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公子身手不错。” 一众惊骇中,男子薄唇轻启,淡淡道出他入殿后的第一句话。倏不知他是如何闪入殿中的,莫非只是方才裹挟乾雨的一瞬,倏忽间竟于殿门掠至足足廿余丈外的御座之旁? 一念及此,众人皆是一寒。于琥珀觥筹中溺得久了,日夜笙箫靡曲,纸醉金迷的他们,从不懂武学究为何物,更未见过这般骇人听闻的身手。殿内一时寂谧,大家都在细思忖虑,而论他们如何绞尽脑汁,也无从想象方才的惊鸿一掠会作如何光景。一时竟有些后悔,适才为何要闭眼了。 “逆贼!” 望见那犹带伤痕的狰狞面容,素衣公子未有丝毫怯畏。显是愤恨已极,倏然仰首与他直视,满面慨然:“君上许你侯爵,你却弑君夺位,虎狼之心世人皆知!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若想杀我,又何须多言?” “住口!” 见他仍这般不知轻重地顶撞人,一旁老者连忙抢身上来,厉怒喝止:“你这小子,越发没个分寸,咆哮公堂,于大殿之上口出谰言,老夫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说完扬手作势欲打,徒被一只大掌牢牢攥住。但见一片阴影不知何时覆上青玉石阶,将自己干瘦枯槁的身形拢住。细看玉阶之上戎甲轮廓硬朗坚毅,慢慢回首,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仇······仇将军······” 但见身后男子身材魁梧,戎装劲犷,一张面目五大三粗,阔鼻高梁,眉宇深浓,一双炯炯巨目正自盯向自己,冷肃而平静。似有慑人之威含了浓浓杀意隐于其中,却又不曾跃跃欲试,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在劫难逃的罪名,一个可以让之出手的罅隙,或者······一个不速之客的淡淡号令。 “仇椋,”右腕痛得麻木而不自知,待整条臂膀没了知觉,倏听一旁蓝衣男子静静开口,“你弄痛骆大人了,都与你说了切莫惊吓老者,还不快给前辈赔礼?” “抱歉。” 钳住槁瘦臂膀的手蓦地一松,一句平淡无奇的吩咐,竟换傲岸骁将一声恭然致歉。而这声尤为难得的不是,却令老者的身子从头凉到了脚底。 仇椋,骆国骁骑尉兼芜城巡御史,统四方兵马,掌一都安察。论武职,无人能出上将军明允淳之右。骆国承袭前朝封诰,百年门阀盘根错节,骆明两氏各占半朝文武,外姓寒门尤难几列仕途。而这个当年武举之上最不起眼的草莽之徒,却一败明家武者数十余人,一骑绝尘揽夺武状元之佳桂。傍名一传十,十传百,传至骆王耳中,竟令其圣驾亲临,御赐正六、从八两品,隶属兵、刑二部,亲点各地守军千余供其调命。骆明两族各掌文武,百年安插占位,令明氏于武官之上尤盛,此番让一外氏族人得国君重用,着实让镇国公大人险些背过气去。 骆王一向任人唯贤,不与舞弊之人同流污浊。瓦解明氏一族,挑棋子,自也要挑好用些的。能得其亲赐衔职,足令人刮目而视。而古来手握兵权,亲掌稽察,游走于兵刑两步之间之人更为少有。崇文好武,出仕十有余载,倏不知泱泱大朝的诸多秘辛,又被其窥见了多少。 无力坐倒于地,老者神智恍惚失措。一朝肱股竟为他人耳目,看似早已寂灭的沧延势力,竟已于十年之前,于国灭之时便将族人散落各地,看似败落,实则安插亲信眼线,以备来日东起。复国大业,竟于亡国之日便已筹谋。原来今之一切,于十年之前便已注定。 “爹爹,爹爹!” 见老者径自颓倒,只道方才的一刹对其做了手脚,男子焦急唤了两声,见老者仍无反应,当即怒瞪江麟大喊,“你们对我爹爹做了什么?出手伤人的是我,休得拿我爹爹出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冲我来!” “杀剐?骆公子所言不差。”吹发力断的薄刃割开指掌,殷红于指间汇成涓流,颗颗滴落,一袭蓝衣的公子却丝毫不觉痛楚一般,反而将手握得更紧,“骆子川,刑部青州司郎中,家父骆垣,骆国内阁次辅。