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蝶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夜里。 更漏滴残,灯影阑珊。湚都临城的长夜,没有王权脚下的喧嚣。刚刚过去的力战仍记忆犹新,湿潮的空气中,却嗅不到一丝兵刃的锈蚀味道。 窗外下弦月弯俏如蛾眉,明亮月华本想将残缺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却被薄雾拢上轻纱。月色凄朦,终不及初弦时的懵懂。 世间姻缘,到底是短暂的聚散。此别经年,徒留明日黄花的枯萎,蝶翼羽落,斑驳成殇。 径自望着床顶,豆大灯火昏黄,带着油尽灯枯的垂死挣扎,明灭间的恍惚,令人昏昏欲睡。 气血不济的她缓缓合上眼眸,本要再度睡去,却被一道徒然刺来的光晃了眼睛。 忍住颈侧隐隐的痛楚,她侧头看去,却见梦华帝王倚坐在榻旁,闭目垂首,静静睡着。长发零落披散在颊侧,掩去大半清儒面容,而那道刺目的光芒,却是一袭龙袍的明黄。 昏暗火光勾勒出完美轮廓,触碰到面容的一瞬,徒然熠熠生辉。梦华皇室之人,容颜皆出落得雍然风雅,竟连睡去时的样子,都令人难以移目。 从对方掌心抽出手来,她从榻上坐起,慢慢凑过去,抬手,寸寸抚摸那张美到极致的面庞。俊秀的眉,狭长的眼,挺致的鼻,薄凉的唇······ 一一抚过,轻柔而眷恋。依依不舍间,却见帝王双唇微微翕合,发出依稀的梦呓。 “梦蝶······”不及怔愣,便被一只手拉拽进怀里,“我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陛下!”方才的一拽牵动了颈上伤口,直痛得她倒吸凉气,轻呼,“陛下快放手,弄痛臣妾了!” “梦蝶!”吐字渐渐清晰,她越是挣扎,帝王手上力道便是越大,竟揽过她背,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动弹不得,“不要离开我!是我将你献给柳正卿,你打我,骂我都好,只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声音竟有浅浅啜泣,紫蝶却顾不得这些,颈上的痛楚不断加剧,本已凝固的血染过层层纱布,缓缓透出,慢慢晕染。此时的她,只想摆脱束缚,索性双手紧握成拳,用力捶打他的肩:“陛下,放手!快放手!” “梦蝶,太好了······”只道那个女子对他出手,便是原谅了他,帝王于梦中喜极而泣,激动之下,将怀中女子揽得更紧,“再用力些,梦蝶,只要你能消气,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离开我······” “陛下!”终于忍无可忍,用出全身力气,紫蝶双手一推,“你醒醒吧!” “梦蝶!不要,不要!”那一推碰到折断的肋骨,帝王于剧痛中醒来,狭长双眸慌乱无措地望向四周,显然还未从梦魇中清醒,“梦蝶!梦蝶!” 他跃下榻,疯了般冲出去,一声闷响,竟直直撞上墙壁! “陛下!”心中那抹温存逐渐冷凝,将流动的血液冰封,竟连四肢都变得木然。怔怔看着那袭身影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她却还是跑上前,将帝王扶坐在怀里。 不忘从香炉中抓把香灰,敷在鲜血直流的额上。将手按在伤口许久,血才缓缓止住。 “梦蝶······梦蝶······”帝王倚在她肩头,痛苦地呢喃,“我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血肉之痛再深,又怎会比心痛更甚? “我知道。”一颗心如坠冰窟,说不出的凄冷。终不忍他这般痛苦,紫蝶只好妥协,“我不会死,我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陛下安心便是。” 帝王的身子蓦地一松,软软瘫倒在怀里。汗湿的发丝贴在颊侧,喘息声因伤痛而急促,却终是安静了下来。 轻拍他的头,安抚着昏睡中的人。统领中原的君主,此时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如夕阳敛尽最后的霞辉,灯油燃尽,一切倏然陷入黑暗。朦胧得不见月色的静夜,漫长如冻结的霜华。时光仿佛凝固在这一刻,静如止水般的心境,不知是安之若素,还是早已结成了冰,冷到彻骨。 中原以东的骆国,国运昌顺,百年安泰。 坐镇一方的诸侯,避世处宁,免遭战火,加之国人生性多情,风流雍雅,作为国都的芜城,大到宫宇,小到市坊,竟处处充斥着文墨之气,街上卖字画笙箫的店铺摊面,不知比客栈酒楼多出几多。