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八章 惊澜(下)(1 / 1)夙雪首页

云波愁起,晓露惊寒。  秋深露重,带着沁人的凉意,滋润林中万物,草木苍翠,莺蹄婉转,虫鸣凄凄,鸢飞鱼跃。  天虽阴绵,却无冷雨。在骆国已是极好的天气,然而有些人,却并不怎么好过。  “咝······”药汁本已不烫,带着温度的汤匙接触唇瓣的刹那,飞雪却还是痛得吸了口凉气。  “不要总咬着唇,”看着因忍痛而被咬得血烂的唇,江麟心疼不已,用指腹轻轻抚着少女苍白的面容,“都咬出血来了,怎么能不痛?”  用汗巾轻轻沾去唇间渗出的血丝,再次舀了勺药汁,喂到少女唇边,少女却怯怯扭过了头——无论是药汁的苦涩,还是唇瓣的痛楚,都令她感到惧怕。  “不喝药怎么行?”将散落的碎发绕道耳后,手指习惯地在那片丝绦中摩挲,江麟轻哄着道,“听话,把药喝了,来。”  这次还未递到唇边,少女便已拼命摇头,抬手将汤匙挥开,却牵动了肩上伤口,不由蹙起眉头,将唇咬得更紧。  “小心。”药汁洒在衣服上,江麟连忙擦拭,却不着恼。沧延朝堂上,他向来说一不二,就连太傅徐晃也拿他无法。领兵作战时,未避免疏漏差错,他更是治军严厉,对于触犯军纪的兵士,违抗军令的将领,不留半分情面。可在这个少女面前,却总是没了脾气。  这个少女生性倔强,他便只好由着她性子来。她缠绵病榻,日渐清瘦,越发羸弱不堪,他心痛不已,深知久抱沉疴之人会无端生出脾气来,只道将心中委屈发泄出来会好受些,便更加不忍违逆。  “不是和你说了,不能用手?”扶着飞雪倚靠在床头,他柔声道,“当心伤口再流血了。听话,好好歇息。”  有扣门声响起,几声之后,来人轻轻推开房门,探进个头来,却是那疯癫的男子。  江麟万般无奈。住在城南的这几日,这个疯疯癫癫的人一直缠着自己。他性情疏离,除飞雪之外,不愿与人来往。可眼前这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  “少主。”  门外有人唤他。虽被疯癫男子挡住,看不见是谁,但从声音可以听出,是管翎无疑。  “你照顾下雪儿,我去将药热一下。”简单吩咐后,江麟走出房间,掩上房门,那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刚走几步,二人便停了下来。    “管大人。”见管翎来,飞雪忙要起身,却被管翎拦住。  “姑娘客气。”管翎虚扶着她,让她重新在榻上倚好,“飞雪姑娘重伤未愈,莫牵动了伤患。止血的药本已不多,再血流不止,性命濒虞,让管某何堪?”  “不打紧。一点小伤,让大人多虑了。”飞雪苦笑,和爱打官腔的人说话,真是费心思。  江麟虽然冷漠,在她面前,却总掩不住内心的那份狂放不羁。时而的气恼轻责,不会使她生怒,反而令她觉得熨妥——至少传言中那所向披靡不似凡胎的江少主,是那般真实地存在于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暖着她,百般怜惜,千般宠溺。  桑榆终难堪缱绻,只羡鸳鸯不羡仙。韶华一去成枯骨,君将往昔忆流年。  人间的烟火,曾遥不可及,却眷恋至深。相比于那份“真”,面前的这个人,却热络而又疏远。  言语无隙可乘,以致滴水不漏。虽叫人受用,却无端显得生疏。金无足赤,月有盈亏,太过完美,反而是种缺憾。  有道人心难测,颠扑不破,反而比漏绽百出更令人生疑,让人不提防都难。  历朝官吏,皆是富贵险中求。纵一时显赫,能善终的,又有几人?鸟尽弓藏,待一日事成,功高震主,若不身退,便无疑成为君主的心腹之患,临近分崩的深渊。  “管大人掌管内阁,身兼多职,日理万机,又素来勤政,今日为何忙里得闲,光临寒舍与小女子一叙,莫非是有要事?”想到他今后的凶险,飞雪心中不由一沉,敛去仅有的一分笑意,正色问道。  “却有要事。”管翎直接承认,随即变得犹豫起来,“那晚少主被擒,管某得知此事,即刻派北宫宇知会姑娘······当时北宫宇的轻狂之语,蝉儿姑娘都与管某说了······”  原来是为这事。  她暗暗叹气。蝉儿性格恭顺,待人平和,温柔中总是有着一丝怯懦。与别人相处时还好,一见江麟那张冷如冰峭的脸,上一刻还冲在前面替自己打理一切的宫人,顿时便缩到她身后,再不敢上前。  那个姑娘如此柔弱,以至于她从未见她发怒的样子。可当那晚出言不逊的北宫宇怀疑到江越王身上,那双翦水般的眸子却徒然闪过一丝厉色。  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秋水虽纯澈澄然,却也寒冷刺骨。    “北宫宇身手迅捷,做事又是利落,管某便令其掌管府中亲军护卫,委以重任。”回想那一刻的眼神,飞雪心下一凛,面色微寒。管翎却未曾注意,满面歉意地道,“管某一味器重于他,却未曾加以管束。他一向心高气傲,又仗管某对其爱护,越发目中无人。平日对属下颐指气使惯了,才会口不择言冒犯姑娘。到底是管某御下不严,此番冒昧叨扰,是想给姑娘赔不是,还望姑娘不要计较。”  “大人惜才,何错之有?”飞雪抿唇,语气淡淡,“当年沧延国乱之事,飞雪略知一二。末帝因先帝遗诏下落不明而对五大辅政家族生疑,怀疑府中留有其当年逼宫篡位的证据,故而冷家、楚家、管家、俞家、索家相继覆灭。而少主最初虽不知其中原委,却早有预料,不能扶大厦之将倾,便竭尽所能,于长治十七年将大人送来骆国,方让管家留存最后一点血脉。”  “少主正是念大人文采斐然,为沧延中流砥柱,肱骨之才,方保你一命。依大人所言,莫非少主也有过错了?”  “不敢!”管翎一吓,忙起身赔礼,多年的伤疤被揭开,心中惨淡,却不形于色,“当年若非少主相救,何来管某今日?姑娘此话万万说不得!”  “君臣之谊得来不易,不该说的,我自然不会乱说。”飞雪话锋一转,“不过,我劝大人尽早将北宫宇处理了。”  “他经常趁进宫之时轻薄宫女,半年前更是让一名鸾凤殿中的宫人有了身孕。虽然王后不容此般苟且之事,私下将那名宫女处死,未掀起风浪,却也不免打草惊蛇。”清甜的声音蓦然变得凝重,她正色道,“息事宁人,并非长久之计。前朝后宫步步心机,觊觎大人阁辅之职的朝臣不知几多,若不彻底根除祸患,出了差池遭人弹劾,大人官职能否保住,可就难说了。”  这个混账!  若徐晃在,定会如此说。那个三朝元老的暴戾脾气,着实令人畏他三分。虽有些倚老卖老,却也让人肃然起敬,不敢妄为。  可眼前的人是管翎,此人才思敏捷,精明强干。初到骆国时参加科举,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以一篇《乱君赋》名动天下,一骑绝尘,成为当之无愧的状元郎。这般才情之人,几乎无可挑剔,却偏偏有着庙堂之人最不该有的弱点——心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见管翎面露难色,知他于心不忍,飞雪不由劝道,“北宫宇虽有大将之风,却野心勃勃。他那般骄傲的人,自是不屑与宫女往来,而宫中苟且之事却接二连三传出。既非空穴来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只怕他与宫人私通是假,借机打探是真。”她定定地道,“只怕宫中秘辛,他已掌握十之八九,而呈报给大人的,又有多少?”  “此人居心叵测,不能再用。”