上阵父子兵,二位立主骆氏还政,摒除异己,可着实给管大人添了不少烦心事。当中手腕城府,江某尤为佩服。” 一言出之举众骇然。未想一亡国少主竟对骆国朝事如数家珍,而堂堂内阁阁辅管翎竟也为沧延之人。一国臣首既为他国底细,如今局势,再无转圜之余地。 骆国自立内阁以来,虽分化丞宰权力,当中却也出了不少勾心斗角的龌龊事。阁辅与次辅的暗角,大家自都看得明白。如今这账,当真是要清了······ “来人,”无视众人的面若死灰,薄唇翕合,江麟漠然下令,“将骆子川拖出去,凌迟示众。” “侯爷不可,侯爷不可啊!” 似有晴空电芒劈闪而下,老者当即面色惨白,拽住男子一角蓝袍,叩首哀求:“是老朽管教不严,纵怒小儿刺伤吟曦公主。是老朽的错,一切都是老朽的错,求侯爷放了小儿,放了小儿啊!” “侯爷!朔衡侯大人!”眼看殿外兵士列成两纵步入殿中,他疯了一般不住磕头,壑纹纵横的额头咚咚撞在玉阶之上,鲜血与满面涕泪一并,纵肆横流,“是老朽的不是,侯爷如何罚我这把老骨头都成!万不可毁了我家小的啊,他是我家唯一的壮苗啦······” “那又如何?”冷冷俯瞰血污满面的老者,江麟轻轻启唇,未有任何动容,“你先后得有三子,却皆不是早夭,便是病弱。你因此心痛懊恼,终于四十有六得第四子,取名子川,字为韶德,意川流之勇,高德之彰。康健聪颖自是不假,只可惜······他伤了不该伤的人······” “是老朽的不是,是老朽的不是!吟曦公主,吟曦公主!”终于寻到祸之根源,他忙向一旁少女扑去,本欲让其为之求情,却被一只粗壮手臂从中拦住,纵向前力闯,仍无从近其半分。见此行无法,复又转头跪扑将他一把拦了回来的仇椋。 “早晚之别而已,骆大人何须如此?”静望被强推回来的老者,江麟神情漠然,“你很快,便会见到你最爱的儿子。” 看着几近疯癫的老者磕头磕了一圈,面容沉冷依旧,戎装玄甲的男子回首,临立长阶,远眺殿外皑皑苍穹,灰沉绝望的背后,当为长空万里,碧倾滔波。 “杀。” 一字轻轻吐出,松葛吐雾一般,淡漠如山端横崖之石,受尽沧历,看尽凉薄,今往乾坤,终握己身之手。 凄惨叫声不绝于耳,冲破大殿,响彻沉茫云霄。尤带炙热的鲜血缓缓汇聚,沿砖石缝隙流淌至橐橐战靴之下,终拾级而上,晕染逶迤长阶的雪白罗裙。 “他们的眼神,当真要撕碎你呢······” 木然静望阶下残忍至极的屠戮,耳边蓦然有风轻拂。俯身少女身侧,轻揽纤纤盈弱腰肢,江麟语声轻吐,低沉中尤带沙哑。 “王室亲故,不过分食权欲的饥狼罢了,无甚可惜。”气息轻吐,尤带兴奋的灼烈炙热,虽是柔和,拂掠耳畔,却如火烧般的炽痛,“雪儿你看,我帮你杀了欺负你的人呢······” “妄想杀你之人,便应这般下场······”长风轻送,鬓旁青丝漪漾,拂开无形涛波,却无端搅扰另一汪平澜。薄唇轻吻少女右耳,舌尖舔舐精致小巧的耳廓,将耳垂含入口中,吮吸,终滑至颈后发鬂,将面深埋,贪婪掠夺沁人心脾的兰花香气,“今日之起,再无人将你我踩之足下,欺凌踏贱。骆国江山百里,攘之为衣,纫之为佩,着之为履,赠之为饰,沧海汤汤,尔可欢喜?” 温柔缱绻的轻抚并非使少女沉醉。淡淡回首,飞雪面无表情地望着于自己身上不住流连的男子。近在咫尺,甚至可以感受到扑于面上的呼吸,白烛摇曳下,却又那般遥远,似隔沧延寂寂百载,茕茕万里。一切仿佛传说,沧海朝退,桑田静迁,他终是那一代王朝的君主,而自己,却已于不觉中,渐渐离得远了。 从始至终不语。冥冥中,似有无形沧浪击拍盈盈之躯,撕裂般的痛楚中,血肉的碎响,惨绝的嘶喊,眷恋的痴缠,轻呢的软语,都缓缓遁去,迷渺,于惊涛中淡却消弭。如已被怒涛冲至悬崖,坠落,身体于空中飘乎,知觉缓缓抽离。终于,当一抹炽热覆上木然唇瓣,渐至模糊的光影瞬忽陷入寂寂,再无知觉。 《梦华六国纪》:“琰帝初年腊月初二,朔衡侯于骆殿弑君,次日,诛骆氏亲贵数百。 同月初五,沧王登基,复国号沧延,是为麟帝,以沧江为界,与国并立,是为同辉。”