走过冗长的街巷,随处可闻总角孩童的诵读声,仿佛生于儒墨之乡的人,天生便会吟诗作赋,鼓瑟吹笙。乐舞坊中,偶有几声喝彩,却是人们对琴音曼舞的赞叹。 虽不及物产丰饶的中原那般富庶,百姓却生活得安逸祥和。可近日,城内不知为何多了许多巡逻的兵士,四处城门更是有重兵把守,除运送粮草兵甲的车马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怎么那么多士兵啊?难不成是要打仗?”看着街上应接不暇的兵马粮车,茶舍里,人们不由提心吊胆。 “你不知道?雨菡长公主没了!” “长公主?你说君上和明王后的女儿?” “可不是!” “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被人杀了!” “什么?!她可是君上和王后的嫡长公主!连镇国公大人都对这个外甥女疼宠有加,朝堂上连敢说她个不字的人都没有。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对她下手?” “还能有谁?梦华天子呗!听说当时是个早上,伺候长公主的宫女走进长公主的寝宫,看到长公主躺在地上被人割了喉,旁边扔着望月宫的银鞭,上面还沾着血呢!若不是圣上的意思,给十个胆子望月宫也不敢这样做!” “出了这事之后,君上和镇国公大人都怒不可遏,当下抓了风荷苑一众宫人严刑拷打,说是其中藏有望月宫的耳目。屈打成招的,都被凌迟示众了!行刑时我还去看了,别提多惨了!” “明明是望月宫做的,为难一群宫女内侍有什么用?要我说,君上就是伤心着急得过了头!特别是那个尚宫,还是王后的心腹。以前风荷苑的尚宫仗着长公主是金枝玉叶,在宫中为人骄横,连吟曦公主也不放在眼里。后来闯了祸牵连了主子,被活活打死,王后这才调了个信得过的服侍自己女儿。这下可倒好,平白成了冤大头!我哥在宫里做守卫,我听他说了,那姑娘现在还在牢里头熬着呢,都不成人形了!” “你懂什么?这叫掩人耳目。自己的嫡长公主就这么没了,君上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招兵买马,定是要与梦华一战。可那梦华兵力强盛,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好先将那些宫人推出来做替罪羊,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依我看,谁能逃得过梦华君主的眼睛?别看圣上不在朝,对天下的一举一动,可都了如指掌!这般行事,与欲盖弥彰没什么分别。” “只怕战火一烧起来,百姓又要遭殃了。看这架势,流离失所的人又不知多少······哎······” 深宫秘辛于百姓来说,不过闲来无事的谈资。他们不触王权,不抚逆鳞,一生只求相安无事,平淡无争。而一向幽静的骆王深宫,却已是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刑部的仵作被接二连三地传进宫,却无一人能走出宫门。宫女内侍皆屏气敛声,举止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做错了事,惹恼了白首焦急的国君被治罪,或无端受了牵连,被与风荷苑一众宫人一并下了冤狱。 人人自危的形势下,本该更为安静,却比平日多了许多喧哗。 飒冷秋风顿起,送来地牢扭曲至极的惨叫哭嚎。院中撕心裂肺的哭声那般明显,明明已经沙哑,却未有丝毫低迷之势。 杜鹃泣血,是怎样的悲鸣?若是翱翔九天的凤凰落了架,是不是更让人觉得,所为命运,不过是一场玩笑? “君上,”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道,“王后娘娘已哭了好几日了,您还是宣她进来吧,若是哭坏了身······” 话说到一半,便生生顿住。骆王望来的眼神,令他不禁一颤,连忙噤了声,敛止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去劝劝王后,让她先回去歇息。”哭声让君王的心绪更为烦躁,一连几日未曾合眼的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告诉她,等寡人处理完眼下之事,自会移驾鸾凤殿。” 内侍领命退下。转过身时,已是满面难色:长公主这一去,王后便于文书阁外长跪不起,一众宫人包括他自己,都是劝了又劝。