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九章 蹄鹃(1 / 1)夙雪首页

陌上飞花。孤月皎皎,道尽风华。  年少怎知风雅,点红妆、却将悲画。  众芳舞谢谁家,绛唇染烟霞。  思无邪、梨花泪洒,暮雪纷纷青天涯。    而今识尽春风雅,花落处,退尽千秋华。  夜半剪烛别家,惊春鹊、蹄尽昏鸦。  飘萧白发,不知何处轻点朱砂。  且看那风挽碧纱,拂不散喧哗。    花间陌上,柳枝垂髫。拂起衣袂,掠过青衫。  星稀云疏,皎皎孤月悬于当空,泻下水银,笼罩整片花野,不染纤尘,不似凡间。似乎连争相斗艳的芳冶,都不似白日那般妖烈。  一袭长衣挺立,微风凛凛,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儒气。皎洁月色抚过面颊,拢在双肩,如春日的霜雪,清冷萧索,却掩了寒冬的肃杀,温润,轻柔,怜惜。  他分花拂柳而来,青衫掠过处,片片花瓣坠落,于月夜中飞洒,练华轻舞,银芒点点,斑驳零落,春雪纷纷。  梨花飘雪。  韶节乱雪,不知是雪迟了冬,还是冬负了雪?  那个女子立于花间,娉婷淑婉,如翩然落于枝头的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顾盼生情间,眸光楚楚,潋滟动人,直让人柔进那一汪水里。  “梦蝶······”不知为何,声音竟有些沙哑。他顾不得其它,将女子抱在怀里。  缠绵,缱绻,沉迷花间,不住流连。若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遇上这样一个女子,他便是不枉此生,死而无憾。  梦蝶······  头顶月色渐敛,夜空有一瞬的黑寂,却转而变为火红,如赤染朝霞,亦如残阳滴血。  他蓦地抬头,却不知何时,意态万千,袅娜含嫣的芳蕊,已变成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浩渺无涯,一望无际。妖冶,孤独,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面前的女子倏然消失。他茕茕一人,立在那片腥红中,茫然无措。想要将女子寻回,却不知如何去寻。如陨落之人迷失于荒野,永远走不出黄泉。  “梦蝶!梦蝶!”他大喊,倏地惊醒,却对上一张冷淡无情的面容。  紫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水杏般的眸子平澜无波,现出一分清明,一分落寞,一分冷寂。  梦里抱在怀中的人,是她?  环住女子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柳靖琰转过身去,颇不自在。  紫蝶不气不恼,径自下榻,却不离开,只是立在榻前,定定看着他。  感觉到身后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柳靖琰只好回头。目光再次相对的瞬间,顿时望进那片平静里。  熟悉的容颜,连一颦一蹙间的风致,都那般似曾相识。只是那分巧倩嫣然,化为一片清冷,淡漠得直让人心顷刻冷了三分。  缠裹在颈上的纱布被染红了大片,见女子赤足站在冰冷的地上,他无奈,从榻上站起,头却蓦地一阵昏沉。  这才发觉自己额上受了伤。抬手摸了摸,手指碰到伤处的一瞬,虽有纱布隔着,痛感却还是猛地袭来。  凝视手上那抹殷红,只觉自己此刻狼狈不堪,柳靖琰不由抬首,有意无意地望了紫蝶一眼。  并不在意九五之尊,但身为一国之君,却也多少顾及些帝王之威。自是不想看到她的戏谑,但内心深处,却那般渴望,渴望从那张容颜上见到一丝久违的笑意。哪怕是叵测的讥诮,他都能甘之如饴。  炽烈的遥盼渐渐燃烧,化为灰烬,慢慢变得冰冷。风过处时,化为齑粉,灰飞烟灭。紫蝶依旧那般望着他,面色平静如凝了霜露的秋水,柳枝拂过水面,漾不起涟漪。  他一把抱起女子,手上力道因为怒意而大了许多,将盈盈弱质的身体牢牢锁在怀里,容不得丝毫抗拒。  手腕双腿被钳得作痛,紫蝶想要挣扎,但觉眼前景物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只听“咚”的一声,却是整个人被重重扔回榻上。  “你!”感觉全身骨头都被摔得散了,紫蝶怒道,“你疯了!”  自从湚都王宫逃出,她便一直昏睡。好不容易醒来,柳靖琰又无端失了神智。青苍山一别,二人从未好好说过话。开口的第一句,却是怒骂。  不愿受其钳制,她奋力移向榻边,还未下榻,穴道上却猛地一阵酸痛。  全身力量似被抽空一般,她顿时瘫软下去,已然无法动弹。  “谁让你下床了?”再也寻不回那抹笑靥,望着那张柳眉倒竖的怒容,柳靖琰越发不悦,“脖子都差点断了,也不怕伤口裂开。对自己下手这么狠,不要命了?”  见紫蝶狠狠瞪向自己,毫不示弱。他一时无言,不再说什么,放下纱帐,悻悻走了开去。  因为轻功极好,走起路来,竟连脚步声都不曾闻得,反倒称得原本轻微的动静越发大了。  不知他在做什么。紫蝶一时好奇,隔着垂下的纱帘看去,不由错愕。  拿过早已备好的木柴,将抓来的草药放入药罐,用火石点了柴草,柳靖琰竟熬起药来。  昏暗烛光下,明黄色的龙袍明亮如曜日,上面的滚龙描金图案闪烁着刺目光芒,越发称得帝王神俊明睿,如天之器。  与历朝微服的帝王不同,面前的这个人,在宫外都要着龙袍。从帝都到青苍山,一路行军,人们对这个残暴君主敢怒不敢言,纷纷侧目而视。而他却装作毫不介意,只是将自己揽在怀中继续赶路,目不斜视,淡淡开口:“杀了。”  自她身着层层叠叠的衣装,步入大殿献舞时起,这个帝王在自己眼中,便如立于云端的仙谪。虽残忍弑杀,行为举止又像个落拓文人,但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尽显威严的衣着,甚至负手而立时的气宇,都令人觉得他是那般遥远,远在九天之上,远得遥不可及。  可那向来高高在上的帝王,现下竟挽了衣袖,为自己熬药。  浓浓药香很快逸散,充斥整个房间。望着那个明晃晃的背影,她不觉想到了多年前在府中时,每年冬天都会配给过冬的炭火,而自己的姨娘因为不受宠,被人冷落欺负,克扣取暖用的炭柴。因而每年年关未至,少得可怜的炭火便烧完了。  在她的记忆中,姨娘的房里总是冷得像个冰窖。而自己年幼体弱,禁不得寒,便时常生病。一到朔季,不是个鼻涕虫,就是像病秧子。  每到冬天,她从夜里醒来,总是看到姨娘或好心的侍女背对着自己,挨着寒冷,用仅剩的柴木熬药。  双眸渐渐湿润,是感念,也是怆然。待自己好的人,真的是寥寥可数呢!  那他算不算其中一个?  见柳靖琰将熬好的药汁倒在碗里,她透过轻纱看去,却见那张儒雅神俊的面容冷若霜华。  眉宇间溢满杀气,森然而阴鸷。周身充斥的令人悚然的阴冷提醒着她:面前的这个人,  残忍嗜杀,冷血无情。  “喝药。”狭长双眸中是少有的平静,却无法掩住那分薄情,柳靖琰坐到榻旁,声音淡漠,难辨喜怒,“张嘴。”  如被冷水兜头泼下,心中的企盼顿时被浇灭大半。尚在残梦中流连的思绪被顷刻被拉回了现实。  伴在君侧,只能招致非议。自古红颜多祸水,一朝殒玉,成为王朝霸业下微不足道的草芥,留下的,却是累世的骂名。  既为一国之君,又怎会为自己带来安稳?终是宫锦绫罗下,风雨不胜寒。  盛着药汁的汤匙慢慢递向自己,见那只手布满疮痍,原本不耐的她心下不由一软,并未言语相激,只是默默别开头去。  掩得住嗔怨,话不了凄凉。  低垂着头,自是看不到对方眸中渐胜的怒意。只听一声清脆响起,却是药碗摔碎的声音。  “你究竟要做什么?”难以忍受她的冷漠,柳靖琰终于大怒,歇斯底里,仿佛整栋客栈都被吼得震了几震,“不辞而别,擅闯王宫。江越王料到有人会去行刺,早已设好圈套,你偏有意往里去钻!你到底想要什么,就是想要一死?”  “我说过,我什么都能给你。唯独此,朕给不了!”青苍山时,本想与她同归于尽,却终是下不了手。  失去那个女子的几千个日夜,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锥心蚀骨,令他迷离,却也令他清醒。  “所以我要的,陛下给不了。”眸中已是雾气氤氲,泪水朦胧,紫蝶将头垂得更低,泪水颗颗滴落,晕染绫罗衣衫。  刺入颈中的鸾钗已然折断,此时的她未戴任何发饰。长发披散开来,几缕因垂首而散落在前,凌乱凄美。  细长眼睫沾满泪水,如蝶翼一般,在昏暗烛光下轻颤,晶莹闪烁,楚楚动人,越发显得面前的女子不堪一击。