却有郁滞之象,想必是心结不舒的缘故。 那是他的心跳,静静感受每一下搏动,她觉得心安。 “久病成良医。”一旁有个声音叹息,“再抱着药罐,都能妙手回春了。” “振天。”她睁开眼,侧头,看进双眸中的那汪碧潭,笑。 “别动。”知道她要做什么,手上微微用力,江麟帮她翻了个身,让她躺进自己怀里。 枕在男子臂膀上,飞雪抬手,抚摸对方身上的伤痕。新伤盖旧痕,待愈合后,又会成为新的疤痕。眼前的这个男子,不知受了多少创伤,而每个伤痕落在他身上的同时,也同样落在她的心头。 指尖一一抚过,坑洼不平的触感那般熟悉,却还是令她湿了双眸。 “渴不渴?我去倒杯水来。”不忍看她哭,见她舌尖不断舔着被咬得血烂的唇,江麟话锋一转。刚要起身,却被少女轻轻按住。 未受伤的左手与左腿配合,飞雪攀着男子向上爬。视线与江麟平齐时,蓦地用口覆上他的唇。 “雪儿······”半截话语被堵在口中,飞雪咬破他下唇,吮吸,以此缓解干渴。而他回应飞雪的,是更深的吻。柔软唇瓣相互纠缠,缱绻于一处,无法言说的疼惜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