若是能劝动,王后又怎会跪到现在? “说吧。”骆王冷冷盯向跪在地上的仵作,倏然开口。紧闭的房门将哭声掩去大半,却将莫名的寒意留在了房里。 “回、回君上,”仵作冷汗直冒,双手颤抖着一揖,连说话也不利索了,“经臣查验,长、长公主殿下颈上的伤口,确是鞭痕无疑。且伤口极深,只一鞭便抽断了喉咙,干净利落······若是普通软鞭,纵然行凶之人功力再高,也无法做到。看来、看来的确是······是······望月宫所为······还请君上节哀。” “是么?”骆王探身看向匍匐于地的人,仿佛不相信他方才之言,想要再次确认。审视的眼神冷芒乍现,无法言说的骇然。 仵作抬首,正对上那双冷亮如刀的眸子,忙频频点头,又极为迅速地重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双眸猛地一沉。骆王坐回椅中,靠上椅背,良久不曾言语。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仵作松了口气。刚要微微活动因恐惧而冰冷麻木的四肢,余光却见那双绣有腾龙纹样的足履踏地而起。 “你方才说,谋害菡儿的,是望月宫的人,”缓缓踱到剑架前,骆王不疾不徐地开口,淡然的语声中透着说不出的森然,“之前进宫的仵作,都是如此说,也都劝寡人节哀。更同样的是,他们······都死了。” “君上饶命!君上饶······”长剑徒然出鞘,寒光一闪而过,将昏暗的房间映亮大半。求饶的话语还未说完,那人已然倒在血泊里。 “君上,”一名近侍前来通禀,进得房间,一眼便见地上已然咽气的人,将头埋得更低,饶是见惯生死,却也不忍再看。 “说。” “属下已派人搜查幽兰苑,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却······”生怕自己的下场和地上那人一样,他语声一顿,不再说下去。 “却还是与前日一样,仍未找到吟曦是吗?”已猜到近侍要说什么,骆王声色俱厉,冷声问道。 “宫中上下都搜遍了,确实没有吟曦公主的下落。莫说公主殿下,就连莫侍卫,冯太医,蝉儿姑娘,也一并没了踪影。”近侍为难地道,“依属下看来,莫不是其中有什么端倪。君上不如下令,让属下出宫去寻······” 话音未落,便被甩过来的茶杯砸中,茶水顿时溅了满脸满身。 “若无蹊跷,寡人何必让你去找?”骆王气急败坏,“跟了寡人这么多年,祸从口出的道理也要寡人教你?不该说的不要说,闭上你的嘴!” 他自骆王登基之初便任御前侍卫之职,如今已十余个年头。在他的印象里,眼前这个不怒而威的君王向来让人难辨喜怒,此次竟如此失态,可见已是怒火中烧,连忙诺诺称是,心下却疑虑难消。 若无蹊跷,便不用去寻了?吟曦公主纵不得宠,却也是君上的骨血。将其幽禁于幽兰苑,其中的庇护之意,聪明人都看得明了。怎么说也是个帝姬,无端消失不见,定要派人寻回来才是。骆国两位公主,一个已无端殒命,若另一个再出意外,骆国颜面又该何在? 心知骆王一向好面子,这一点自己能想到,他断不会想不到。看似气话的斥恼,细细想来,却大有文章。骆王秉性威严自持,素不爱迁怒于人,对亲卫也极少像今日这般动怒。两件事若无牵扯,这一股怒火,又何必烧到吟曦公主头上? 莫非······ “君上!” 心中有一闪而逝的电光,水落石出之时,却蓦地被一声冲破喉咙的大喊打断。长风倏地涌入,拂起几缕碎发,却是一直跪在外面的王后闯了进来。 “君上!”头上凤冠已然不见,但见她发髻散乱,衣袍不整,斑驳泪痕花了妆容。这般狼狈之相,实与平日端庄冷艳的一国之后判若两人。 “君上求求你!求求你,饶了碧水吧!”挣脱宫人的搀扶,她不顾阻拦,跪地哭求,“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啊!我看着她长大,这么多年她一直忠心侍候本宫,待人也体谅,绝不会受人唆使害了菡儿啊!君上你饶了她,饶了她吧!” “糊涂!”饶是哭得凄惨,骆王却无动于衷,反而更怒,当下厉斥,“菡儿死在自己寝宫,风荷苑的宫人怎能逃得干系?身为菡儿母后,你不助寡人彻查,反百般袒护,真是糊涂!” “可碧水是冤枉的!” “岂有此理!”手掌在案上猛地一拍,“啪”的一声,伴随着案几的剧烈摇晃,众人的心皆是一颤。许久之后,骆王怒意稍平,蹙眉抚额,无奈地道,“你们下去!” “守在门外,凡有靠近者,就地处斩!”吩咐那名近侍,近侍当即领命,与宫人内侍一并退下。 “你也下去!”见骆王神情疲惫,贴身内侍早已上前,为他按揉太阳穴,却听得一句低低的冷斥。 内侍一吓,忙躬身退了出去。一切喧嚣,包括脚步窸窣声重新被隔绝于门外,房中一时只剩骆王与王后二人。 “你方才说,碧水冤枉?”看向地上的王后,骆王冷声道。 王后频频点头:“碧水她真的冤枉啊······” 当年的情景,她仍记忆犹新。当时那个宫女年方十二,而她已是个看尽炎凉凄苦的妇人。 骆王纳吴昭仪为妾,年轻的琴师袅婷婀娜,妩媚多姿。虽为人轻佻,却为沉寂的后宫添了些许欢愉。 与月貌花容的宠妃比起来,自己不过是斑驳褪色的黄花。骆王宠爱谁,冷落谁,自是不用多说。 同样的深秋,她立于庭中,弦雅阁琴音声声,阵阵传来。脑中臆想着远处的缱绻欢媚,眼前望着的,却是那一份深深凄凉。 落叶打着旋飞舞,坠落,掠过地面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微不可闻的挣扎,应和着心中的不甘,她走出院落,哪怕孤寂一世,也要用这双眼看尽所有悲凉,于心中尽情地冷嘲,狂笑。 路过杂役房时,她看见那个宫女跪在地上,任由一众宫人责骂欺侮。她走过去,下令杖杀所有宫人,却独独留下了她。 沦落之人的苦楚各有千秋。朴实无华的相守,于人上之人来说,是最不可求的奢靡;而不见耀阳的角落,那些如蝼蚁一般的存在,却只求一隅荫蔽。 应征的宫女逃了,生怕被降罪,押送的差役在路旁抓了流浪乞讨的她。身为孤儿的她,从未见过双亲,更不知自己是谁,却因被抓去顶替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有了一个身份,一个名字—— 碧水。 将她庇护于羽翼下,于一个帝后来说,只是一句不经意的吩咐。而那个宫女,却成了自己心中的一分依赖。 偌大的鸾凤殿,高旷得仿佛可闻九霄云天的回声,若无那个宫女陪伴,她不知该如何独守那种寂寥。 “哼!”一声冷哼,无情打断抽噎的哀求,“她冤枉?寡人最想审的便是她!” “王后与镇国公有何居心,寡人难道不知?”一针见血,骆王索性揭了老底,“篡权夺朝,结党营私,排除异己,预谋逼宫,甚至将梦阑殇掺杂在寡人用的瑞脑香里,只等寡人崩逝之日,骆氏无后,国不可一日无君,便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你们为那一天所做的一切,都落在寡人眼里。”自即位起,他便于不觉间在宫中各处安插了眼线,看似平日只在文书阁处理政务,足不出户的君王,对宫中各个角落的一举一动,却再清楚不过,“为谋逼宫,你与你的兄长一直靠书信往来,而你写好的信笺都是由碧水送出宫,再由她将镇国公写好的回信带回。王后,寡人说的可对?” “而对寡人下毒,谋害吟曦之事,那个叫碧水的宫女也难辞其咎!” 王后倏地抬头,她终于明白,骆王所作究竟为何,却为时已晚。 如今碧水已被下狱,只等她供出一切,白纸黑字的供词证据确凿,昭然若揭,明家百年荣华,便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骆骏,骆子彦!”她大喊,“你害明家,害碧水,你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自登上这王位的那天起,寡人便没想过善终。”骆王叹气,目光悠远,看尽时光荏苒,静静追溯无从寻回的逆流。 登基那日,群臣叩拜,万民俯首,各国使节来朝,将珍弥的贺礼与恭敬的祝言,献给尊贵的君主。 那一天,面对苍生的跪拜,无人企及的风光自是不用说。可他的内心,却是空落落的。 揽尽江山万里,若身边无她,再好看的山河,终不及归于寂静后的一抔黄土。至少那抔黄土下,有她相守。 阿瑾······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那贱人!”看出他眼中渐渐涌现的情愫,王后愤恨不已,“公孙瑾已经死了,她死了!那个贱人直到死,都在望月宫做她的逍遥宫主,她几时想过你,念过你?臣妾伴在君上身边多年,掌管内宫,疏理朝运,夜以继日相以辅佐,还未君上诞下菡儿。这么多年,君上却连正眼看臣妾一眼都不肯!” 她出身王侯之家,锦衣玉食,自幼便是前任镇国公的掌上明珠。十七岁那年家父与还是太子的骆子彦结交,二人志趣相投,于明府把盏言欢至夜半,骆子彦忽言于府中巧遇明家大小姐,赞其相貌明丽,仪态端致,虽养于深闺,未闻世事,却出落得雍容大气,不同于一般女子,实为帝后之范。还道对大小姐倾慕已久,让家父将其许配于他。 骆子彦本为王储,加之善武善谋,秉性果决,虽有其他亲王与之夺嫡,却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深知这一点,又听此一番言说,前任镇国公只觉此乃天意注定,当下便趁着酒劲应允此事,而后更不惜万两黄金置办嫁妆,宴请三日,将婚事办得隆重盛大,以告诉所有人——明家站在了哪一方。 