菶菶鸢尾,晏晏尤故。何为君故,怨犹惘顾。 白棠篱篱,珊珊慕慕。我心楚楚,却为何处? 菶菶鸢尾,燕燕尤庶。何为君故,不知归处。 猎蕙霁霁,啄啄良木。我心悠悠,孰为禾木? 菶菶鸢尾,恹恹尤凄。何为君故,愿闻朝暮。 雨雪霏霏,怨怨相顾。我心比干,何为子墓? 菶菶鸢尾,宴宴尤簇。何为君故,却将韶妒。 顾兔依依,绻绻相睦。我心荷华,卿为兰露? 人间四月,芳菲依旧。春芜谢却,无端碾了春泥,铺满芳径,零落无声。竹桥深深冗冗,一曲小径通幽,架离尘芳,行于其上,倒不至沾了足泥。已是孟春,近日却不知为何徒落了雪。一场乱琼飘如碎玉,静若春棠。于无风无澜的夜里,坠得凄冷,却也不失端丽清然,凝美淡雅。 春字未消,却因这一场迟素,无端凋了几许绚烂。似不忍伤了满地柔瓣,轻踏花毯,少女信步静踱。长至脚踝的墨发轻柔,玉钗半挽,清丽而无华,却称一双玉颜更为静透。 林间簌簌声起,却是枝头残雪陡落。香酣方醒,被惊扰频梦的女子未及梳洗,丝缕青丝散落额前,凌乱静美。逶迤绒裘轻披,水般流泻于地,洁白绒毛亦如静素,似这场突临的春雪连廊下残零也不肯放过,硬要将最后一抹颜色轻覆,美得凄清,醉得无暇。 怀中白兔跳跃,奔下竹廊跑到院中径自嬉耍,没入琼芳,滚了满身雪瓣。她笑,凭栏顿却,扶拦远眺,静望一片素裹。竹翠清幽,覆了雪的竹叶端凝延展,似舒眉杨柳,素蛾淡画,如韶龄女子笑靥,亦如他的眉宇。 “不要总盯着雪看,会伤眼睛的。” 每逢落雪,她都会缠着男子带她赏雪。男子眉锋总是蹙着,劝她不要看雪,白花花的太过刺目,生怕她看坏了眼睛。而她只是笑笑,薄如丹瓣的唇轻启,漫不经心地道出两字: “喜欢。” 那般轻易的话语,轻佻中尤带戏谑,充斥淡淡挑衅。换做是谁,都会怒从心起。而一向冷肃决绝的男子却偏偏没了脾气,俊朗冷眉舒如柳叶,无奈轻叹后,只得妥协地将她揽入怀中,轻吹她发间的旋儿。呢喃的抱怨已是最大的怒意:“都说两个头旋的人最是倔强,我吹没一个,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顶撞我!” “胡说,你从哪里听来的歪道理?” “道听途说,如何?” “是不是镇上的周大娘?他还说吃杜仲最补精气能生男娃,要真是这样为何医书上没写?” “你写在医书上不就有了?再说男孩女孩不都一样?我又不生太子,才不理弄璋屋瓦那一套,再说姑娘大了还能长成你年轻时的样子,多好!” “你你······你嫌我老!” “怕什么,到时我不也是个老头子?我不喜欢年轻姑娘,那时你也不许喜欢年轻公子,听到了没?” 似生怕她喜新厌旧一般,一提及此,他都会将她紧紧锁在怀里,薄唇附在她耳边吮吻,似要将她吃了才觉心安。而执拗的她也只得软下心来,任由他怜惜缱绻,刻骨缠绵。 一念及此,颊侧绯意轻晕。但见院中三两殷红缀点如梅,却是鸢尾提前绽放。如火如荼,如烟如霞。曦晨朝阳窥出云际,三两灿束落于其上顶雪,如朝露挂枝,那般短暂的美丽,火红而肆虐,晶透而盈翠,那般炽烈而脆弱的妖娆,直如九陡崖丈之上的冰莲,顽强,美丽,却似轻轻一触,便枯了,萎了,不受尘埃玷污,亦难经世俗痕着,谗言相诟。 幸得此为桃源,她想。自己从未见过这般端艳的鸢尾,振天种下时,言道凡伊人情为贞烈,花瓣皆为红色。她起初不信,未想如今竟为真实。 心底顿生阵阵暖意。各色鸢尾皆有治愈跌打创伤之效,想来振天几日前伐竹伤了左臂,春寒尤重,万万大意不得。她索性步下廊间,趁花瓣尚自鲜嫩,欲要采些回去。