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间,骆国战事纷起。骆王亲笔手谕裹挟坚冷兵符,百里加急传至各城。事态紧急,城守守将皆不敢怠惰,奉命加固城池,调军备战。谁知明家麾下兵马却早得镇国公军令,各处守军当先攻城,守城将士未及严防,便已被杀个措手不及。叛军涌入城中,大肆烧杀。骆地各处一时烽火连绵,旌旗烈烈,血染狼烟,遍地骸骨。城外荒原,城中街巷,玄紫两色战袍翻飞,兵甲铿锵,刀剑交鸣,喊杀震天,枪矛遮天蔽日,交织擎天之网,尸骸狼藉,殷红汇成江河,乍一看去,仿若九冥地狱,似乎连城外的河水,都弥散着一丝淡淡血腥。 多年积怨,非一日之寒。只要还剩一人,骆氏与明氏的争夺便无消弭之日。不想一切杀戮暗藏会于此刻一触即发,面对夹带无数仇怨刺来的利刃,兵士固然胆怯,家军却是骁勇,前赴后继扑上兵刃,血花飞溅,凝成道道红墙。落雪飘飞,惊猛如刀割翎羽,炽烈与无暇相互交融,弥漫乾坤一色,不分天地,不见日月,生死须臾,未及朝暮。 临城兵马已然杀来,与高地守军战于一处。应和城外喧哗沧烈之声,明府之内,生死倏毫的对决,似铿然厉啸之曲,慷慨激昂,铮铮接踵。 交击之声刺痛耳膜,琼廊金瓦随之颤摇,交映淡淡碧色琉璃,于鎏金青石上绘出粼粼波光,似煦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却不知来年韶节,此番浴血,还曾有人提起? “铮!” 一声鸣脆,两人再度分开,各执剑向后疾退。乍分乍合缠斗多时,已不知几许回合,却仍未见胜负。 江麟抵上墙壁,一道殷红从凉薄冰冷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石板,尤带温度的灼热触及玉石的寒冽,顷刻凝结,如傲雪之梅,凄烈灼灼,宁摧而不折。 以剑刺地,于凉玉沉雪之上划出狰狞长痕,方急急止住后退之势。明允淳大口喘息,见对方受伤,沉稳如山的眸中却无半丝得意,而是气急败坏,怒火弥盛。 如炬目光直直盯向面前的少年人。年已不惑的他纵阅千帆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人物。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与寻常世家公子一样,纨绔放浪,飒然英朗,清贵的气质中隐隐透出高华,飞扬剑眉俊挺,隐隐透出一丝不羁。而不同的是,那年少轻狂的面庞未及苍老,便已然脱了稚气,取而代之的,则是眉间的冷川,满目的苍凉,以及光阴于峻冷面颊上留下的刀削般的刻痕。 那历尽沧桑的沉冷,着实令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他也为之一颤。但见男子眸光冷冽如峭,纵然受创,却不见丝毫狼狈之色,唇边血痕尤带几分狰狞,乍一看去,竟像一只盯紧了猎物的狼,几欲狠扑上前,用尖利獠牙将面前之人撕得粉碎,啖肉饮血,剥皮食骨。 明明受了伤,却不见丝毫倾颓。那种几堪挞伐的隐忍定力,论殚见洽闻沧海半生的自己,都难以企及。殊不知眼前少年经历多少尖锐碎屑的摧打砥砺,醉卧沙场的九死一生,才这般坚毅顽强,劲草难折。 他终于明白,为何眼前之人身陷囹圄,被伤得骨断筋折,体无完肤,如今却仍能冷然立于此处,与自己角力相衡,势不相弱。 “江少主好剑法。”四眸对视许久,竟是自己先败下阵来,明允淳当先开口,“看来麟剑墨弓,并非空穴来风。” 麟剑墨弓,末路莫回。游龙千走,避幻偏锋。 一十六字震彻庙堂,响遍百川。道尽剑术玄妙,射艺精湛。江麟的剑,方铭墨的弓,堪称当世奇绝,无人与之比肩。一说“游龙千走,避幻偏锋”乃言剑术之千变万化,难以琢磨;一说“麟剑墨弓”实为“麟剑莫攻”,加之“游龙千走,避幻偏锋”,意在告诫人们对于江麟手中之剑,要敬而远之,避其锋芒,若强作争拼,唯难逃一死。 剑法箭术本不相及,左右言之,却是在说方家家主于射技上的造诣,终是不及眼前沧延少主对玄羽剑法的参悟。 “班门弄斧,何谈卓尔?”少年奇才,家骥人璧,本不可多求,于对方的夸赞,江麟却不以为意,声音冷冷,“倒是明家,果真鸾翔凤集,楚璧隋珍······” 一旦开口,胸中翻涌的气血便再难抑制。话音未落,他徒然张口,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一旁韩弼瞳眸一凝。说是担忧,却更似觑睨。望闻问切,作为医者,他已然炉火纯青。见江麟面色发白且隐有黑气游走,便知他内息紊乱,所受内创不轻,且有两股大力于体内角力。他冷眼打量蓝衣男子,纵然禀赋过人,却终比明允淳少了二十年修为,内伤之下真气肆虐,论谁都觉痛苦难当,可他却偏偏不露行迹。此番刚毅,当真难得。 “鸾翔凤集,楚璧隋珍,江少主未免太过恭维。”见他吐血,眸底闪过一丝嘲冷,顿觉自己已握有几分胜算,明允淳心下微微一松,出言戏谑,“微末伎俩不足挂齿,又怎敢与江少主城府手腕相较?” “此话何解?”风骨冷傲,自难容他人嘲讽,江麟冷眼相觑,问道。 “隔岸观火。”明允淳定定说了四字,惊如冲羽的浓眉微扬,依稀可见当年少时英气,“江少主想要的,怕是不止驸马爷的身份吧?” 三日前,与那些军令一并拟谕的,除骆氏王族共图存亡的生死状,还有一道晋封驸马的旨意。明家宫中眼线所言,当晚骆王彻夜未眠,独坐案前径自踌躇,御笔点顿道道墨迹,几番斟酌,终是于绢帛之上提下谕旨:敕封沧延少主江麟为朔衡侯,赐吟曦公主,册驸马,拜上卿,晋太尉,统三军。辅佐相安,四海升平,边陲祥乐,秦晋之好。 朔衡,剑指北斗,扶摇衡汉,关领锁钥,驰骋沧漠。寥寥数语昭告天下,骆地以北将迎新主,而将仅剩的唯一女儿许配相委,更显国君之器重非常。 明家势力滔天,沧延倾覆已久,身后却站着一国之主。