骆子彦不负所望,很快便将军政大权揽于己手,先王薨逝后,轻而易举承袭庙堂,身登九五。 明家果然没选错人。选错人的,是她,虽然她没得选。 大婚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叫公孙瑾的女子的存在。当时她已有身孕,却独守空房,出于本该有的妒意,她将此事告知家父,并说服其出兵,于城外将其射杀。 当时她坐在铺陈华丽的马车里,亲眼看着那个身影倒下,挣扎,狂笑,听得那句浅唱,自也听得那凄厉哀绝的诅咒。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情之一字,萧萧古今。负之一意,堪堪其殒! 当时,她只道那是不甘的呐喊,徒劳的狂妄,虽也令她心神一颤,却很快将其抛之脑后。却不料,如今竟一语成谶。 珠联璧合,卺酒承欢。数十载的相守,终不及长亭外,那人倒下的一瞬。 一世荣华,换不回一缕情深。 “执手相予也好,同床异梦也罢。无论王后愿作何想,菡儿都是寡人的骨肉。”多年愤怨倾泻而出,惊浪千叠而来,骆王一时无言,许久,缓缓叹气,面容浮现丧女之痛的伤然,“菡儿无端惨死,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明家与梦华多有牵扯,此番变故,风荷苑一众宫人都难逃干系。定要找出其中眼线,否则遗祸无穷。”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君上的眼睛啊!”头顶上的声音义正辞严,饶是伤感,仍旧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王后抬头,望着那副道貌岸然的容貌,笑得讥诮,“君上是在责怪臣妾与望月宫往来。不错,此事确与望月宫有关。可除了混入宫人之列的门下弟子,君上似乎还忘了一个人······” “其中的栽赃嫁祸之意,臣妾既能看出来,君上定也心知肚明。”雍容矜贵的王后,竟第一次笑得狡黠而狰狞,彰显威仪的凤袍于身后铺开,耀眼而刺目,仿佛娇艳的牡丹生出尖利的刺,妖异而冷冶,处处透着危险的气息,只要用手一触,便会被伤得千疮百孔,“令人误以为是望月宫主所为,料到君上盛怒之下会对此发难,鹬蚌相争,不费一兵一卒便无端摆了望月宫主一道。虽胜之不武,却坐收渔翁之利,倒真是个不错的法子!” “望月宫主害了她母亲,她这么做,也属情理,寡人也未想着她的道!”早就想清其中原委,骆王并不惊讶,冷冷回道。 “你还袒护那小贱人?”听出言之所向,王后心中怨恨,再不顾及礼数,站起身来指着骆王愤愤道,“吟曦公主是你的骨血,难道菡儿就不是你的女儿了么?那小贱人做下此举,你不为菡儿申辩,反为她说话?就因为她是公孙瑾的骨肉?” “哈哈······哈哈······”她大笑,脚被拽地衣袍绊到,跌坐于地,“骆子彦,当初算我看错了人。也罢······也罢······哈哈哈······” “你并没有看错人,看错人的,是你父亲。”看着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人狂妄大笑,心神俱裂,骆王无动于衷,静静回道,“你早就明白,当初我要的,是明家的权势,而不是你这个人,只是你无从选择罢了。” 起身,他大步走出房间,不再看王后一眼。 跨出房间的一刻,数十载的情分,便算是尽了。 “君上,”见骆王出来,近侍抱拳行礼,向远处一让,“刘大人说要见君上,已候在那里多时了。” 骆王举目看去,见一个酷吏立在远处,沉声开口:“让他上前来。” 下令不许靠近房间,自是无人敢越雷池一步。那名酷吏得到吩咐,才诚惶诚恐地上前,伏拜在地:“启禀君上,那个叫碧水的,死在牢里了。” “死也不肯招么?”骆王冷冷一笑,“真是忠心。” 不敢去看君王阴云密布的脸,酷吏试探地问道:“君上,那其他人······” “接着审,一个都不能放过。”语气坚定而决绝,仿佛那些宫人的性命,无关乎一丝痛痒。 待酷吏领命退下,骆王看了看天色,冷声启唇:“卫钊。” “属下在。”内侍躬身,恭敬应道。 “将宫中禁军一分为三。五十人前往鸾凤殿,将所有宫人生擒,全部下狱。令派五十人把守各路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善闯宫门者,形迹可疑着,也一并擒获。” “余下所有精锐,”他断然吩咐,毅然而决绝,“随我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