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安四海,抚万民。诏曰:“明氏一族心怀甚异,起兵谋位,是为逆篡。战事方息,庶黎涂炭,故税苛减半,休养生息。敕妻骆氏为后,封号文昭,同封妾室为贤妃,赐甘霖宫,婢侍廿余。念明氏百年之功,追谥镇国公明允淳为武。封先王骆骏为怀王,追谥渝。” “娘娘······” 幽兰苑中,雪后第一缕微芒踱上灿丽金帛。静凝那一个“渝”字,飞雪静握轴裱的指尖犹自颤颤。 负之佳人,当为情渝;一世长念,却为不渝。用伊人之心换来的百载安泰,却终是覆了山河,易了日月。 那一个“渝”字,无疑是对父王最好的诠释。爱过恨过,怨过悔过,数十余载的一世,千帆过尽,世事沉浮。昔年杀戮,余生叹悔,纵其功过一世,到头来,却终是渝了一生。 “娘娘······”见那指尖尤已攥得发白,一旁琴儿犹自焦急,与蝉儿对了下眼神,上前一步慰劝,“先王一生风雨,能安于陵寝,也可好好瞑目了。陛下急于抹去前朝之事,也是为娘娘着想。娘娘切勿难过,哭伤了身子,先王有灵于天,定当难安啊······” 泪痕早已干涸,晨间日芒抚上憔悴容颜,刺目而无温存。胧眸轻垂,纤长眼睫洒下扇形阴影,为此安然晨间无端添了一抹静好风致。只是那张精巧静秀的玉颜,于冬日朝阳之下,越发不见血色,苍白若死。 许久,平澜无波的面容终于起了微漾。白得剔透的双唇缓缓上翘,她在笑,笑得茫然而凄凉。干枯唇瓣牵起弧度的一瞬,道道血丝皲裂,殷红渗出,涂了唇脂般的美丽艳煞。 “娘娘······” 丹唇玉颜,本是那般好看的人儿,落在琴儿眼中,却是无端的凄冷,脆弱得令人心疼。她张口唤她,话音未落,却见那下唇的鲜艳越聚越浓,小小唇窝如装盛世间悲伤的盏,浓到无法再盛,无声地,一滴殷红,静静滴落。 “娘娘!” 那是晨间唯一的雪,落在那一个“渝”字上,倏不知她一生的尽头,是渝,亦或不渝。 骆国国乱,琰帝出兵,以掠边戍。腊月初二,与沧延少主战于芜水;腊月十五,与麟帝峙于沧岸,皆未果。 百年安隅徒起国乱,以致人心惶惶。明家兵马一路北上,坚壁清野;江越亲军松垮堤坝,一炮轰然,百余耕田顷刻成了汪洋。一战下来,众多黎民流离失所,大量难民涌入芜城,街市纷杂,秩序陡乱。朝臣看在眼里,纷纷上疏,言谏圣上下令驱逐。否则战乱方歇,国枢凋敝之时,徒起□□,可是大大的不妙。 然麟帝却不惊慌,只是着人安抚,再命各地驻军将废弃的耕田重新种上。战火烧过的野草为最好的养料,掺入耕土,埋下种子,仲春之后便可重新生出幼苗。 转眼腊八节至,梦华大军犯境,麟帝亲征。出兵之前,特令管翎布下施粥事宜。能于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喝上碗热粥,对许多难民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慰藉,纷纷感念圣恩。新帝美誉一传十,十传百。加之新皇登基,散落各处的沧延人陆续迁来城中安置家业,一时举国欢愉,竟毫无战火倾毁后的颓凉之感。 粥熬了一百大锅,足够让百姓吃个饱足。同样喝了个肚圆的,还有季冉。 “不在幽兰苑好生待着,来这里晃什么?” 甘霖宫里,几株冬梅开得正盛,为苍白冬日添了几抹艳致。雪后初晴,熹微金芒踱洒片片静雪,说不出的婉约灿丽。幽兰苑景致虽美,兰花却大都绽于韶节,此时早已萎了,若说冬日景致,反是此处为上。 鬓旁一只红梅旖旎,芳枝延展至君王耳畔,似要窥得那佳俊容颜。微蹙的眉宇略略一舒,他笑望对面女子,缓缓启唇:“你又输了。” “是啊,”盘中黑子早被吞了江山半壁,手中棋子于棋盘空隙间游移,见无处落子,落雨终是无奈笑笑,“纵横之术,臣妾只略闻一二。陛下韬略娴熟,用兵如神,且看这棋法,许多都是未曾见识的。如此机巧嬗变,臣妾怎能与陛下比肩?” “哦?”江麟不由奇道,“最近在看棋谱?” “略读了些,却不大懂。”落雨浅浅一笑,“本不愿研读这些,但想让孩子提前学着点。总盼他能和陛下一样颖慧,不要和臣妾一样,这般愚钝。” 说完抚了抚略微隆起的小腹,面上笑得温暖。