公于侯之上,论封爵,明允淳自是高其一等,而太尉为武官之首,明氏一族独大,再怕有人功高震主,多年来三公之位一向空置,此番封给江麟,便无端压了他这个上将军一头。几番中和,两人竟不相上下,掣肘制衡之意如置昭日,毋庸赘述,不言而喻。 “势成犄角,譬如捕鹿。擒贼擒王,江少主抽刀断水,当真行事果决!”骆国门阀盘根错节,且大多为骆氏亲姓,岂会容外戚再如明家一般做大?册封旨意一下,三日内群臣激愤,于朝堂冒死进谏。弹劾奏章堆积如山,汗牛充栋,皆言江麟狼子野心,手段如其父沧延末帝一般狠绝毒辣,独断专行。言末帝既亡沧延,江麟亦亡骆氏,前车之鉴,岂重蹈覆辙矣?言之凿凿,竟将当年诸王子遭屠之先例抛之脑后,抚龙之逆鳞。 临危受命,正是一展宏图,堵悠悠众口之机。他却不在城外督战,反在此与自己缠斗。于情于理,皆是不明,而镇国公心中却洞若观火。 他明允淳为人精明,而正是这分精明,让他孤傲自诩,目无下尘,自是不容他人与之比肩。几番打压,除自己的亲妹妹——中宫王后明氏因伴于君驾无法撼动,唯有虚与委蛇故作拉拢之外,明家上下远近亲系千百余人,竟都唯他马首是瞻。他一亡,明氏这棵根深蒂固蔽日穷天的树,便就此连根拔除。 长子羽翼未丰,次子飞扬跋扈,偌大门庭,竟无衣钵之人。自己于明家意味着什么,其中利害,他心知肚明。对方看似玩忽职守之举,却实为切中要害,鞭辟入里,牵一发而动其全身。 “末帝江衍一世昏庸,众叛亲离。可这储君,他没选错。”想及此处,他不由佩服面前的少年人,“盛世为王,乱世为将。扶大厦之将倾,达则兴业,亡则垂古。江麟,你果然会顺水行舟!” “士为知己者死。沧延少主以身赴义,虽败犹荣。一世功绩永垂千古,试问天下还有谁瞧不起沧延人?”话锋山回路转,明允淳语出狡黠,“可孰人能知,他们三跪九叩奉若天尊的王,是个阴险狡诈心若狼狐的宵小之徒?” 世上没有英雄,唯有枭雄。 历来承袭大统着,有谁未曾亲己远叛,机关算尽?而勇冠三军的骁将,万人景仰的背后,凌傲战靴之下,又何尝不是累累白骨,剑戟森森? 对与错,功与过,忠与叛,赏与罚,既由天定,又非天定。区别只在于——那个天,是不是你。 天下之主,可姓江,姓骆,姓柳,又为何不能姓明? “镇国公大人何尝不是如此?”但见对方眼中精芒乍现,直称得那双如炬瞳眸亮如昼阳,却是跃跃欲试的勃勃野心。积毁销骨,无端遭人诟语,江麟不愠反笑,“水至清则无鱼,明家虎踞龙盘于骆氏朝堂,污秽之事又如何少得了?单是一样,便足以诛你九族!” 语罢空掌轻抬,未做吩咐,便已有一裱卷宗端敬放于掌心。 韩弼重新退至一旁,呈上宗轴的动作诚然恭谨,面庞却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冷定从容,不起波澜。 卷轴于手心轻轻一转,夹在修长指间。庞然大物于本不宽厚的手中,竟如鹅毛般轻若无从,任由男子挑拨戏弄。江麟两指一弹,裱轴已于空中划出弧线,不偏不倚,稳稳落在明允淳手里。 卷宗繁厚,入手颇为沉重。用的是上等绫绸,绣以百纹织法,乃明家历年贡品。本不甚为奇,待呈于面前,明允淳面色瞬时铁青。 浩浩长卷繁冗,笔法犀利,一如王者锋锐慑眸。绢帛已然褪色,显是年长日久,其上墨迹却仍浓重若初。笔体苍遒,如凤飞龙跃,并非出自内务府,却是骆王亲笔所书。 收买朝臣,结党营私,借嫖掠之机于青楼安插暗哨,带回歌妓萧氏充府,实为掣肘。复又逼迫其子明程嫖赌,借而探听隐晦秘辛。甚至暗通梦华先帝柳正卿追讨沧延余孽,害太子重伤。勾结梦华奸佞私下借兵,意欲谋反······弱冠之年受封之日起,自己暗中做下的一桩桩一件件,竟都被骆王明知,一一详记,毫无批错差漏。有些事情,竟连他自己都忘了,然而此时金帛墨字呈于眼前,却又令他复而忆起。 明允淳面色发白,特别是那些难以启齿之事,连行径如何龌龊都被记录下来,令他尤为难堪。而其中僭越欺君之举,任何一件,便足以令明家倾府灭族,血流成河。 “你江麟又何不曾有下作之举?”最好的罪证,却这般慨然予以自己,他江麟倒是大方!明允淳怒极,抛轴出剑,寒芒一闪,金卷长帛瞬忽断作两截,“与吟曦公主私定终身,这手段倒是极好!” “佳人一笑媚风流,玉颜妩雪泯君愁。不见水畔闻折柳,山河飘絮飞花旧。”朗朗吟诵,却是那篇闻名遐迩洛阳纸贵的《乱君赋》,他痛诬丑诋,言语极为嘲讽,“不愧为越妃的儿子,借人上位的本事,倒学得惟妙惟肖,叹为观止!” 空中一道冷芒乍亮。那一瞬,韩弼只觉身旁男子周身顷刻弥散出浓浓杀意,直让整座明府覆上一层冰峭,寒结雕梁,冷彻堂皇。 “不许你······说——我——母——妃!”握剑的手一分分收紧,骨节突兀苍白,咯吱作响,江麟咬牙,一字字道,“你——去——死!” “粉黛无颜,蛾柳翩翩。狐媚惑主,以亡六族。终至末帝误朝,祸国殃民之首尔······”文治武功,兵法捭阖,明允淳向来过目不忘,见江麟着了道,粗犷的声音念起那段长赋,眸中闪过戏谑,他语出轻蔑,“越忍冬一个狐媚子,谄媚阿谀,祸乱六宫。她既做得,又如何不能说得?” 眸中寒意更胜,冰封岁月长河,凝于红断香销的雪夜。乱琼覆盖最后一角罗裙,风华不再,如那个年幼孩童碎成千片万片的心,落于无声,葬于无形。 自那时起,失去庇护的自己为留青山,便更加讳莫如深。多年来,他向来冷静沉着,喜怒皆不形于色,便连面有愠恼也属少有。加之性情本就隐忍,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折磨摧残,纵千疮百孔也无甚所谓。人皆言他草菅人命,冷漠无情。蜚短流长,受便受了,却偏偏无从忍下别人对自己母妃的诋毁垢言! 剑已举起,正欲刺出,却有一只手蓦地从旁伸来。飒飒疏冷,如泻银朗月,乍寒熏风。力道不大,却甚为持稳,覆上手臂的一刹,顷刻便将心中怒气压下三分。江麟微微侧首,杀意未敛的目光正对上淡淡疏俊的眸子。 长眉朗阔,是宠辱不惊的冷静泰然。