她看向管翎,“不能为己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如今天下群雄并起,能人贤士无数,大人又何必拘泥于此?”  “只怕一个管府,已经容不下北宫宇的野心了。”她叹了口气,“府中私事,飞雪不好过问,一切还由大人定夺。言尽于此,大人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相比于上次的玩笑,这次的“好自为之”,分量不知重了多少。    江麟立于门外,静静听着房间中的对话,垂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方才的珠玑之语,他听得真切。着实无法想象那个最初内心坦荡纯然,没有一丝晦暗与计较的少女,如今竟将朝堂深宫中的肮脏斡旋看得如此透彻明了。  疯癫男子不及他耳力好,听得云里雾里。正欲发问,却见江麟倏然竖起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要是敢出声,就把你赶走。”生怕惊动房间里的人,他悄声道。声音虽轻,却是奏效。吓唬孩子般的话语一出,疯癫男子立刻将嘴闭得紧紧,身子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走吧。”轻轻叹口气,江麟转身,面上已是浓浓的疲惫。  现下的他才意识到,她不可能永远是那个只会扭捏撒娇的小女孩。  若有一日,权力的狂澜将她推至那个高处,他还能不能,将她揽在怀中?  他想要的,是多么简单啊······仅仅是碧天青峦,闲云野鹤,矢志不渝,海枯石烂。可若有朝一日陷得太深,便再难抽身。  让霜雪摧打得遍体鳞伤,心底最初的夙愿,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何苦呢?  他在心中苦笑。向前走出一步,剧烈的痛感从小腿上传来,眼前瞬间便是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来不及反应便重重倒向一旁墙壁。  本以为手中的药汁会溅洒出来,谁知在他倾倒的一瞬,一只手从旁伸来,将他手中药碗夺了开去。  缎面衣袖轻轻拂过指尖,云淡风轻,丝丝凉意沁入心底,一如那人凄清的气质。受过创的双腿灼辣辣的痛,对方那萦绕周身的冷淡虽拒人千里,却让他感到适然。似乎那种冰冷的感觉压却了旧患发作的灼烈,连疼痛都不似从前那般难以忍受。  恍惚的意识渐渐清醒,但见眼前之人相貌清俊,面容稚嫩,轻细长发一半用巾帻束起,另一半则尽数披散,随风拂掠,逸然出尘。  梦华皇室子嗣,果真天生带有几分儒气。  折扇轻摇,掩却半面。露出的一双细眸中寒芒闪烁,微有些刺眼。比这更刺眼的,却是那一袭雪白衣袍。  同样是雪白色的衣衫,穿在飞雪身上,便如初雪缓缓坠落时的轻柔,那般温柔,直融进内心深处。而穿在他身上,却如积在竹枝梢头的沉雪,露照在午后的阳光下,虽然清雅,却也灼目。  “去把药温在灶上。”将手中药碗递给一旁疯癫男子,柳靖瑜轻轻提醒,“药不多了,别再像上次一样喝掉了,喝坏肚子可不管你。”  手紧紧揪住江麟衣袍,疯癫男子躲在后面,嘟囔着嘴,摇了摇头,一脸不愿。  “宋大夫要去山上采药,不跟去看看么?”知他不肯离开,柳靖瑜搬出杀招,“他为韩玄之徒,沧延国手,医术之高明自不必说,兴许对伤寒发热之症也颇有见地。”  扶着江麟的手蓦地一松,疯癫男子立刻点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小心接过药碗,却还是忍不住用小指指尖沾了点药汁,放到嘴边尝了尝,尝出药汁是由哪几种草药熬成之后,雀跃地离开。  