这是她与江麟的骨肉,纵然心知自己并非对方最为珍视之人,更深知其身为一国之君国事繁重几难抽身,但只盼以后他能不时来看看她和孩子,与自己一起看着孩子长大,便已知足。她本就不是奢求太多的人,能如此静度一生,于她足矣。 “你并非愚钝,切莫妄自菲薄。” 正自望着腹部,但闻江麟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殊不知何时,他已坐到自己身旁石凳上,修长手指轻轻覆上自己抚摸腹部的手背,语声少有的温然沉稳:“金无足赤,人总有些不擅之处,莫太强求。近日看你琴艺画技学得不错,倒是雪儿,沾了这些东西,手就变得笨了。” 不远处的老者正自挺着肚子溜达,提及幽兰苑的那人,脚步莫名一顿,肚子里的水随之颇响地晃荡了下。 “都说了让他回去,装得没听见似的。”一旁宫人犹自抱怨,“挺好的兴致,偏被这么个疯子坏了风景,真是扫兴!” “遗珠,那是前辈,不可这般无礼。”落雨平和劝道,“他既来了,就随他吧。宫里有人抱恙,还需要他医治。太医院还未选人入宫,不能总靠宋御医一人撑着。千万照顾好,切莫怠慢了。” “是。”颇不情愿地应了声,遗珠努着嘴,心中犹自嘟囔。这个癫医自从入宫,不住太医院也就罢了,放着那么多大小宫室不住,偏生要住到幽兰苑去。幽兰苑是皇后的寝宫,哪有道理让一个男子住下的道理?让他般,他偏不搬。禀到陛下那里,陛下居然也不管,说只要不扰皇后清静,便随他去。圣上宽仁,大家也不再多言,可这人倒好,欣然住下也就算了,还在苑中种了满地花花草草,尤其是那金银花,顺着藤架攀得满墙都是。挺秀丽的宫舍,弄得久未修葺野草横生一般,像什么话! 陛下的后宫,陛下不管,皇后的寝宫,皇后居然也不管。成天弄得到处鸡飞狗跳,害得宫人见了直跑,现在又跑到贤妃娘娘的寝宫四处乱逛,再这般下去,怕是这皇宫都没个清静地方了! 同为御医,比起宋陌宋大夫的稳重实诚,想想这个疯子刚来宫里时破衣烂衫满面泥垢跑来癫去的样子,她还真没看出来他也是个一把年纪的名医。也不怨她,因为眼前这人与自己心中旷世神医仙风道骨悬壶济世的样子,实在差得不止毫厘。 “也不知雪儿近来如何了,”考量方才那一盘棋,静望老者于远处来回踱步,落雨蓦地垂首,眸光倏而便是一暗,“入宫后一直未见着她,请安也被回了。听闻她近日一直谢客,整日闭宫独处。落得清静自然是好,可成日这般闷着,该将自己闷坏了······” “她是在与朕赌气。”执起落雨碗中黑子,无声落下,江麟语声缓缓,似在叙述坊间酒肆茶舍三两闲谈,市井疏闻,并不与自己有太大相干,“送去她那里的鹿茸桂圆,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就是那般倔强性子,过几日就好了。” “陛下何不与她道明?”一向沉冷的帝王蓦然寡淡,向来温和的女子却是急了,“弑夫之仇并非置几日气便能消了的,陛下若不与她说个清楚,心结怕是越结越深。那丫头是个心思重的,若当真生了怨恨,就再洗不清了!” 毕竟杀父之仇,论谁都接受不了。换作是她,饶是性情温淡,心中自也无法平澜。她不明白,为何遭人嫁祸,凭他如此看重飞雪,却偏偏不去澄明,反于临朝之日封了方家家主为相,此意此举,如何不令亲着生痛,仇者大快? “朕乃万乘,何须与人澄明,更不需要濯净。”抬手又落一子,江麟话语纵然平淡,语气却已徒然转冷,“半生染血,多一条性命又如何?沧延百年,除了始帝,怕是再无人比我更肮脏了。” 落子之声不疾不徐,端持稳练得恰到好处。而那一声轻响,却令心头无端一跳。心神蓦地恍惚,不知为何,落雨竟从面前帝王疏俊的眉宇间窥得一片死寂,那是一种绝望,生之无恋的绝望。浅浅蹙出的川字并不如往日般深深印刻,却越发沉凝,比之以往更为深邃的寂冷凄伤。 亡国,离乱,征讨,兵败,受刑,断骨,劫后余生,韬光养晦,已至如今东山再起,成为与中原帝王比肩抗礼的君主,纵命途多舛,沧然沉浮,他却从未出现过今日这般寂寂神色。悲凛凄怆纵罢,比之更甚的,竟是一种大限将至的善然平静。 莫非······ “陛下!” 