怒意渐渐消退,他方才注意对面角楼之上,瞄准明允淳面前空地的劲弩。 被怨恨迷了心智,险些中了计。纵巧捷万端飞身闪躲,却终是避不去机弩力道。明家军备之精良,方才已于城外多有领教。棋逢对手险胜半目,无心之失,便是生死殊途,遗恨千古。 千钧一发徒生变数,险象环生,论谁都该捏了把汗,韩弼却不甚为意。见江麟心绪已然平复,再次敛衽避退,有意将那片刀光剑影留给面前两人。 狠戾如狼,猛恶如虎。权欲的碰撞如金石交鸣,无声响彻灰蒙雪空,金辉琼瓦映熠,流光溢彩。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却迟迟未发。只因箭簇之上,还差那一点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火星。 “呈上来。” 早已备置妥当,他淡淡吩咐。似连朗唇的薄薄翕合都似恍惚错觉一般,从始至终面无表情。 侍从执一玉盘上前。白玉无暇,却偏有一道紫罗兰肆意蔓延其上,隐没于锦缎之下,如流淌而出的陈年血迹。盘中之什被绢帛掩盖,看不清是何物,只依稀辩出几分隆起。 薄绸轻柔如纱,风过处微微漾起,露出赤红一角,灼艳刺目。 这是······ 明允淳心中一凛,不待侍从于面前匍匐,便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揭开绸布。 “铮儿!” 转瞬便是一声痛呼。下一刻,他失神跪倒,“砰”的一声,强壮双膝狠狠遁落地面,直将坚硬的汉白玉砖磕出道道裂痕。他大叫,洪钟般低沉震骇的嗓音夹带无限凄凉:“铮儿!” 呈于玉盘之上的,是明铮的头颅。痛失爱子,他怆然涕下,粗厚大掌颤抖着伸前,触摸已无生气的面庞。文质彬彬的仪表,承蒙了多少阁朝元臣的赏识,又蛊惑了多少良家碧玉的芳心?纵处心积虑,又何尝不为人父?承欢膝下,共谋朝事,从载弄之璋到望子成龙,多年来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个长子。而如今,他最疼爱的孩子,却身首异处,死不瞑目,未及阖闭的眸中情绪复杂,怔怔望着自己,带着濒死的恐惧和痛苦的最后一分挣扎。 触手处头骨凹陷,片片碎裂,显是遭过重击毒打。而那一同放于玉盘之上的剑,通体明赤,鲜红欲滴,却是明铮的佩剑赤霓。 古来持名剑者,剑不离身,直至有人将之取代。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既在此,那他的主人,便已然不测。 “多少招才将他捶死,当真费了属下不少力气。”淡淡瞥了眼盘中如假包换的首级,打量明允淳的满面悲彻,韩弼于一旁感慨,“恶有恶报,我曾说过,欠下二公子的,终有一日,会加倍还在他身上!小民升斗可量,却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只是镇国公大人未将鄙人的话放在心上罢了······” 语罢抬手,于面上云淡风轻地一撕。依旧是飒然朗阔的眉眼,只是从风朗的额际至挺秀的鼻梁间,有一道赫然长痕,竟是被人用利器硬生生刻下的伤疤。 他自幼逢难,全家被满门抄斩,自己也险些充斥掖庭。幸而劫后余生被明二公子所救,养在府里。明程是庶出,其母出身风尘,历来门庭闺训,不与青楼女子共侍一夫。正室既为江越先族嫡女,虽家道中落,却也孑然清白,守身如玉。加之曾在前朝选秀之列,孤高自持,自难容此等沦落垢地之女,多年来一直对侧室母子百般打压。他看在眼里,虽心中难平,却一直隐忍不发。直至十五岁那年,二公子无端呕血,习得医术的他为其把脉,虽初出茅庐学艺未精,却一下便察觉到中毒之象,当即怒不可遏,横冲冲找到明允淳,激昂阔论当面质问,让他好生管教大公子明铮,莫起阋墙之祸。谁知镇国公早闻之此事,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不予理会。 “你等着,明家欠下二公子的,终有一日,我会加倍奉还!” 面对高高在上的明家家主,他冲口而出。那是他平生的第一次冲动,也是最后一次。 “年纪不大,说话便这般狠毒,当真留不得。”明允淳端坐于太师椅上,淡淡啜了口茶,“来人,拖去打五十杖,逐出府去。” “别忘了在脸上做个记号,让他长长记性。”扫了眼面前的少年,望见那舒朗淡俊的眉眼,他促狭道,“好看的脸,是会欺骗人的。与其招摇撞骗蛊惑主上,不如就此毁了。” 之后他被下人像拖牲口一般拉出去,一番杖打后,被人用匕首于面上留下永远的刻痕,无情扔出明府。又被明程暗中所救,待养好伤后重回府邸,才有了乔装改扮的看门老者。 “如今承诺兑现,我便不再欠大人什么了。”面具只是小小的一片,覆住眉心,面容清朗依旧,而那道伤痕随着双唇翕合微微牵动,狰狞至极,似在诉说昔日的折辱,“可明家欠二公子的,至今仍未奉还。不如大人告诉小的,究竟将明二公子藏于何处,这比债,也算还清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水中放毒,不巧被明允淳觉察。骆地偏安一隅多年,少涉外世,商路也不甚繁盛,成玦草既出自梦华,便极为稀有,如此不难想到是府中之人所为。查阅库房账册,盘问府中下人,一路顺藤摸瓜,自是查到明程身上。 梦华早就觊觎东夷之地,于骆国自是也要分一杯羹。那柳靖琰为人阴毒,看似怪诞荒谬,形骸放浪,实则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还未继统时便权倾朝野。一个将皇帝稳稳握在手里的亲王,又岂是等闲之辈?自游说其共谋之后,他便亲派死士潜藏府邸,以防生异。如今内外眼线虎视眈眈,府中上下人心惶惶,若只是一个普通侍仆,便可欲盖弥彰,草草除了了事,谁知内应却是自己的儿子!且明程出身看似卑微,实则非比寻常。