春夏之花固然极美,但于她来说,能入药方是最好。 抬手拂落其上静雪,指尖触及散落玉芜,顿有彻骨冰冷刺痛传来。倏有不详之感掠过心间,她不由一颤。再凝神时徒见周遭光线陡暗,却是一人立于身前,拢下大片阴影。 “父王?” 余光但见一角云龙飞旋,她抬眸,仰望亲父伟岸硕拔的身影。那般伫立,直陡峻如山,压抑而窒息,令她顿觉不安。而那锐利严判的目光,却似要将她牢牢钉在地上,她想挪步,却连脚都无法抬起,只觉全身因恐惧变得麻木,摘花的手亦停留于雪间,刺骨冰冷再无知觉。 “父王······”她惊惶,心中思绪纷杂,终于缓缓开口,认下自己曾犯的悖逆,“是儿臣不好,是儿臣杀的长姐······一切都是儿臣的错,不关振天的事······父王怎么罚儿臣都可以,求父王放了振天,放了振天······” “父王,儿臣求你······”见骆国君主仍冷冷审视着她,无动于衷,她直想跪下,奈何身体丝毫不能动弹,便只得哀求,“我不能眼看振天枉送性命,都是儿臣做的,都是儿臣,求父王放了振天······” 君主未说什么,从始至终只是缄默,沉冷得令她犹疑眼前一切是否真实。右臂下意识抬起,却被反力猛地一拉,竟是那花雪犹如静漩,似蕴了股无形之力将她吸着,葱嫩纤指深陷积雪,而花瓣更似倏而含苞般紧紧包裹指尖,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白棠离落庭前雪,君兰泣露犹故人······” 忽有吟唱倏于天际,悠远空灵,尤带遥传天边之迷渺,旷古淡远,辗转清恻。虽是旷然,却为女声。清吟似近似远,亦真亦幻,不知何起,不知何终。仿佛遥远却熟悉如曾的声音尤令少女心头一阵,似被狠狠一抽,莫名一阵酸楚,竟是不觉落下泪来。 “娘亲,娘亲!”那是梦里才敢喊出的称谓,她大哭,正要寻得声音来处,那声音却戛然而止,而自己,亦是半分也挪动不得。 “娘亲!”她大声唤道,带着哭腔痛喊,“不要走,不要丢下雪儿!不要丢下女儿!” “噗!” 正要开口劝父王去追,但听一声钝响,她垂眸,竟见一柄玄剑洞穿君王胸口!透体而出的剑身鲜血淋漓滴灼,将沉冷黑玄覆住大半,流淌。 “父王!” 殷红滴落静雪,三两若红梅点缀,却不见雪融,竟是那血液毫无温度。那柄长剑再熟悉不过,她失声惊呼,欲要上前相扶,唯一能动的左臂却只抓到一角衣袍。 歇斯底里地大喊,缎面龙袍滑如丝绦,于指间轻易划过。阔袖云纹飞旋,漫卷细腕,终未有丝毫停留。随君王俯倾一瞬的坠势抽离,再无睥睨山河的炯炯威严。 “父王!”挺俊身形山倾般颓倒,现出身后男子身影,玄袍飒猎,御带长系,腰际腾龙狰然狞恶,于疏寥朝日下寒冽刺目。朝冠冕毓半掩冷峻容颜,一双戾目陡凝,寒潭深敛,黑寂如渊,其间杀气氤氲,沉雾之后,竟有微芒倏现,待至散去,却为赤红。 “振天!”怔怔凝视渐渐浓沉为腥红的双眸,她骇然惊叫,“不!” 手臂猛然一痛,似被一股大力拉拽,她回头,却见身旁鸢尾花竟化为鲜血蔓延而上,殷红飞瀑倒悬般裹挟手臂勒缠,袭上肩头,终至全身,却无半分血液应有的温度。周围竹林屋俨瞬忽消却,再抬眸时却连一袭龙袍毓冕的男子也消失不见。目及之处天地无界,似鸿蒙初开重启混沌,唯余灰白苍茫,漫地霰雪撩卷,荒原殷红赤目,花艳玉尘竟须臾化作血红灰蒙,将她层层围裹勒缠,几欲将身体寸寸绞碎,深至骨髓的剧痛中,她惶然大喊:“不!” “不,不!” 手脚挣扎踢打,她瞬忽惊起,徒被一股大力按住。蓦地睁开眼眸,于视线中渐渐清晰的,却是蝉儿布满焦急的面庞。 “总算是醒了,”放开按住少女的手,宋陌守在榻旁,满面担忧,松了口气般长叹一声,“方才如何都叫不醒,是不是魇住了?” “宋大夫······”湿濡发丝汗黏面颊,飞雪轻轻启唇,倏一开口,声音直如猫儿一般虚孱,本想无奈笑笑,唇角却难牵起一丝笑意。 “没事······”手臂一阵拽痛,却是蝉儿将她小臂牢牢抱在怀中,想来梦境中的扯痛便由此而来。知她担心,轻轻安慰了句,飞雪将手臂缓缓抽出。近乎脱力的身子酸痛不已,她疲累地翻了个身,谁知身子刚一动,便有一阵剧痛从左肩猛地传来。 “呃······”无法耐受地轻哼一声,方才注意到左肩缠裹的纱布。绢白绫绸层层包裹伤口,肩头臃肿得像一个大大的馒头,血却仍从绢布中浸透出来,滑稽而狰狞。吸饱雪水的衣衫已被换过,冷汗浸透细布中衣,仍湿漉漉的难受。 “莫再乱动了,”及时稳住不安乱动的少女,宋陌扶她重新躺好,“伤在旧伤的位置,创口又扩大了。伤到了肩胛,定要好生休养才行。外面的事不用担心,少······” 话未说完便犹豫着住了口,他启了启唇,终唯一声叹息,再不多言。 “我父王呢?” 仰躺于榻,静望绣兰绫罗床顶,方才忆起此为自己所居房间。失去意识前的种种幕幕浮现眼前,她侧头,淡淡问道:“我父王呢?” 被她这般一望,宋陌呼吸顿觉一滞。朦胧双眸因求索而澄澈,便是那一瞬的清明,令向来不会扯谎的医者不知所措。他只得缄默,刻意回避少女迎面逼来的目光,讪讪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孩子,”少女目光如冷焰一般,冰凉而滚烫,于颊侧静静烧灼。内心允自杂陈挣扎,终是耐受不住那种灼视,许久,宋陌垂首,黯眸深处的悲枉疼惜无从遮掩,随着沉痛话语渐渐隐刻,仿佛每道一字,那唯有安于现实的无奈伤感便暗暗深了一分。 “你若愿意,从今往后,可将我当做亲父······”想到这个可怜孤女今后拖着病弱的身子寂锁宫重,承受野心权臣的挑剔,无知草莽的摘指,宋陌说不出的心疼,奈何木已成舟,纵非得已,却终是无法挽回,“你若瞧得起我这个懦夫,凡事尽可与我倾诉,我不会责你,更不会骂你。孩子······” “父王在哪里? 话语戛然而止,无心顾及其中的语重心长,飞雪一味问道。望见医者悲伤沉痛的神色,她更不迟疑,强忍肩头痛楚径自下榻,不顾蝉儿拦阻手捂伤口步履蹒跚踱出房间。 由东苑至正殿本不算远,奈何积雪尤深,御路湿滑。两侧宫墙高大,甬道深深,寂寂通向昏暗深处,压抑得令人窒息。素日宫中俾仆冗杂,骆国雨雪虽多,却皆被早早清扫妥当。而今遭逢变故,骆王不愿伤及无辜,将一应宫婢尽数遣出宫去,唯余少数女官要职尚留值守,宫巷无人打扫,雪于一日之间积得深厚,积雪下的石板湿滑,轻布绣履踏在其上,一个不慎便滑跌于地。饶是飞雪身盈轻巧,亦不小心滑了几个踉跄。手扶宫墙艰难跋涉,少女行得甚急,一步步挨到东侧小门,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依稀可见白幔雪练翻飞,映衬灰蒙天际,苍白得乍然刺目。凄冷长风拂过,径自飘萧风中,隐约猎猎的凛然声响,似在昭告山河疆土,四方诸侯,一方霸世君主的倏然陨落,一朝予夺权基的变换更迭。 鹅毛大雪陡落,如天倾缟素,云帷披孝。山河举哀,天地恸彻,一场乱离不过朝暮,却已换了人间。 斗转星移,江山易主,须臾恍若一梦。拾级而上,足履留下深浅凹坑,如鸿泥指爪,难计东西。跌拓漂泊一世独依,羁旅哀伤于这一瞬,仍不过茕茕一人而已。 