少了人的搀扶,江麟身子一沉,摇摇欲坠,慢慢委顿,他深吸口气,将腿上痛楚生生忍住,扶着墙壁,艰难地向前走,却被一柄折扇拦住了去路。  “帮你将人打发走,连个谢字都不肯说?”柳靖瑜讥诮地道,“沧延人,是不是都如江少主这般无礼,还是江少主高高在上惯了,不愿屈尊?”  “多谢。”本就对梦华皇族暗暗憎恨,被他话语一激,江麟心生怒意,却多少有些理亏,冷冷吐出二字,继续往前走。  “你这个样子,能走出多远?”那柄折扇依旧拦在面前,毫不退让,“堂堂一国储君,竟狼狈至此,若传了出去,岂不成了笑柄?”  “你待怎的?”看似冷嘲的话语,威胁之意却是明显,江麟怒意更甚,冷冷盯向他。  冷漠疏离,不近人情,又是这般冷硬的脾气,真不知飞雪喜欢他哪里。  心中不悦,再无心嘲讽,柳靖瑜抢过身去,直接扶起快要委顿在地的人,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妒火中烧。  “放开!”江麟大怒,“我不需要你施舍,你······”  扇骨对准穴道猛地一戳,方才还在勉力支撑的身子顿时瘫软了下去。  “你······你······”挂在对方身上,连双眸都已无力睁开,江麟却仍恨恨轻喃,“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碧潭清幽,回廊九曲,不大的水面,景致却是旖旎。  雨后清露汇于山泉,从峦壁倾泻而下,如坠入凡间的银练,雪白水花翻涌,悦耳轻泠中,洗尽喧嚣尘埃。  水滴溅落于蓝色衣袍,丝丝凉意沁入肌理,退却全身燥热,灼减旧患痛楚。  柳靖瑜不会武功,穴道点得自然不重,轻而易举便用内力冲开。调理好内息,江麟睁开双眼,已是汗如雨下,疲累不堪。  眸中深潭里点点星芒闪烁,映着一汪湛碧,粼粼水波为本就明亮的眼瞳添了几许神采,却那般深邃,如深不见底的漩涡,让人一望便深深陷入其中,再难逃脱。  墨枝点翠,秋色幽幽,称得那双深湛寒眸尤为沉郁。  茶香袅袅,倾入碧透的杯盏,声音曼妙而空灵,回响在青翠间,盈盈不散,应得些许幽静。  鼻端有香气传来。敏锐如他,自是很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却不回头,更不去接对方手中那杯茶,只是平静望着水面,神情淡漠疏冷。  “不渴么?”见他对自己置若罔闻,柳靖瑜语气上扬,“这青山绿水,辜负了着实可惜。难得一拥风雅,江少主可要赏面才是。”  “不是江某不赏面,只是这茶,太浓了。”蜻蜓掠过水面,惊起层层涟漪,江麟不以为然,“青茶当以芳香沁脾为上。所谓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柳国君的青茶虽是清明前采下的上品,茶叶青嫩,第二泡却泡得时间太久,馥郁香浓,反会喧宾夺主。而最该品茗的三、四泡,反倒没什么味道了。”  原来是嫌他的茶沏得不好,柳靖瑜不由无奈。相比于他那个骁勇奇诡的皇兄,自己根骨羸弱,不能习武。深知这一不足,他自幼多习文韬,以图扬长补短,对茶道也颇有钻研。已不知多久,久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未被人说自己的茶沏得不好。这一次,无疑像是当头棒喝。  他不禁苦笑:“没想到江少主对茶道颇有领悟,是寡人班门弄斧了。”  “柳国君当我江麟,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望向远处一峦青碧,江麟神色淡淡,“人生如茶,懂茶,才能懂人。”  茶经冲泡,才得芳茗。