其母与梦华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与那吟曦公主一般,有着两族血统。说不好听的是杂种,说好听的却是皇亲国戚!剑拔弩张大厦将倾,战事将起之时,梦华最容不得明家临阵倒戈,而明家也最怕失去梦华这条臂膀。此番离间之举,虽铸成大错难以补过,可那始作俑者既留不得,却也杀不得。左右无法,只得先将其羁押藏匿,事成后再做打算。而这也是明程背负一族之构陷,成为最大的污点,却能苟存至今的原因。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讨还!”大敌当前,于悲痛的陷溺中强行挣脱,霍然抬眼盯向韩弼,明允淳怒不可遏,“口蜜腹剑,韩玄之后,莫非就是尔等满口仁义行径残忍之人?杀了铮儿,岂容你们活着走出明府?来人!” 一声令下,但闻脚步顿挫,兵甲窸窣,四周飞檐琼廊,萧蔷斗拱,甚至亭台水榭,顷刻围满明家兵士。 “给我杀!”指向面前两人,他断然喝道,“碎尸万段,留全尸者,一并下场!” 说话间神态举止张牙舞爪,再无平日如山般的傲岸气度,显是动了真怒。 声音洪亮,裹挟丧子之痛化作的浓浓恨意,龙吟虎啸般震彻整座府邸,回荡于金瓦碧宇之间。与那水波般的琉璃光晕和于一处,纷扰纠缠,诉说时局的动荡,人心的难测。 怒喝于重重墙廊间反走激荡,直至许久,方渐渐低转,消沉,低云再次聚于头顶时,终于完全收敛。 气氛归于凝滞,连雪落声都依稀可闻。镇国公拜上将军,于武职中举足轻重,统兵多年从无人敢在其麾下生惹是非。御下之严,骆国上下人尽皆知。而此时军令一出,却无人肯动,便连刀剑轻微摩擦利鞘之声都不曾闻得。空气之中,一时唯余寒冷杀意,与这场初雪一起,于偌大府邸中静静弥散,令人心神为之一凛,所有人铿然而立,皆不曾妄为。 “都站着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抗令?给我上!敢退半步者,军法处置!” 越发按捺不住怒意,只恨不得那些家军即刻扑上前去,如饿狼般将两人撕得粉碎,却良久不见动静。盛怒之下,明允淳未察觉丝毫异样,直至一名兵士缄默上前。 “参见少主!” 错履,下伏,单膝跪拜。再熟悉不过的军礼,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而那效死输忠的垂首,却是背对自己,面向蓝袍戎装的少年。 “参见少主!” 众兵士随之而跪,齐声恭迎。动作整齐划一,明紫衣甲铿然,随着阵阵山呼海啸,直如翻涌巨浪,掩盖吞噬皑皑金玉,铺陈渐远,惊涛拍岸,卷沧雪千叠。 兵士确是府中家军。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是当年刚被赐府时亲自挑选的勇将干才。多年来一直赤胆忠心,死不旋踵。而今却为何反认了主子? “大胆!”明允淳惊住,随即大怒,“这是冲谁下跪?还不给我杀!啖肉寝皮,挫骨扬灰,违令者斩!” 心下已然惴惴,却始终不敢承认心底已然觉察的事实。手起剑落,顷刻血溅三尺,了结了始终跪伏于地的韩家侍从,他自顾叫嚣着,眼角却无意瞥见一闪而逝的鄙薄,顿时怔住。 飒然俊逸的眉眼,飞扬朗朗书卷豪情。似乎韩家宗门,历来都是如此。而那淡淡温眸中,却有着不易觉察的快意与残忍。不同于蓝衣男子的寒潭深邃,却是雪耻的跃跃欲试,复仇的极力隐忍,似有无限憎恨怨怒于胸臆中翻涌起伏,既撩掠向自己,更席卷向身旁男子。 是恨么,是怨么?当一切被无情摧朽,方有如此泯灭的眼神。而那样的眼神,竟是像极了······ “你!” “噗!” 他难以置信,正欲脱口而出,腹中传来的剧痛却让惊呼戛然而止。 “很意外吗?”玄羽徒然刺入,缓缓搅动,江麟语声轻吐,冰冷气息拂掠耳畔,夺走瞬忽消逝的温度,“下人也是人。大人为保明家,屡次斩草除根,杀了多少手无寸铁之人,这其中,不乏有他们的家眷。你如何待麾下,我如何待麾下。一番考量,他们便知该忠于谁。” “忠君者昌,叛君者亡。他们可不想被扣上逆君夺朝的罪名,九幽之下,令亲者痛,仇者快······” “噗!” “少主!”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血肉钝响。绀青长剑平封,横扫遁入江麟胸口,硬生生砍进肺腑。灼炽溅洒,顷刻殷红满地。 “逆君夺朝,你何尝不是······”未割断喉管,粗壮的手已然停住,却是剧痛之下再无继力。倏一张口,鲜血便濯濯涌出,浸满血渍的牙齿腥红,随着口唇开合,狰狞骇然,“江麟,这王位······我坐不了,你也休想······坐得舒坦······” “铮儿······铮儿······” 唤着爱子的名字,合眸的一瞬,那双瞳仁瞪得颇大,盛满无法言说的不甘,憎恨。布满血丝,目眦欲裂。一并掺杂其中,几欲夺眶而出的,竟还有一丝无法读懂的惊诧与戏谑。 血流尽,庞大身躯凉透,倒在江麟身上,依旧挺得笔直。哪怕是死,也要保留属于一个王侯的,一生的尊严。 “嘀嗒!” 最后一滴血沿玄黑剑柄流淌,于男子手中晕染出血花,却因太过浓烈,终至滴落。灼透碎琼乱玉的瞬间,明家百年基业,就此付之一炬。 封入胸口的剑被厚重的身子一压,又进了一分。抽出玄羽,将明允淳尸身缓缓放躺,江麟握住嵌于胸臆的剑,咬牙,狠狠拔出! 众人看得呆了,只道面前的蓝衣男子并非肉体凡胎,而是······一尊战神,一个值得他们奉首效忠的,真正的王者! 似怕惊扰沉寂的人,单膝俯身,将那柄长剑轻轻放于尸体旁边。并不屈尊,却足以显其恭凛。 黯亮古剑浸透鲜血,却仍不掩其光泽,淡淡紫韵流转,竟是那柄沧延开国之初,靖安王所用佩剑紫冥。 名剑易主,却不据为己有。不言而喻,是要随先主一并归于黄土,再不落于任何浪客豪侠之手。 轩轾毫厘,那是对一介公卿的景仰,一名对手的敬重。 “埋了。” 取其性命,以报暗算欺凌之仇;而自愿挨那一剑,则是对害其子嗣族人的了偿。因为这笔孽债,太深,太重,重得令他一生,都无法偿还。 “葬入明寝,留其封号。”血已浸透前襟,无声蔓延晕染,如傲骨寒梅盛绽。江麟起身,径自走远,“寻出明二公子下落,与其母萧氏一并羁押。余下族人,明家上下,鸡犬不留。” 杀戮开始前的冷寂,低沉的气氛于偌大府宅中无声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走过韩弼身侧,紧抿薄唇轻启,一句话若长风轻送,似有似无,冷扫飞落飘雪,于耳畔一掠而过: “你真不像医者。” 韩弼心神一凛。看向江麟,一袭蓝袍的背影却已然走出府门。 “进宫。” 广漆朱门夺目,尤带几分气魄将伟岸身影拢于其中,却已失了颜色。 昔载杨柳,依依汉南。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卑贱鄙陋,不如贵人。妾日已远,彼日已亲。 何所告诉,仰呼苍天。衣不厌新,人不厌故。 悲不可忍,怨不自去。彼独何人,而居是处。 殿琼高耸,傲宇挑檐昂首啸天。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孤高,却无端被落雪覆上一抹凄清。长亭古道,伊人念远。日暮孑孑,堂皇孤清。 殿门大开,庭中碎琼如君王纷乱凄凉的心绪,打着旋坠落,不甘停留枝头,亦不愿零落成泥。乾坤倾阔,揽尽万物,却偏偏容不得睥睨傲岸的君主多有一日的残喘。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啊······”静静看着绒白初影落于长阶,埋没昔年荣与,似那经纬少年不曾傲然于世,骆王静静叹息。一阶一重天,一级御阶,一等荣华。经年朝堂讴功,群臣俯首,到头来,皆是黄粱一枕,春秋一梦。 雪毯铺逶延伸,弥漫苍穹一色,无情遮掩明洞山南最后一抹烟霞。古城苍黄,长亭之外,怜枝倩影可依旧否? 情之一字,萧萧古今。负之一意,堪堪其殒。 阿瑾······ 若他不是当年的储君,不曾是那众矢之的,可还会迎明家之女为妻,拥兵自扰,作茧自缚,换得如今大厦倾覆,离析分崩? 既已物逝,何谈人非?四十余年光景,最后的一殁,便连当年的那抹残阳都不曾闻见。而韶年已去,便是见了又如何?花开几度,年年殊同,况无千日之好,百日之红。良辰美景依旧,却已不复年华豆蔻,头角峥嵘。 “君上,”见君王坐在龙椅上怔怔望了半晌,知他又忆起当年的那个女子,年迈的内侍佝偻着身子,颤巍巍上前,“天寒,若无政议,君上还是回寝殿歇息吧。君上近来贵体欠安,若有一差二错,老奴不好交代。” “交代,又与谁交代?”逆篡之乱倏起,宫人内侍走的走,散的散,皆逃出宫避了祸乱。偌大的王宫,不见往昔雍容浩盛,芳回燕转,便连廊下宫娥间的窃窃私语都再无音杳。唇角泛起苍凉笑意,骆王慨叹,“这王宫,已不剩什么了。钟老又何必再侍奉我这孤家寡人?” 自他坠地的那一刻起,面前的老者便一直随侍在侧。封王分府,册立君储,直至最后继体登临。朱门似海,栉风沐雨,春秋数载,飘摇半生。经年而立轻狂,如今垂垂老矣。那操白了的少年头,几缕飘萧风中,难掩枯槁之躯。既然大势已去,又如何忍心他与自己一并长寂? “君上!”听出话语之中的怆恻,年近古稀的老者“扑通”跪下,怆然泣涕,“老奴年二十五便追随君上,宠辱荣侮从无怨言。而今骆氏一族衰也好,亡也罢,老奴愿拼死护忠,但求君上不要弃了老奴!” “弃也好,不弃也罢,又有何不同?”心知他会如此,见老者慨叹悲愤尤甚,骆王也不惊讶,只自叹道,“委屈你跟了寡人这许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如今连终老之人也无。寡人自知亏欠,既再无法护你,何不放你出宫?如此算是还恩,你若不受,便当了却寡人一桩心事吧······” 殿中一时静谧,无澜的空气中似有千钧扶摇压至,无形而沉寂,便连殿外时而喧嚣的朔风,都为之避远。最不堪的回首,于阑珊中沉淀着日积月累的痛楚,缓缓流溯。钟老不语,陷入沉思。 他并非无儿无女,而是已为鳏孤。年幼丧父,无寻生计只得于府中为奴。做的一向是最为低贱的杂差,后得王府管家器重赏识方随侍储侧,又经潜邸媒人牵线相识邻家碧玉。兵家有女初长成,士卒之女,虽出身微寒,却生得姣好静婉,淡淑英眉,且无寻常女儿家的忸怩造作。两人情投意合,结为良缘,后诞一儿一女,膝下承欢。 本应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谁知沧延末年,梦华大军但见王朝腐朽,民怨纷起,借机发兵北上。骆地芜城既为东都,自是势在必得。大军兵临城下,年迈的岳老作为斥候出城窥探敌情,不幸被擒遭斩,便连尸首也难寻得。妻子跪在其父只葬了衣着的薄棺前哭了三天三夜,直要将一双眼睛哭瞎。而最后换来的,却并非城中守将兵士的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却是不战而降,城下之盟。 也罢,也罢,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又有谁能为之泣泪?妻子失了仅剩的家亲,他便成了她唯一的荫蔽。当时他们已近耳顺之年,两子又还尚幼,此般境地无甚它求,只求余生平淡,后继稳久。谁知后来,御奴苑罪奴不甘压迫反乱,百十人成群结队冲出北苑,要报当年继体时屠戮之仇,虽被禁军镇压,可自己接进宫中侍养的妻儿,却已惨遭屠殁。 “寡人难佑家臣,枉为人父,利欲熏心,负心抛妻。杀戮无常,罪孽滔天,却能善治一方。一国之君,如此便已足够,纵擢发难数,却从不后悔。”浸于昔年回忆,本已一遭,却不过亘古来的一瞬,纵天下大治又如何?