长阶七十有二,如七十二重宫阙,七十二载风雨。惜曾先王于帛书诏言“太子临朝,国不久矣”,言其长子骆骏多行杀戮悖逆纲常,身为国储欲取凡人女子入主宫室,如此儿女情长难堪大任,遂革懿尊皇一品职欲废储君之衔。欲逼其计无所出之时改娶明家嫡女为正,太子果然就范。孰料不出三年便被篡位夺权,逼宫谋反,当日城门紧闭,宫门大开,竟是早存谋逆之心,一朝反目。宫禁守卫不及防备,顷刻溃不成军。太子亲率东宫亲军势如破竹攻进大殿,直取龙案国玺屠灭异己,后逼先皇退位移至偏院。被囚深宫郁郁成疾,太上皇不足一载轰然崩逝。后新君骆骏骆子彦再无所忌,屠尽骆氏族人,自此高枕无忧。孰料龙椅玉案常有人觊,骆族后世单薄,再无嫡子,反被外戚白白占了便宜。昔年临拥万里,何曾料到如今山河日下,竟也重蹈当年覆辙,亡于亲臣,败于外寇? 缓缓行至高处,殿中一切渐渐清晰。群臣族戚分跪两侧,皆头系幡白,戴孝披麻。视线越过重重苍白,终于,少女视线凝于一线沉深颜色,再不挪移。 那是一具棺椁,通体漆黑,上覆湛白素绫。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殿中陈设终至一览无余。雪白素帷静垂,挂满榫卯龙梁,因空间有限,阶上玉案暂被撤去,龙椅之前唯余玄漆玉椁安置其间。城外战事尤为吃紧,一朝变故徒生,堂堂一国君主临时所设的灵堂,竟连为其上一炷香的三寸之地也无。 殿中静谧落针可闻。倏有步履声声,惊弓之鸟一般的众人霎时回首戒备。待望见殿外伶俜身影,又皆纷纷目露鄙夷。一朝天子一朝臣,骆国国君薨殡,骆氏再无嫡系可承之人。大势已去,他们也并不指望骆氏将尽的气数能于这个久抱沉疴的女子身上延续什么。而最令众人嗔目发指的,便是一剑杀死骆国君主的人,是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卑贱王女包庇祸藏而来,而大厦倾覆的时局,也是由这个一朝国君的亲女儿一手促成,何尝不令千夫所指,万人嫌唾,举国生怨,天下难容? 臣贵眸光尽数盯向缓缓步入大殿的女子。承受众人欲要将之分食的恨怨,一时犹如根根芒刺遁入脏腑,针尖陡立生刺足底,全身竟有千疮百孔已无完肤的折磨。然而对于神智近于崩彻的少女来说,却丝毫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 “父王······” 雪水浸湿足履,直洇至衣裙,膝盖以下再无知觉。“扑通”一声,脆弱双膝重重跌跪玉阶。无力坐倒棺前,近乎青紫的手抚上精心雕琢的玉棺,同样冰冷的触感令其瑟瑟,伴随喉咙哽咽的轻唤,单薄瘦弱的双肩以目及可见的幅度颤抖,绢布之上红梅寂寂绽了大片,竟是创口沁出的血晕满了肩头。 “你当本王果真在乎万人之上的王位?” 兰亭轩榭,妩水涟漪。本是旖旎的风致,奈何乍寒霜冷徒凝一池碧波,草木亦于风中簌簌败落,三两初雪间,竟连最后的葳蕤灿遥也终至枯萎。昔年繁盛不再,透过颓凉光景,依稀可见三千琼宇连绵,似那百载广厦倾覆之一瞬浮现眼前,君王只是不语。饶是许久,方淡淡吐出一句并不算严厉的反问。 “未想在自家女儿心里,寡人也是个罪当天诛的暴君,百死难赎的负心之人······也罢,也罢······” 颈间犹自扼痛,她于迷离中缓缓醒转。方于生死之间游离一遭,唇角本欲浮出一丝轻笑,孰料蓦然盈耳的,却是这般未曾凄冽却又尤为残忍的淡淡自嘲。 “龙椅,王位,并非寡人想坐,是不得不坐。”