心口顿时漏跳一拍,她下意识环住帝王枯瘦而苍劲的右臂。 “臣妾委实驽钝,还请陛下解惑对弈之局。” 惊问之语正欲出口,话至唇边,却终是生生咽下,清艳丹唇张了张,将摆出的口型生生拗了回去,尴尬容色淡却眼底,落雨终是颇不自然地一笑,“陛下用兵如神,这棋局也如阵法般高深莫测。当中玄机,还望陛下为臣妾讲······诶?” 倏一垂首,但见棋盘上莫名多了两枚黑子。方才神智一直恍惚,竟不知江麟已何时落了两子。而仅是这区区两目,细看之下,竟已霎然扭转了黑子命定的败局! “想知道?”江麟淡笑转头,但见女子气色略显焦悴,以为是胎气不安所至。妊娠未足三月,又历经颠沛,胎象不稳便不足为奇。宋陌所言无有大碍,自己心底也不甚担忧,只向侍立远处的宫人示意,让他们去熬膳汤,自己则淡笑垂首,小心翼翼扶住女子身子,缓声为其解释,“这第一子,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阻断了白子的攻势,之后第二子······” 随之又落了几子,棋布分散,看似零星单薄,却已挽回颓势。落雨微微诧然,正暗自称奇,暖阳照下的棋盘上却蓦地拢出一片阴影。 “你来做什么,哪里舒服哪里凉快去!”听着肚子里晃荡的水声,遗珠越发不悦。道破了天不过一碗腊八粥,喝完自己那碗不解馋,便将陛下那碗也喝了干净。自家娘娘害喜没胃口,又让给他一碗,喝了居然还不够,又眼巴巴觑着她那碗。足足四大碗,也不怕将自己肚子撑破了,真是贪嘴,“陛下和娘娘下棋,你又看不懂,胡乱搅扰什么,去去去······” 生怕他疯疯癫癫碰着娘娘,她忙将季冉往别处赶。腆着大肚子,医者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本想凑过来听,结果却没有自己的份。翘着的嘴顷刻便是一瘪,颇不情愿地嘟囔:“什么嘛,下棋还不让人看。本来就是说嘛,女娃娃都快没命了,还有心思下棋,看也不让看······” “砰!” “哗啦······” “啊啊啊······” “你说什么?!” 棋盘被袍摆带翻。江麟猛地冲到季冉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大声问:“你说什么?” “啊啊啊你你你干什么!”徒然的惊响,直惊得所有人一跳,闻得那般怒吼,季冉更是被吓到,一双手胡乱挥舞,慌张大叫,“快放开我,放开我!忍冬你干什么快松手,喘不上气了······” “雪儿怎么了?”目眦欲裂,江麟急怒喝问,“快说!” “女娃娃病了······她不让说······咳咳······”被衣领勒得难以喘息,季冉脸涨得通红,知道再不说就真要被勒死了,忙挣扎着道,“有人送了张纸给她她拿完那张纸就病了,整日咳得气都喘不上来······八成是纸有毒······有毒啊······” “砰!” 手指倏地一松,癫医应声落地,紧接面上被猛地一抽,竟是衣摆拂了面颊。一阵风过,面前男子已然奔远。天地茫茫,唯余疾掠而去的凛冽身影。 “娘娘······” 但见满地狼藉和趴在地上直喘的季冉,遗珠担忧地望向落雨。倏一转头,却徒见主子身形蓦地一晃! “娘娘!” “快备乘辇······”扶着宫人的手强自站稳,远眺帝王消失的方向,落雨心下一凉,容色惨白,“快去幽兰苑······快······” “咳······咳······咳咳······” “赶紧盛杯水来!”幽兰苑内,断续的咳声被一声摧使打断,焦急之下,吴昭仪的声音比之以往越发高亢,“快去,娘娘快不行了!” “娘娘,快喝水!”宫婢不敢怠慢,忙将水端来,吴昭仪接过,扶起榻上的女子,将手中杯盏匆忙递上。 榻上女子双目紧闭,显然神智尚存,杯子递至唇边,下意识张口饮下,刚咽至喉咙,便是一阵力咳,水全部吐出,因被呛到,竟无端咳得更猛了。 “娘娘!”吴昭仪大惊,忙用衣袖抹去女子唇边水渍,这一擦不要紧,竟见袖上布满殷殷血迹。见咯了血,再按捺不住,她顿时指着宋陌大骂,“我说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施针?