而那细若纤柳的腰肢,更是难堪盈盈一握。  柳靖琰颤抖着伸出手去,却在女子头顶上方停住。犹豫了下,终是转为并指,点在她腰际。  “你走吧。”解开女子的穴,他下了决心,起身走到窗前,“既然我给不了,那你也没有留在我身边的必要了。”  “我不杀你,并不见得你的命有多金贵。”他出言提醒,语声淡漠,隐隐透着决绝的冰冷,“踏出这间房间,你我便形同陌路,再无牵扯。莫要奢望我再救你。”  背对紫蝶,让人无法看见他此时的神情,可那语气中,却充满失落。  低沉至极的话语,令紫蝶心中一沉。一丝恻隐渐渐泛起,却又很快泯灭殆尽。她缓缓起身,一脸漠然走向房门。  房间本来不大,看似极尽的距离,却是那般遥远。  绵延的残梦,就这般散了?  隐忍的泪水终于决堤,肆意纵横,滴落无声。  一滴,两滴,三滴······梦已散,泪千行。若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不如说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散了吧,都散了吧······    “等等。”  她允自苦笑。唇角勾勒出凄美弧线的刹那,却被明黄身影拦住去路。  “我说了,你可以走。”望着面前凄婉哀绝的泪颜,仿佛看穿多年光阴,依稀见到冷宫中,那个瑟缩在角落,担惊受怕的女子。并非同一个人,可泪痕斑驳的容颜,却那般惊人的相似。  沉鱼落雁,望帝啼鹃。  生无可恋一般,眸光迅速黯淡下去,他从怀中掏出那把银制匕首,递给紫蝶:“但要先杀了我。”  惨绿少年,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他又如何消受,那个女子再次死在自己面前?  不料他会如此,紫蝶不由一惊,怔怔望着那把匕首。纤美的手缓缓抬起,却又慢慢放下,踌躇不决。  “我已写下遗诏,我去之后,一切功过是非,再与你无关。你不是皇妃,也并非祸水。大可了却恩怨,远走高飞,无人会拦你。”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柳靖琰沉声道,“杀了我,你便能解脱。”  扑闪灵动的蝶,翩跹花间,流连芳意。不能如鹰隼般翱翔,却也不该被束缚。  “动手。”见紫蝶犹豫,柳靖琰探直右臂,又将匕首向前递了递,直递到紫蝶眼前。  匕首泛着点点银光,握柄上的“梦蝶”二字尤为刺目。簪花小楷古朴娟秀,灵逸清美。一笔一画细如拂柳,亦如女子纤肢,婉约动人,诉说着故香已逝的凄惘。  “疯子!”终究只是那个女子的替代品,心中泛起一丝不甘,而仅仅这一丝不甘,却足以让一切付之东流,“梦蝶她死了,她死了!她不过活在你的梦里,只是你从未醒过!你为一个可笑的梦,打算秧祸多少人?疯子!真是疯子!”  “咣当!”  “梦蝶没死!她没死!”一声巨响,却是身后案几被撞翻。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女子,柳靖琰目眦欲裂,怒不可遏,“你敢说她,我杀了你!”  盛怒之下,手迅速探出,扼住女子咽喉。文弱书生般的手看似羸弱,力道却极大,微一使力,轻盈如蝶的女子便被高高提起在半空。  心中早已溃烂的伤疤被撕开,鲜血淋漓。阴鸷暴虐如他,早已看惯生死,当下红了眼,五指一分分收紧。  眼看女子拼命挣扎,感受着对方的手不停捶打着自己手臂,不但无动于衷,反而怒意更甚,手上力道不断加大,他面容阴冷,似乎对方生死无关乎自己痛痒一般。  似曾相识的容颜渐渐苍白下去,不知不觉间,他竟有一瞬的错觉,忆起多年前,已是亲王的他偷偷进宫,去看被关在栖凰台中的女子,推开门时看到的一幕。  女子悬在房梁上,已无生气的面容对着她,悲枉凄然,泪痕斑驳。  他大惊,挥剑斩断白绫,将女子接稳在怀中,用手按住她人中。然而覆水难收,女子早已没了呼吸,而手脚,也已经冰冷。  他抱住她放声大哭,哭声震天,本该惊动宫人,房间却一直冷寂得可怕。  当时的他只觉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更不会注意到有何不对。