空目辽远,钩沉经年旧事,君王并不回首,也不管少女有无清醒,只是径自开口,似并不想让女儿听到自己所言的一切,只是面对一片虚无,道出心底最难见于天日的不堪,“寡人既是太子,便别无他选。自受封之日起,便为集矢之的。你既喜慕江麟,自也应了然他当年身为储君的遭遇。” 年少丧母,独身飘摇。于日下王朝里,遭亲故构陷谋害,于山河末路后,担外攘铁骑踏贱。千夫所指,怀璧其罪,皆因当年一纸封诏,一个强加于无知孩童的虚名。 “只要继体衣钵的并非寡人,寡人便活不成。因为不论是谁,继位后欲斩草除根,永解万难,当先不容的,便是国储。”话语冷肃,语气却并不沉重,似所述之言并无关乎自身生死,又仿佛一生屠戮无数,对于一切性命的陨寂皆看得淡了,也料定自己会有如此一天,并未有寻常将尽之人的恐惧胆寒,“只怕到时,我与你母亲,便都活不成。” “论我如何谨慎提防,以致如履薄冰夜不安寝,却仍被王子宗亲寻了空隙,将刺客耳目安插进东宫之内,以寻机相刺,一举相斩。”昔年种种犹现眼前,最终停于女子烂漫笑靥,亦如数载孤寂日夜,“我也曾数度遇刺,幸得你母亲相救,方能保下性命。她是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应对机敏,妙手回春,是天赋禀异的武学奇才,也是上苍尤怜的医者仁心。这一点,你与她尤为相像。” “如此女子本不多求,只是她许错了人。” 少女身子莫名一震,却于朦胧中听得君王又道:“我眷她已深,何止情深暗许,如此更不愿见她为我枉送性命。我只能挥斩情丝,令她生恨,如此既护下了我,更保下了她。” 于是便有长亭与君相诀,惜曾刻骨爱恨,于已故之人,当此生已矣,一了百了;于尚且偷存之人,却无异于日夜深切折磨,经年一别之后,纵天下大治,于其心中,却再无昌泰千古,安澜百世。数十余载盛景,终是用伊人一生孤守换来的假象罢了。 “寡人欲除江麟,既是不愿沧延势力动摇国之根本,亦不愿你······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孰料她也心许一国国储,注定风雨几载,飘摇一世,许是命运的一场玩笑,惜曾悲枉再度上演,生生世世,几无穷尽,又似命定一场因果,上辈欠下的悖逆冤孽,终是要此一代偿还。良久,他终是叹息:“也罢······也罢······” 一声闷响,似有一物掷落脚边,隐约泛有古玉温润色泽。勉力恢复迷离于清醒昏厥间的意识,依稀摸索而去,触手一片冰冷。 玉印四方,雕镂精细圆滑,似经巧手精匠细刻而成,又经无数双手糙砺打磨,方有今之眀透,亦如山河几经沧然,方有今之安好。如今,却又要尽数毁却了。 “君主之位,何尝不由累累白骨堆砌稳固?龙椅坐得久了,血腥味闻得腻了,不要也罢!哈哈!”多少才子豪杰枉送性命拼相争与的国玺,于继体大统的君主手中,却抛如敝履,连同骆氏百年基业,竟也一并抛却。不再看那灵玉一眼,沉着冷锐的君王蓦地大笑,“区区一枚玉印,又有甚可惜之?不若为我女儿择一良婿。山河万里,当为十里红妆,一裹霓裳!” 父王······ 未曾想泱泱之君傲岸一世,一生终了,却愿将一生霸业徒换碧玉之好。于此生父,本相认不过半载,况为君主国事操劳,身为帝姬独处宫苑,连闻面都是极少。而自己与其蓦然识认,无曾廿载膝下承欢,他却待之如己,如出,如山河,如掌中之珠,将玄黄辰甘予之,未有任何不舍,不甘与不悦。 “父王······” 万千感念,终化为两字寥寥。