眺望宫阙重重,仿佛能见城外血腥杀伐,战火燃天,骆王苦笑,“可如今看来,我也并非好君主,当真寡德之人啊······” “君上能施仁政,实是最大慰藉,又何谈有愧?”世上的功与过,本就难以说清,既无真正的清白,也无彻骨的罪孽。身为天子谋福一方,已是此生最大的不枉,权廷沉浮本就身不由己,纵经纬之人又能如何?不过尽事听天,以求自保罢了。 不由想起中原北地,梦华之邻。泱泱大国本是繁盛,却偏其君主残暴,殃民祸国。两地接壤,不过浅浅一界,短短一载,情形却已大不相同。 “君上待老奴如同家眷至亲,并无不周不妥之处。君上于国一番心血,骆国臣民也都看在眼里,感恩戴德。虽于朝堂时有争执,心下却洞烛其轩,不然也不会对君上俯首称臣。”自他痛失妻儿之后,多年来,骆王一直将他闭于殿内,只侍起居,从不传禀。殿外风雨翻覆,暗流愈涌,他虽身处宫中,却未受半分累及。莫说像明后吴昭仪那般不允干政的妃妾,便是如今搅得漫天风雨的吟曦公主,也只是刚入宫时被强行带进殿里草草见过一面。更莫说那一向跋扈,只好古玩玉器,内外朝政都不愿过问的长公主雨菡,若非前日倏然卒殁,自己倒真忘了宫里还有这样一位公主。 有人言骆王嫌他人老健忘不再中用,故不让其涉政,以免误了国事;有人道国君此乃奉老之孝举,见自己老奴年岁已大,不让其太过操劳。平心而论,两者都不无道理,而最主要的,却是骆王对其有意的庇护。 权臣篡逆也好,外戚僭越也罢,试问谁会将杀伐之手伸向一个不涉争与的老者?纵明家安插眼线,骆王身旁内侍被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却仍侍奉在侧,丝毫不受其累,不是因他这样的老仆于内侍中德高望重无人敢动,而是本就不屑于动他这般茕茕无争之人。 “君上于老奴大恩,老奴此生不忘。老奴尘垢粃糠蒹葭倚玉,鄙陋卑微无以为报,但求君上留下老奴!此番无论成败,老奴都随侍君上在侧,绝无怨悔!”想到骆王一番苦心,钟老愈发激动,终是难以克制,“扑通”跪地,向高高在上的君王叩首,“老奴风霜残年,别无他求,唯愿誓死忠效,微尽绵薄,求君上恩准!” 沟壑纵横的额头触及坚冷石板,重重叩出声响,沁尽无限沧桑。长风涌入殿中,吹得陈旧宫装飒飒,伛偻身形顿显许多苍老,似那年迈的身子已然脆弱至极,只需轻轻一碰,便化为一摊腐朽,难胜秋意,不堪朔凛。 “你若执意不走······也罢······”见老者殷殷恳切如此,骆王长叹,挥袖指了指面前燃着的火盆,“天冷,将暖炉燃得旺些。吟曦那孩子怕冷,莫让她受了寒。” “这个时辰,也该回了······”举目眺望,唯见宫阙重重,不知现下情况如何。耳畔已依稀闻约喊杀之声,想必两军已于宫禁之中动起手来。宫中禁军虽人数众多,可明家麾下兵马尤为军中精锐,此番相搏,亦不知胜数几何。吟曦身子病弱,又失了修为,虽有宫女琴儿相护,从尽是明家兵士把守的城街穿过重重阻避,也是燕巢幕上鱼游釜中,只愿她无恙才好。 “将火重新生上,下去吧。”他重复了句,不再看老者,只一径望向远处天幕。但见浩渺天雪弥漫苍穹,模糊玄黄之界,迷蒙缱绻之后,却是片片修罗沙场。手撑龙鳞扶案,骆王支颐,濒绝之境,穷途末路,心中渐渐涌上一生都不曾有过的疲惫。他闭眸,语声无端有了几分低沉,“明家兵马已封锁宫门,此时已然无法出宫。你待在后殿,三日之内,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这是寡人最后一道旨意。三日之后,是去是留,钟老自行斟酌。但要记住,若是出宫,切要远离帝都地界,最好翻过明洞山,去江越。”若说王宫是座金丝笼阙,宫外便是潋滟火海。金笼虽是桎梏,却能暂避一时,而一旦踏入火海,便是粉身碎骨,再难苟存。社稷倾覆四面楚歌,让一个年迈老者残喘而终,已是他这个舟中敌国之君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待近弥留,方想起救赎一生的罪孽。他骆骏,果然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呢! “寡人再等等吟曦,你下去吧,不必候着了。”闭目养神,静静聆听殿外微鸣。依稀的厮杀声中,雪花坠落的叹息那般微不可闻,落寞而寡欢,一如初见的雪天,寂寂茕茕,温然相依。 情之一字,萧萧我心。负之一意,堪堪其殷。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其鸣喈喈,待我朝阳。 情之一字,萧萧我矜。负之一意,堪堪其泯。 马鸣啾啾,铮铮金柝。其鸣喑喑,秕糠依衣。 情之一字,萧萧古今。负之一意,堪堪其殒。 彼黍离离,芳草萋萋。苞栩韡韡,寸寸悠肠。 情之一字,萧萧其衾。负之一意,堪堪其寝。 孑孑茕兔,慰我心茫。龙旂阳阳,欺我惶惶。 庭前月下,清冷广寒如泻水银,倾洒纷落哀琼,点缀寒梅傲雪。沁透朔夜静冷的青石阶上,少年驻足,静看佳人轻舞浅笑。一缕幽暖缓缓弥升,朦胧温眸迷蒙月华。人世本似那清辉凉薄,乱玉无常,却于那片凄清中蕴藉风流缠绵。芳华舞象,感受着凄迷中传来的萦缕温香,似被煦风轻拂,心中豆蔻初芽,却是那抹怜枝倩影深深扎根,蔓延滋长。情生懵懂,耳鬓厮磨,殊不知天地间的一切,本就如那场雪一般短暂,瞬息而逝,不曾眷恋。 老者添了柴,又用火钳于炉中撩拨了几下。愈尽的炉火少了烧灰的掩埋,重新燃起,吞并方添的柴薪,越发撩盛。抬首望了眼骆王,见龙椅之上的国君从始至终闭着眸子,天色渐暗,殿外刺目雪色折出凄凉光影踱上平素威严的面庞,似叹惋,似忧伤,似促狭,似冷嘲,诉尽万千悲枉,肆意□□末世的最后一任亡主,却是成王败寇的挞伐。 心中莫名一阵酸楚。他不再多言,悄然退下,身形伛偻而迟缓,直蹭挪了良久,方至后殿门前。 窸窣脚步声于旷寂大殿之中回响。