直至房门被重新推开,柳正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才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恭亲王睚眦必报,因蝶妃弃之而害其薨逝,依律法应处暴刑,念其征战有功,又逢国丧之时,朕心闵之,赐其枭首,葬于帝陵。钦此——”  他跪在刑场之上,听着颠倒黑白的皇诏冷笑。全身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块被风干的肉。结下仇家无数的他在牢中遭到了无情的报复,本是寒天,冻得麻木的伤口还是禁不住地作痛,侵蚀着他残存的神智。  人群中倏然射来一只冷箭,坐于正中的监斩官还未掷下签令牌,便当场殒命。随后一骑飞驰而来,将他拎上马背,疾驰而去,却是麾下亲卫旧部劫了法场。  柳正卿对于自己这个皇侄,终是心存芥蒂。仇人的遗子战功赫赫,功高震主,不尽早除之,遗祸无穷。九死一生的他清楚这一点,加之痛失伊人,复仇谋朝之心顿起,一年之后,他带着旧部杀进皇宫,手刃仇人,辅佐皇弟柳靖瑜即位,一揽大权。  权倾朝野的他,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无人再敢欺之唾之。然纵有再多锦衣玉食,荣华权贵,终难抵相思之痛半分。  那是他一生的恶梦。    心中猛地一颤,他顿时松手。方才还允自挣扎的女子不及反应,便跌坐于地。  “咳咳,咳咳······”  看着俯下身剧烈喘息的女子,他满目惊骇,怔怔立在那里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右手一松,掌中的匕首掉落在地。  紫蝶的手掩在袖中,不断摸索着那把弯刀。正允自诧然为何弯刀不见时,余光瞥见地上的匕首,瞬间抢过站起,掠出的同时寒刃出鞘,刺向柳靖琰肋下。  伴君如伴虎,一朝如雪落。帝王多薄情,世事更无常。不是他死,便是己亡。  方铭墨曾这般叮嘱过她,看来他说得对。  薄刃雪亮,映出女子冷冽双眸。不会武功的她只有孤注一掷,成败在此一举。  吹发力断的刀口刺破龙袍,扎入身体。本势不可阻,却在触及肋骨之时倏然停住。  蝶翼扑闪下,一双杏眸如水,怔怔望着狭长眼眸中的微漾。    狭目薄唇,本应无情,阴鸷森然中,却多了一丝潋滟。  “杀了我。”柳靖琰与她对视,淡淡开口,“如此,我便解脱。”  “不忍么?”他握住刀刃,往自己身体里刺去,却感到女子紧紧握住刀柄不放,他苦笑,“还是你怨我恨我,想让我生不如死地活着,想一睹我这个暴君,究竟是何下场?”  气氛一时凝滞,唯有鲜血从指间流出,颗颗滴落,渗入地板。  “疯子!”许久,紫蝶奋力抽出匕首,血红飞洒,如落梅,如乱雨,称得面前的女子美丽艳煞,“你欺负我,我恨你,我恨你!”    她冲上前,撞进柳靖琰怀里,肆无忌惮地大哭。  “那就记住你今天的话。”薄唇含住女子柔软耳垂,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白皙脖颈上的掐痕尤为醒目,他一路吻下,不住流连。  花间迷蝶,晓风寒露。沁人心脾的香气,却那让令人痴缠。他张开嘴,咬在女子颈侧。  紫蝶允自哭泣,忽然感到颈上一痛,不由一惊,正要挣脱,却感到那双手将自己锁得更紧。  “去哪里?”吻上女子蝶翼般的眼睫,最终停留在眉心翩然的紫蝶,“这般孩子脾气,恐怕除了我,没有男人会要你。”  “只要你肯,我翌日便带你回帝都。回到宫里,我什么事都由着你。”双手捧起对方面颊,柳靖琰等待着她的肯首。  不负所望,略作思忖之后,紫蝶小鸡啄米一般点了下头。  双颊泛起潮红,她娇羞地垂下头,抵在帝王略显羸弱的胸口,听着断折肋骨摩擦胸腔的声音,唇边泛起失落的笑。  江山易改,韶华易逝,红颜易殒,唯情独存。然世如乱雪,纷扰难清,终红颜倾国,长恨绵绵。青山白骨,哀草离离。子规泣血,望帝啼鹃。  花开如蝶。若说那个在帝王心中留下痕迹的女子是一只凄美伤绝的杜若,那她便是一株彼岸花,花开千年,花落千年,花叶向措,永不相惜。  漂泊无依的浮萍,永远扎不了根。  江山负我,我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