再拖下去,人就真不成了!” “娘娘一直咳,臣也束手无策啊!”一旁宋陌更是焦急,直用布帕拭着额上的汗,“娘娘身子躺不住,臣无法施针啊!若入针入得偏了就真的不妙了!” 鉴于飞雪身子病弱,宋陌一直不敢开用过于猛烈的药方。草药温理,收效便甚缓甚微。平息入灶最为迅捷之法当为针灸,而面前之人因力咳无法静躺,若一下扎得偏了,后果如何,便当真难以预料。 “还犹豫什么,事至如今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看着女子因剧咳而艰难喘息的盈盈之躯与拼命按住女子身子的琴儿冯翼,吴昭仪一咬牙,狠下决心道,“扎得准了兴许还有活路,再拖下去就真没救了!事至如此只好搏一搏了!” “好······臣试试······”闻吴昭仪说得有理,揩了把面上的汗,再次捻起细针,宋陌的手重新悬于半空。而凝视那喘息尤甚流满冷汗的脖颈,却如何都下不去手。 “人命关天了,你倒是扎啊!”见他不动手,吴昭仪又急又气,“优柔寡断,行医都如你这般,要无端枉了多少性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嚓!” 医者最忌他人说其枉命害徒,被这番话一激,正自犹豫的宋陌终是狠下决心。看准颈下定喘穴,捻针的手决然向下一刺。熟知女子徒然一咳,使得针于触及肌理的一刻蓦地向旁一偏。一声血肉撕绽的裂响,针捻竟于女子脖颈之上划出一道血痕! “娘娘!”琴儿与冯翼顿时一惊,忙拿布巾拧了水为女子止血。方一埋首,却闻上空徒然传来一声响亮清脆。 “你疯了!” 凝视雪白颈侧那道划痕,只是一瞬,吴昭仪“腾”地站起,右手“啪”地便于宋陌面上狠狠一掴,“你是救人还是杀人,你差点杀了她知道吗!” 回声依旧振聋发聩,于空旷屋室中回响。医者仁宽,少年学医之时,纵恩师严厉,却也不曾这般责打自己。这狠狠的一巴掌,还是宋陌平生第一次挨人掌掴。活了半辈子,故妻温贤,百姓拥戴。誉满杏林的医者从未遭人谩骂怒打。无端挨了一下,竟将他打得愣住了,一时木然怔在那里,无惊无怒,一丝反应也无。 琴儿与冯翼皆怔愣抬首,愕然凝视医者平静错愕的面庞上迅速泛起的指痕。余光倏然瞥见一角龙纹,立时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陛下。”宋陌回过神来,顾不上揉抚痛得火辣的面颊,忙拱手作揖,用宽大袖袍遮住脸上伤痕。感受到君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以为是指痕被其瞧见,颇为尴尬地侧了侧首。本想将颊上掴伤掩却,熟料倏一转头,却于袖袍下瞥见吴昭仪跪伏的身影。 这个一向举止轻佻的妃嫔,便是于先王面前也不曾这般恭从,如今竟对新皇屈尊行礼。而那叩拜的身影虽挺得笔直,俏丽婀娜的身形却终于隐隐中带了几分轻颤。 “怎么回事?” 看来果真是一物降一物。正这般想着,却闻帝王的声音于身后响起。回首但见不知何时,江麟已坐到塌旁将飞雪的身子扶在怀里。凝视怀里的人儿眉眸颦蹙颇为苦痛的样子,男子眉宇更是紧拧。说话语气沉冷隐忍,似在极力压抑着心中的焦急。径自垂首望着怀中的人,问。 “回陛下,娘娘身染重疾已经多日,至今仍未见起色。”闻得帝王强自压下的急促喘息,看了眼一旁颇为局促的吴昭仪,宋陌只得放下袖摆,硬着头皮禀道,“娘娘前些时日本就发了寒疾,因剑伤伤了右肺,致使咳疾尤甚,比之以往越发来得凶猛,已然多日未进汤药水米,夜不能寐······” “几日了?” “回陛下,娘娘是初五那日病下的,如今已然半月了······” “这么些时日,为何不提早告诉朕?” “这······” “回陛下······”额上冷汗涔涔,心知江麟定会追问,大祸临头时,却闻一旁跪着的吴昭仪颤颤开口,“回陛下的话······是娘娘不让说······臣该死······臣······” “陛下,雪儿!”