听得雕龙紫檀御门轻启,复又闭合,门后门闸摩擦锁栏,重重锁紧,再无声响。一缕夜色穿过殿门雕窗,本是如墨,却因皑皑雪色而映出泛白天光,似有谪仙临世,欲将他这个亡国之君取代,而那乍玄乍亮的冷芒,却又像极了一个蕴藏翻涌着勃勃野心的男子的眸。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养精蓄锐的眸子霍然睁开,似有利刃穿过苍茫雪幕,又复睥睨天下的威严,骆王朗声启唇,“方统领亲临一叙,匿于蓬荜,倒显寡人怠慢了。” “骆王宫玉梁涂金,腾龙飞攀,此番巍然堂皇,又何来蓬荜生辉之说?”雪华流转,但见角落暗处,一袭黑衣的男子举步踱出,墨玄直裾垂落,现出修长身形,掩曳投坤暗影。似那男子本就于生于黑暗,已与黑暗融为一处,若非骆王经年习武,修为目力远胜常人,只要那人不出殿外清雪触及不到的犄角阴影,便无从觉察。 “至于羽林统领,鸿儒一介庸儒,叛军乱臣,实不敢当,还请骆国君收回恭言。”敛踞,覆肩,躬身,行礼。虽手中持剑,却未像一惯江湖豪侠般抱拳,一恭一立,欠身礼毕间儒然尽显,风掠衣袍飒飒,如修如林,竟是一统天下英豪的森俊。 “方统领出身书香,文采斐然,行止言谈滴水不漏。又习惊世箭法,掌墨雪神兵,统千军万马,实乃儒将风范,寡人好生钦佩。”且看那飒弱身影匀均长立,直挺朗肩负玄漆银纹长弓,虽略显单薄,可那睥睨峥嵘山河,倾阔四海重峦的森傲,却足以令天下雄略折服倾拜。而面前男子虽礼数有加,墨雪长剑却已然在手,泛出幽寂寒芒,显是先礼后兵的打算。 “叛军乱臣,哼······”但见对方眉眼间杀意愈涌,骆王冷笑,“坐上这个位置的,哪个不是逆篡奸佞,乱臣贼子?成王败寇,一切只有输赢,没有对错!方统领来此的目的,不也正是为了这张龙椅?既是如此,又何故自惭形秽?” “是又如何?”方铭墨抱臂,仰望君王的神情森冷锐彻,直入心底,“五十步笑百步,莫非骆国君当年不是如此?屠兄弑弟,谋妻夺权,论及诸此,鸿儒与骆君主相较,倒真甘拜下风!” “我骆骏一生,纵机关算尽,却最敬坦荡薄云之人。”骆王深看向他,一双削刃双眸瞬忽明亮如炬,现出一代王尊应有的气魄,“方家家主掌一族之予夺,生杀一念,百尺竿头。奈何矫揉造作,金玉败絮,到头来,终不过质非文是的宵小之徒!” “此话和解?”听他如此谩骂,方铭墨不气不恼,略一颔首,儒儒恭谦,“骆君既为前辈,泰山北斗。鸿儒粗浅鄙陋,此番耳提面命,当洗耳恭听。” “统领大人的手腕,你当觉寡人不知?”眸中似有利刃出鞘,锋芒骤射,直欲将面前之人牢牢钉于御阶之上,却是洞若观火的明晰透彻,“我真要多谢方统领,若非大人以天下为局,以吟曦为子,寡人还当真不知阿瑾育有寡人骨血之事。小女漂泊于世,多逢离难,幸得方统领顺水推舟,我等父女方可团聚。老来承欢,还要尤恩大人一番美意。” “不敢当。”心中微微一震,虽已料到骆子彦尽皆知晓,却仍是微骇。不想身为君王终日国事缠身,居于深宫,对外界一切动作却了如指掌。他,江麟,甚至如今的飞雪,孰又不是胸有城府心机暗藏?于骆王眼中,却尽若洞彻。 权欲之溯,纵不能洄岸,亦有人趋之若鹜。而纵然水淌得再浑浊,却仍能澈探其底。存乎人者,莫良于眸。此人的心,便如那道精锐眸光,直射心之蔽暗,令一切暮霭霞纱下的本相昭然若揭,再无寻避。 暗暗佩服这个君主内在的精明老辣,他面若无恙,言语促狭:“顺水人情不足为道。说来若非吟曦公主入宫,又如何昭揭明家手笔如此之大?英雄略同,与骆君一般,鸿儒平生最敬干云英豪。有道大志当展宏图,襟抱当壮凌云。虎父无犬女,鸿儒生为男儿,颖慧之质却远逊吟曦公主,实为惭愧。何况雨菡公主跋扈妄为,独断专横,乐不思蜀僭越君权。身为帝姬不孝行淑守,却整日游手好闲恃宠而骄。此番嚣狂,死不足惜。吟曦公主甘为闺守纲纪之刃,明正典刑,实为君之所幸,国之大德。此番决绝,堪为帝王之道,实令鸿儒如饮醍醐,所益斐然。” 语罢萧飒而立,长身笔挺,毫不避讳地望向龙椅之上的尊主,果见骆王面有愠怒,脸色青白。 “方统领入朝为仕,想必应该知道,朝臣不议宫闱的避忌。”一番话如利刃般直刺心底,两个女儿,哪个不为己之血脉?却偏要争与,直至一方殒玉。他固然决绝,萧蔷之争,却也是一生都无法抹却的瑕疵,试问杀伐之道,又有谁能快活?便是那血债累累的江麟,于血海中浸大的沧延少主,手起剑落得惯了,也难逃心魔,又令他如何耐受? “骆国国有国法,家有家道,宫有宫规,君有君威。骆氏王族泱泱百年,岂容他人诟病?”心中的刺被人撩拨,痛怒难当,骆王说话也再不客气,冷冷道,“熏心利欲何须遮掩,渔翁之利田父之功,方统领当寡人是未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如此好骗?” “功成容易,身退当难!”撑案而起,鎏金龙鳞扶手经此重重一拍,竟有些许摇颤,“寡人倒要见识见识,你方铭墨如何将这龙椅抢到手!” 语罢袖袍一挥,广袖如云蔽日,火光映熠下,其上龙纹滚滚,翻卷如压空袭来的乌云。便连殿外天穹,似都一并与之黯淡。 炉火顷刻爆盛,烧撩玄铁之物。火花四溅,腾龙欲啸,一柄长剑于火中铮然出鞘,其上似有神鸾出世,几欲扑翅而出,声音似凤凰嘶鸣。炼焰退却,但见凤鸣九霄,于通体赤红的剑身之上翔舞,浴火重生。 手腕一震,内力充斥其上,剑身轻颤,阵阵微鸣,如玉碎昆山,瑶琼击缶,傲啸九天,抖羽苍穹。 凤鸣剑。 方铭墨森眸一眯,但见长虹贯日,如翔曜昀。灼浪扑面,尤带炽热的剑尖已然破空刺来。 指间轻抖,玄黑剑身乌沉,削霜刃口顷刻银芒暴涨。五指虚握,剑柄翻转,墨雪裹挟斡旋之势,疾刺而出。 胜败无常,蒙尘的明珠,尤斗的困兽,森凛的玄墨,直云的苍龙,几经角力,终是于这一刻,高下决判,伯仲坤宇,毫厘千里,云泥径庭。 剑未到,声先至。两股大力于空中猛然碰撞,一声爆裂,皆如沧浪潮水般疾退。神兵未曾交击,单是剑气的强大,便已然令两人无从接近对方。 