却不知他与飞雪,要经多少沉浮,才能归得一隅平静?  江上烟雨,朦胧如诗,如水,如柔,如伊人的眸,亦如命运的迷纱遮住双眼,看不到那片只有他们二人的天地。  雪儿······    “江少主说得是。”念念间,柳靖瑜委蛇了句,随后话语一转,“江少主为一国储君,身负振兴天下之重任,善勇,也要多谋。寡人不过一介废帝,无心朝政,愧对苍生,不求兼济天下,只求独善其身,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罢了,又如何能与江振天江少主相较?”  语毕,他立在一旁,静静端详着那瘦削笔挺的背影。  “振兴天下”四字,他刻意说得极重,又提及他的字,为的就是气他一气,好平息下心中妒意。  “亡国流寇而已,柳国君过誉了。”没有想象中的怒意,江麟却是叹了口气,越发疲惫,“当初若非令兄放过我这个败军之将,只怕江某已是惨死于天牢中的悲魂,又如何在此与柳国君一叙?”  “皇兄本为人忠义,可自周姑娘一去后,人就全变了。”柳靖瑜故作叹息,“江少主双腿旧患拜谁所赐,寡人自是清楚。寡人对歧黄之术不甚了了,不能为江少主治愈,能做的,只有替皇兄赔不是。”  说完微微躬身。衣摆轻掠,儒雅翩翩,作揖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一切的恩怨,父皇的死因,细细追溯,虽然纷乱,心中却洞若观火。  “你若想他死,我可以帮你。”只是乱了方寸,竟就这么快服了软,虽有计谋得逞的得意,江麟却也暗自惊诧。  江越王柳靖瑜,虽诡计多端,城府极深,并有入主中原的野心,却总有几分懦弱。就算为人阴狠狡诈,但与他皇兄的残忍莫测比起来,却是差得太多。  这一刻,他敢断定,眼前此人,不足为惧。  握在手中的杯盏溅洒出水来,江麟心头一松,见状一把夺过茶杯,将杯中青茶一饮而尽:“毕竟,我不愿欠人人情。”  随手一抛,“咚”的一声,碧透的青瓷茶杯落入水中。  “是我父皇害他在先,逼死了周姑娘,又何谈雪恨?”伴随着杯盏坠入潭底,纷乱无措的心绪渐渐平复,柳靖瑜叹气,“至于让他死,不劳江少主费心。周姑娘殒玉后,他的痛苦比死更甚。施行□□,滥杀无辜,无疑是想自取灭亡。墙倒众人推,残暴无道,自有穷途末路的一天。”  “他滥施□□,是他的事。你如何做,是你自己的事。柳国君既出身皇室,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梦华王朝覆于他人之手,让虎视眈眈的诸侯草寇分食。”潭中鸥鹭惊起,池鱼飞越,江麟缓缓站起,正色道,“江某言尽于此,如何相助,还望柳国君直言。我说过,我不愿欠人人情。”    与柳靖瑜议事直至夜半,江麟方回到自己住处。  “谁?”踏进房间,他就觉察到屋内藏了人,手按上剑柄,他警觉地喝问。  “嘘······”一手拿着个药瓶,另一只手却捧着一小捧白日从山上采下的金银花。蹑手蹑脚地,疯癫男子从角落里走出来,嘴翘得可以挂油瓶,“小点声,女娃娃睡啦!她伤口一直疼,好不容易睡着,别把她吵醒啦!”  “你怎么在这里?”依稀望见绡帐中的身影翻了个身,听得那因伤痛而发出的轻轻□□,江麟心中一痛,说话的语气却没有了那分不悦。  “看你腿上有伤,拿药酒来给你。”晃了晃手中的陶瓷瓶子,疯癫男子洋洋得意,“这可是我自己调制的呦!怎么样,我厉害吧?”  无视对方的一脸天真,江麟也不拒绝,只是顺了他的意,静静坐下,任由男子上前查看。  疯癫男子更不客气,挽起袖子俯下身去,撩起衣摆,又将裤管高高卷起,当下便在江麟小腿上狠狠拿捏了几下。  “啊······”隐忍如江麟,却也不由痛呼出声。随即反应过来,紧紧咬牙,望了望榻上,见少女未被吵醒,微微松了口气。  “腿里有断骨的碎片,伤至这般程度,看来不是摔断的,也不是被砸断的,而是被生生轧断的。”看起病来,疯癫男子倒是一脸正经,“可见当初接骨之人医术了得,接得分毫不差。可就算接骨接得再好,却也注定落下病根了。是谁这么狠毒,将你伤成这样?”  “我进过天牢。”简练的话语足以解释一切。残酷的过往,那般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从江麟口中说出,却是那般风轻云淡,仿佛事不关己,又似习以为常。  疯癫男子顿时满眼悲悯,将药酒倒了些在手心,用两掌搓热,敷在江麟小腿。  药性在余温下很快发挥了作用,丝丝温热渗入肌理,缓解着腿上的痛楚,竟真的舒服了许多。  埋首看着为自己尽心治伤的人,双眸涌上一抹黯色,江麟低低唤道:“季公子。”  极为熟悉的呼唤,日夜萦绕耳畔,却又那般遥远。疯癫男子猛地一颤,缓缓抬首,定定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许久,他抬起沾满药酒的手,轻抚江麟冰释的俊颜:“忍冬。”  这个名字,已是自他成为少主以来,沧延人不曾提起的禁忌。因为这两个字,是他心中永远的殇。  “季前辈,”故作试探,确定了对方身份,江麟改了称呼,眸中一片伤然。  白日与江越王一叙,从柳靖瑜口中,他终于得知此人是谁。  若说宋陌是沧延医圣,韩玄是骆国医痴,那季冉,便是当之无愧的江越医癫。  传闻他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又善治疑难杂症。因出身微寒,深知百姓疾苦,便经常想些怪癖的法子,例如用寻常吃食作为药材为人治病,看似为食疗之法,却因无须名贵药材而为百姓省却不少花销。  后来他与越家嫡女越忍冬两情相悦。本是极好的姻缘,却被越家家主棒打鸳鸯。言婚事皆要门当户对,嫁女更要高嫁,而下嫁给一个寒门子弟,更是万万不可。  上门提亲,却被拒之门外。相思之苦,让季冉再无心歧黄之术,索性关了医馆,日夜守在越家门前,只求能见越忍冬一面。  后来盼到的,不是日夜思念的容颜,而是迎她进宫选秀的銮驾。  越家嫡女姿容倾国,端淑守贞,又兰心蕙质,颇具才情,极受末帝和太后的喜爱。加之出身富庶,钟鸣鼎食,很快被册封为妃,艳冠后宫。  天各一方,却情丝难斩。多情之人,终难熬离别之苦,悬壶济世的名医,居然因此而疯癫。虽时常神智不清,瞧病的本事却一点没丢,故而人称“医癫”。    “头怎么那么烫,是不是又吹了风?”试了试江麟额头,季冉喃喃,“知道你爱受寒,我特意像宋大夫讨教治疗伤寒之法,一会去给你熬药,喝了就好了。”  “季前辈,”缓缓按下疯癫男子的手,江麟满目悲怆,称得眉间越发沧桑,“我不是忍冬,忍冬是我母妃,她十年前就薨逝了。”  金银花,又名忍冬。严寒不调,故而得名。  多大的讽刺啊,淡香迎雪,温余脉脉,都道刚极易折,那般温和静柔的女子,却被卷入宫争,明火执仗,暗箭难防,终至飞花飘逝,瘗玉埋香。  “不,不!”紧紧抱住头,季冉疯了一般大喊,“你骗我,你骗我!忍冬她没死,她没死!她在等着我,等我带她出宫!她没死,她没死!”  “我这就去找她,去找她······”他失神喃喃,慌乱无措,跌跌撞撞挨出房间,“去宫里接她,带她走······”  “去接她回家,回江越喽!”  人已走出许远,却依稀能闻疯癫之人天真的欢悦。  太晚了······  莫嫌相思长,世多离别苦。  走至榻前,江麟掀开绡帐,凝望熟睡少女苍白的容颜,叹息。  他与雪儿,会不会是其中的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