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落雨快步行来。但见塌上女子奄奄一息的样子,眉间顺时一蹙,心中一慌,整个身子又晃了晃。 “娘娘!” “快,去加些鹿茸,核桃,紫苏,白芷,生姜,附子,熬煮之后再行呈来。”正要扶住自己主子,却见落雨已端起塌旁放着的小半碗药汁于鼻下嗅了嗅,“寒毒侵体之力岂能小觑,严节正逢阳气极弱之时,耽搁了就真没的救了,快去将药熬来!” 蝉儿不敢怠慢,拿了药碗小跑着去了。忽忆起幽兰苑中没有鹿茸,正要向落雨要些,却被宋陌叫住。 “娘娘喝不下药啊!”医者焦急地道,“剑伤损了心肺,若喝得下去何必到如此境地,单是那咳疾便能要人性命啊!” “那可怎生是好?”解开女子衣衫,见层层纱布下果有一道伤痕割裂苍白肌肤,狰狞骇然,落雨更急,说话间眼泪便直要落下来。 “去煎药。” 正自焦急万分争执不休时,徒闻一声沉凝响起。顷刻缄了口,众人纷纷望向一直沉默的江麟。 “再拿些金疮药来,”语气沉冷如冰,直欲将房内所有陈设一并冻住,强压胸臆中翻涌的气血,削刻双颊深埋挺立龙袍之下。径自凝视倚于怀中力咳不止的人,江麟静静开口,“按雨儿所言,将药煎好端来。剩下的人,出去。” 一声吩咐冰寒如铁,不怒而威。谈吐间凛凛帝王之气不扬自现,纵未临朝亲见,仅从短短三言两语之中,便可窥其一斑。迫于那般冷然,众人皆不由一个寒噤,福了礼后转身便走。宋陌行在最后,走了两步,却见吴昭仪仍跪在一旁,忙探身过去,不计前嫌地将其拉起:“别跪着了,陛下让咱回避。我还要熬药,快去把你阁里的鹿茸拿来······” 单膝伏拜许久不曾动弹,倏一起身,支持的后腿不由有些酸麻。似有心事一般,踉跄走了两步,吴昭仪复又站定,转身对江麟福了一礼:“陛下······” “照料皇后多日,昭仪娘娘费心了。”看也未看女子一眼,径自顾看着怀中的人,江麟淡淡启唇,“太医院岐黄之物齐备,不劳娘娘挂牵。天色渐晚,苑外乘辇已着人备好,娘娘请回吧。” “是······”西斜残阳透过窗牖洒下片片斑驳,似还欲说什么,见江麟已下了逐客令,张了张口,吴昭仪终是犹豫着应了一声,奉旨行礼。 “琴儿,”转而望向自己的贴身宫俾和粘在她身后的冯翼,她正色吩咐道,“皇后娘娘身子羸弱,蝉儿姑娘尚幼,单凭其照顾恐不能周全。从今往后,你便留在幽兰苑服侍皇后娘娘,要多帮蝉儿姑娘分担着些。” “是。” 虽有些不舍,看了看吴昭仪,琴儿终是一恭。身后冯翼见她行礼,亦亦步亦趋颔首,学着琴儿的样子揖了一揖。 “你也退下吧。”待众人离去,也不看对面的女子,江麟淡淡道,“妊娠之初时常害喜,最闻不得药味。身子要紧,不要太勉强自己。” 未想她强忍妊吐竟还是被江麟觉察。赧颜垂首,落雨只得起身,微微福了一礼后出了内室。刚带上房门,便有隐约作呕之声自门外传来。门外宫俾的焦急声随即响起,之后干呕声轻呼声一并远了,想必是那恶心的感觉已被压下,主仆径自离开了。 “咳咳······咳咳······” “雪儿······”无人聒噪,渐至低迷的咳声于旷寂的房中显得尤为刺耳。感受到单薄中衣下盈盈颤抖的嶙峋弱骨,江麟心下一触,轻柔地为女子抚着单薄羸弱的背,语声和缓,“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来了,不怕不怕······” “咳咳······咳咳······”似隐约听到江麟所言,闻及药字,女子不安地动了动。手紧紧拽住龙袍一角,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始至终回应他的,只有不曾停歇的咳声。 “不怕······喝了药就好了······”修长手掌轻轻抵住对方脊背,随之每一下力咳,支离病骨仿佛都要破碎散落一般。五指深深紧握,咯吱作响,强忍心下悲楚,强自按捺许久,江麟终是柔声开口,“良药苦口······药一定要喝······喝了病就会好,不怕······乖······我亲自喂你······听话······” 咳声仍未止歇。