点足缓解退势,玄袍无风迎展,形成一道墨墙。他立南向北,背对殿门,衣袍迎上从殿外涌进的朔风,几经相抵,力道纵然微末,却足以止住后退之势,但见足尖又是一点,浮云淡薄般不曾着力,竟已然稳住身形。 骆王借一身修为向下顿力,描金龙履摩擦青石,生生顿住。立于龙阶,他负手俯瞰,望向玄衣男子的眸中有着微骇的惊诧。 “方统领得圣上赏识,平步青云,真乃家骥人璧,卓尔不群,令寡人佩服。”那一招“傍花随柳”正是出自柳靖琰手笔,虽不及梦华帝王那般炉火纯青,却也通晓精髓,渐入佳境。不想柳靖琰会倾囊相授,对一臣子器重至此。而那方才可见一斑的修为,便足以打消其心中的一切疑虑。 “谢骆君垂青。”玄袍微敛,却仍杀气不减。方铭墨又是一礼,“承让了。” 既已出手,便再无退路,又如何作罢?暗自运气,瞬忽游走经脉各处。两指聚力一并,手中长剑再次铮然而出。 一道凛然割断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最后一根绷弦,直刺而来。玄白两道光影如飞矢电闪,顷刻逼近面门。骆王举剑相迎,以攻为守。凤鸣激荡,墨雪飞梢,顷刻化为天幕刃影,刺封闪避,挥挽劈砍。强大剑气波及后殿廊庭墨梅,绽瓣飘落的一瞬,已然走了数招。 “铮!” 两剑相及,骆王手上一痛,顿觉胸口被一股大力狠狠一捶,急忙后退,踉跄几步,方扶住龙椅站稳。 世间万物,皆循五行之道。便是剑,也难逃其理。墨雪乃取北地朔江源头之水,翊山之凌雪相融,五行属水,而凤鸣提岐山精铁所铸,曾于骆氏先祖之时置于熔岩七七四十九日,其铁方软,又几经剑师铁匠百般凿刻精雕而成,便真如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脱于涅槃,方得重生,故得名“凤鸣”。同为古兵神羽,却依水坎火离之克,无端让其掩了三分剑气,一时落了下风。 似有一股劲力萦绕于方铭墨周身,如无形之手般,每次出剑,都将锋芒避开。剑锋骗走,墨雪却已然刺来,举剑抵挡,已是不及。 手上伤口从手背蔓延至虎口,险些割断筋脉。若非回剑还算及时,怕是右手已然尽废。胸臆遭创,骆王呕出口血来,定定看向男子,炯炯目光露出尤甚难得的钦佩赏识。 “方统领年方廿余,便有如此修为,实乃后生可畏。”同样的眼神,穷其一生,他只有过两次。第一次,是于城外与江麟交手之时。想起那个沧延少主,唇角不禁勾起丝冷嘲,他轻叹道,“寡人年老垂暮,甘拜下风。只是后俊之辈又岂有大人一人,想那沧延少主已成指刃之功,倒是能与方统领全力一搏。”纵览一生阅人无数,诗礼才墨,草莽英豪,数十余载不知见了多少。一方图治唯才是举,稍有平庸之处,便难得器重。而恰恰于此岁末,偏遇上了两个穷其一生都未曾见过的惊世之才。 军前骁骑,万乘修儒,怕是这天下,都要尽揽两人之手。空寂大殿中,炯炯目光越过光阴尘埃,年已不惑的君王似乎能看到,乱世再起的风云之后,冥冥中已然注定的结局。 “棋逢对手自然是好,鸿儒自愿领教。”被这番话一激,眸中杀气越发凌盛,方铭墨森眉一凛,“只是骆国君,再也看不到那一日了。” 剑出凌厉已是杀招,剑气裹挟殿外落雪,飘飒而来,竟更凌砾方才之势。堂堂一国之君岂容他人折辱,骆王持剑,竟不顾避及锋芒,直直冲进那片剑气形成的雪域,拼力而刺。 感受到主人拼死一搏的决绝,佩剑鸣颤更甚,剑尖游走千幻,无从捕捉。谁知对方剑气却似一个巨大漩涡,扶摇般袭掠倾瀚,卷裹天地萧雪,竟连凤鸣剑都一并吸了进去。 鸣动之声瞬忽埋没。那一剑骆王倾注了毕生功力。既已孤注一掷,又如何撤手?当下整个人向前疾冲而去。只见方铭墨左掌击出,眼看便要撞上对方掌风,耳畔却蓦然闻及一道疾掠而至的长风。 来人似身手极好,掠起轻功向殿上奔来。长阶百丈,却不曾喘息。显是听闻打斗声有些焦急,脚步急促却不失沉稳。而那越发迫近的寒凛之气,顿时令他们同时想到一人。 那人转瞬奔至殿前。但见双方角力,而骆王已见败势。一言不发,一声铮然有如龙吟,长剑在手,顷刻掠上前去。 剑气于骆王周身肆意撩卷,苍雪迷蒙中,骆王但见一角蓝衣逼近。眼看便要抢至身前,手上那股吸着之力却徒然消弭。 桎梏一般的力道倏然消失,骆王身子却已不受控制地前冲。只见玄蓝两道练影交剪闪过,随即身后森然逼来,一股大力袭上后腰,却是方铭墨闪至身后,拿住长弓用力弯折弹出。 长弓不及从肩头解下便已击上骆王腰背。如此匆忙,却是因方铭墨已然闻及另一阵脚步声。 足履跑上石阶的匆忙夹带娇喘频频,渐至虚浮,显是来人身染病创。而那更为凌乱的,却是身后两人焦急的追赶。 “公主慢些,奴婢轻功许多年没练了······” “呀呀呀,等等我呀······” “啪!” 银纹长弓吃足了力,眼看便要折断,却于这一刻迅疾弹出,重重击在骆王肩背之上。 那一刻,重击之声掩盖所有纷乱错综的声响,只闻那道乍裂震彻耳膜。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那一瞬间,骆王只觉五脏六腑都因那一击重重一震,整个人已然失了重心,顷刻向前跌去。 “噗!” 心口被利刃贯穿。寒刃薄凉,尤带未曾退却的风雪冰冷,却又瞬忽滚热。似一只饥渴的戾兽,一旦触及血的温热,便有莫名的快意,剑身顷刻滚沸起来,贪婪而狂妄。浴于那片血腥之中。似整柄剑都在疯狂吮吸,但见血于心口涌出,两三滴竟如受力驱使般,沿剑身流淌,淌过剑格,蔓至握柄,直至将持剑的手染得腥红一片。 “父王,父王······”听闻打斗之声,殿外之人跑得更急,气喘吁吁,三步并作两步奔来,声音因疾喘而有些期艾,“您要不要紧······再坚持下,城外叛军已降,振天很快就······” 跑进殿里,蹒跚步履未及站稳便向父亲高大伟岸的身影奔去,却在望见眼前的景象的一刹硬生生止住。 “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