她知道那是于母的偿还,于己的恩赠,纵想谢赐,已是不能。 珠泪滚落,颗颗滴于黑玉棺椁。本是温热,奈何却于风中徒然冷凝,却了温度,换了人间。 “妖女!” 静望盈盈凄楚的少女,众人只是不言。孰料莫名一声叱骂,倏然打破殿中久违静谧。 玄白两色交织中,一素衣男子不顾身旁之人拦阻,愤然而起,直指玉阶之上的纤弱身影大骂:“倒戈叛国,通敌为奸,逆上作乱,夺权弑父,骆氏一朝三百年余,从无尔等狐媚宵小之辈,尔又何必于此惺惺作态,兔死狐悲?!”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骆王既无嫡子,倏然殡天,骆氏一族再无睥睨珩梁之人。长公主骆雨菡已卒,论祖制直旁尊卑,能撑起渺茫之望的,唯有这个来到骆国不足半载的庶女。骆氏一脉若欲维持,也要由这个缠绵病榻的弱女从旁系男子当中亲选一位继体。而为让自家弟子登临大统,骆氏各府之间能于族中排得上名分的,皆僵持不下,短短一日间已势同水火。生怕杀了王女落得不忠不义之名被人拿了把柄,纵恨之入骨,却谁也不肯当此出头之人。待新君继位,不论是谁都会将王女处置。直系大权旁落已成定局,到时一声令下,任由大家变着法折磨不是迟早的事? 而现下却偏有人年少气盛,不愿暂时忍气吞声,当先于殿中恶骂连连。显是气怒得很了,义愤填膺之下一张秀儒样貌满面潮红:“望月宫主门徒暗算亲师,坊间早有传闻。被按门规驱逐,却无端来骆国生惹是非,令沧延从中寻隙,骆吟曦,你究竟安得如何蛇蝎心肠!” “川儿,你这是做什么!”一旁老者连忙喝止,拉着自己儿子衣袖,令其重新哀默,“国君棺柩在此,遗骨未寒,岂容你于此放肆,还不给我跪下!” “君臣父子无从僭越,伦理纲常更无悖逆。古来儒道有言,骆氏族训更是如此!她既敢谋君弑父,我又怕得什么!爹爹莫要拦我,今日儿子便替骆族清理门户,自此兴也好,亡也罢,骆氏再无此等妖女乱臣,纵粉身碎骨,我死而无憾!” 语罢但见袖间刺芒一闪,竟是一把银晃晃的匕首。原来他早有以命相搏的打算,此番于殿长跪,却实为诛斩王女而来,如何不令众人惊诧?只是古有不携剑履上殿之说,却不知他又是如何避过侍卫搜查将兵刃带进来的。这般违背祖制授人以柄,当真是要破釜沉舟了。 “你这逆子,真是放肆!”老者更是骇然,忙扑去抢夺利器,口中焦急大骂,“逝者为大,纵是国事也要下殿再谈!宫有宫规,况于先王陵前!给我好好跪着,不然就回府上思过反省,老夫没你这样的孽障!” 见儿子心意已决,知道事情不妙,年过六旬的老人忙将儿子往外轰,以平息此番干戈。孰料自己年迈不济,自家小儿却正值壮龄,论他如何推打,男子却如一颗茁立青松般岿然不动,着实令他心急如焚,当真又焦又怒,好不气骂。 一番争执,两人犹自僵持不下。生怕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儿由着脾气生出事端,老者再也不顾,当下给了男子一个耳光! “逆子!”他大骂,苍老枯槁的身子于涌入殿中的风里直颤,气得直喘的老人险些背过气去,“这般惹是生非,当置你父母兄长于何故?你当真要一失足铸千古恨吗?” “若斩妖女换得天下太平,亡我一户也当足矣!” “你!” “杀了我吧······” 正自相持不下时,徒闻一声甜软。声音清幽若兰,随凛冬寒意顷刻飘散于风里,缥缈得不似真切。如幽兰绽于初雪,本欲相迎,却奈不住凄寒,闭缩而颓然。 “你杀了我吧······” 那对父子停止争执,殿中重新归却寂谧。