未过多时,但闻宫人于门外轻禀,确实蝉儿已将药呈来。将玉盏递给江麟,又将药粉依言置于榻旁,轻步离去于外室静候。 已是支持不住的身子缓缓向下委顿。向上微扶了扶,坚实臂膀环住难禁盈盈一握的瘦骨,细舀了勺药汁,江麟慢慢递至女子唇边:“来。” “咳咳······咳咳······唔······”女子正自力咳,如何服得下药?苦涩汁水刚咽至喉咙,便被一口吐出,溅了满面满身。 “再去盛一碗。”无从惊呼,似料到女子会喝不下药,江麟只一勺一勺喂她。待满满一碗喂完,竟未有一口咽下,他随即唤来蝉儿,将空碗递给她。 蝉儿小跑着盛来一碗新药。江麟接过,将女子再次扶坐起来,继续将药汁舀起,喂入对方口中,却又被女子咳了出来。 “一定要喝进去些,不饮不食,身子会受不住的。”坚持将药送进女子嘴里,江麟气息轻吐,于女子耳边劝道,“再来,一定要喝。” “再来。”又一碗舀净,却尽皆吐落到衣襟上。为女子拭干唇角,江麟让蝉儿继续添药。如此反复不知几多,霞暮尽敛,凉月初生。毫未觉察点剪灯烛的宫人,江麟只一遍遍,一次次,一碗碗将药汁喂进飞雪口中。月至中天,星辉黯淡,寒意渐深的夜里,终于,当几要燃尽的烛芯都慵懒得不再爆起灯花,女子的咳声终是渐渐小了下去。 帐幕半掩,微暗的光影里,榻上的女子终于缓缓睡去。微弱呼吸于寂谧中缓缓唯续,瘦弱单薄的胸臆随之微微起伏。望着榻上熟睡女子的静颜,满头大汗的蝉儿终是长长一呼,松了口气。 晶莹于面颊滴落,不知是汗是泪。微弱烛光下,见女子额上发了汗,用手抚去,发觉是热汗,江麟终是起身,为女子伤处敷上药粉,换了干净的衣衫,将被子掩紧。 “辛苦你了,”确保四个被角不会漏进一丝微风,他于蝉儿身旁走过,“还要劳你看顾半晚,一旦有恙,即刻去请宋御医。” 毫无挺过生死之劫的庆幸与欣喜,伟岸的背影疲惫而枯削。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挪地,帝王于寂夜中走远。残烛昏黄,于黯淡窗棂上投出斑驳人影,说不尽的落寞颓唐。 夤夜,时尽末时。再闻更响,便是早朝的时辰。苑囿高台之上,落雨静静远眺。凉寒的风中传来隐隐窸窣,想来应是宫外朝官晨起着衣的声响,裹挟无数男子的微笑,妻儿的叮咛,只是她看不到罢了。 凭栏静望,三千重阙济济。她与江麟,飞雪一并,于新朝的帝王国后一起,注定,便属于这片寂落吧。 “砰······”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她回首,却是帝王从房间走了出来。酸痛的肩壁早已无力抬起,勉强推开门扇,却再无法合掩,任由那门扉于风中拂荡,撞击陈旧沧桑的檐廊,一如他此时的人。 “陛下······” 新纳的妃嫔于风中哽咽,启了启唇,落雨艰难地唤出两字,薄唇微颤。 帝王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她,一步步上前。如失了魂魄一般,亦如疲累至了极点,寸寸挪移,步履艰难,神情空茫。 “陛下······” “哇!” 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离女子不过半步时,在那一声呜咽的呼唤中,凛然疏冷的帝王竟徒然大哭起来,放声大哭。 “陛下!”落雨一惊,慌乱俯下身去,抱住帝王。自六年前认识江麟以来,纵伤过,爱过,恨过,何时何地,她都从未见过面前的男子这般哭嚎。铮铮铁骨,纵血染山河,纵汗浸疆土,哪怕备受折磨体无完肤,他都只是忍耐承受。如今这般几近崩溃,如临深渊边缘,今后数载,当如何行之? “没事就好······你还有雪儿,还有我······”哭声震彻,凄惶而无助。强忍的泪水终是颗颗滴落,落雨抱紧他,哽咽着安慰。话至最后,却再难启唇,只是环紧面前男子,两人泣于一处。 夜色渐薄,于她身后,天边泛起隐隐金芒。殊不知那轮明日,是灿如朝晚,亦殷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