径自看好戏的众人回过神来,这一次,他们果真听清了,纷纷将目光投向玉阶之上的女子,满面的诧然与惊愕。 白裙肩披铺陈,沿阶轻展,逶迤一地碎玉乱琼。颓坐龙椅之下,尤显苍凉。喜穿素裹的少女仿佛天生便带着一种凄楚,又仿佛那怜枝般的身影,便本该生于那一片皑雪惶惶,永不属煦暖三月的曜阳。 “杀了我吧······”朦胧双眸红肿,愈难看出当中凄茫,青白手指抚过玄玉棺椁,竟呈隐隐黑紫,仿若葱玉剔透,无从掩瑕,更难掩压抑玄陈,更可怕的却是那声音,短短须臾竟已成喑哑,低沉可怖,沉吟半晌,哽咽得只勉强挤出两字,“求你······” “多行悖逆铸酿大过,竟还这般不知悔改!今日便杀了你,用尔不肖逆叛之血为国君献祭!” 见那孱弱身影尤带倔强,再无从容忍,男子怒不可遏地大喊。袖中短匕已然露出寸许,慨然义愤之下将手一挥,寒刃立时滑落手心。奋不顾身冲出人群,直直便向阶上女子仰扑而去。 “噗!” 遁入血肉的闷响,众人皆听得清晰。冷亮匕首一挥的顷刻,纷纷闭上了眼。 骆国百年安泰久无离乱,便是武职于此一朝也少闻战事,更莫提钟鼎之安的旧氏贵胄,安稳活了半辈子,连几滴血也无怎见过。此番眼看少女便要血溅当场,纵然暗恨,却终有几分不忍直视。闭眸的同时皆将头瞥到一边,只想若血溅了自己一身,可是大大的不好。毕竟像他们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是一丝血腥味也沾闻不得。 殿外风卷呼啸,裹挟三两玉尘涌入殿中,倏有割裂面颊般的一痛,之后再无声息。似再无法耐受寂寂之折磨,良久,终有几个胆大些的世家公子尝试着回转过头来,眼眸慢慢睁开的缝隙间,果真看到一抹刺目殷红。 “这······这······” 几人顿时瞠目结舌。听闻那一声诧然,其余众人终是难忍心下好奇,接连睁开眼睛向阶上望去,场中再度举众哗然。 如若男子当真刺中了少女,倒也无甚惊奇,毕竟这种手无寸铁的病弱女子丝毫反抗不得,况已抱了必死之心。而现下男子也果真刺中了少女,而眼前除少女与男子,还有······ 嫣然于雪白襟领间盛绽,朵朵冬冶由薄刃刺入处向外晕染,逶迤蜿蜒,雪中寒梅般的傲然寂寥。那确是一只短匕,作为可藏于袖中不被人所觉察的暗刃,薄如蝉翼,长不过短短四寸有余。两寸不容怀疑地刺入了少女胸口,而令外的两寸,却被一双苍劲大掌牢牢握于手中,竟是生生阻住匕首遁进之势。 握住刀柄的手文弱细长,无那只手的修如峰挺,坚如磬硬,亦无那只手的指节修长,指骨分明,更无骨节处层层厚厚的老茧,显尽沧历,也更显五指的修长细勒。 这般好看劲挺的手,并非一介文弱公子所有。靛蓝衣袖紧窄,玄黑护腕收束,飒袍迎展,戎甲铁寒,由那一袭苍劲向上望去,却是一张冷如冰削的容颜。 天光渐暗,暮色四合,皑皑积雪映出的刺目光亮中,但见来人目如寒潭,眉若冷锋,英挺神俊的面庞之上刹有一丝的狰狞,竟是左颊一道由浅至深的伤痕。 “江、江麟!” 人群中霎有一声惊呼,一名年轻士子颤声叫嚷,全身顿时战栗,如见妖魔一般,颤抖着向后畏缩,直望远处的男子,满面惊惶,“江麟,江麟啊······” 如大多世人眼中,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傲岸男子许是战神,而于见过他克敌杀将的人来说,却是妖鬼。 更何况,他杀的——是他们一向最为敬怕的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