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弹如离弦之箭,仰天而出,沐浴烈焰灼灼,划破苍茫玄黄,如朝暮天霞,白虹贯日。 一声轰然,明洞山脚山石崩彻,积雪倾塌,沿险峻山势飞卷而下,振聋发聩,势不可阻,却转瞬被接踵而至的浩汤磅礴之声埋没。 山河摇撼的一瞬,百里之外的明府墙廊震颤,堂皇金瓦碎了几片,从屋檐掉落,清脆声响抖颤心神。 “怎么回事?”明允淳一惊,漆黑披挂不及穿好便夺门而出,刚走到庭院,便见侍从小跑着匆匆赶来。 “大人不好了!”还未刹住脚便单膝跪地,险些和主子撞个结实,侍从急急忙忙地道,“明洞山的水库被毁了,水涌进城来,将城西军火库淹了!” “什么?”那些火炮弹药是明家倾尽物力财力所造,明家大军军备精良,故而明家对此一役势在必得。听得压箱底的宝贝毁了,怎能不心疼?感觉心下都是一颤,明允淳大惊,“允汯呢?好端端怎会把水库炸了?他是怎么搞的?” 抬首迎上镇国公逼视的目光,侍从一吓,低头结结巴巴地道:“三爷他······他······” “他死了。” 府邸大门“轰”地一下敞开,视线所及处,只见门外守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血泊满地,浸染青白石板,炽热血液保持着还尚新鲜的殷红之色,沿砖石缝隙流淌,蔓至宝蓝长靴足底。向上望去,但见银纹刺目,长衣飒然。 “镇国公大人行色匆忙,可是要去城外?”言语充满浓浓挑衅意味,声音却是低沉,低沉得令明允淳一颗焦躁急切的心如被冰封,顷刻冷静下来,随着男子一字字道出,直坠入谷底,“令弟的头颅被悬在城墙上,大人若想陪他,不如江某舍面,送大人一程如何?” 城东长街,市坊之地。骆人好琴书字画,店铺商户繁多,本是喧嚣,黎民商贾却为躲避战火,家家门户紧闭。寂寂清冷中,唯余马车行进之声沿冗长街巷缓缓延伸,没于前方不知明处的宫门。 此处地势不高,饶是离城外许远,水还是漫了上来。 细弱无骨的手抬起,轻轻打了帘子。佞臣之乱本是寻常,却因多方势力的介入,战火竟无端燃了半个天空。许是骆国良久不曾有变,一经操戈,泰然而安的百姓,未免心惊胆寒,度日惶惶。 人人欲分一杯羹。骆家与明家的暗斗,使得骆国国力已成衰颓之势,大厦将倾,就算侥幸,几番摇扶分食,那一个“骆”字,终是朝不虑夕,名不副实。 “冯副将,”无声送出一声叹息,见路越发湿滑,这般下去,不知何时才到王宫,飞雪敛容,轻声唤道,“还请将马赶得快些,父王那里,我不放心。” 堤坝被毁,想必振天那里已成。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却又因担心宫里的情况,再度惴惴不安起来。 “公主不成啊!”却听坐在车外的冯翼为难道,“路太滑,车会翻的。驸马把公主托付给在下,少一根头发,驸马就会要在下脑袋啊!” 又来了。知道这个副将向来胆小,尤其是怕掉脑袋。既担心人头不保,便是再怎么劝都没用。飞雪无奈,只得缄默。口中不说,心下的担忧却更甚了。 一旁蝉儿见了,执起飞雪的手。本要相劝,想起上次的言多语失,终是未写什么。只是轻拍了拍少女白皙的手背,并不言语。 听车内安静了,冯翼松了口气,继续赶路。生怕车轮打滑,颇为小心翼翼地赶着马。他做事一向如履薄冰,甚至到了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地步。处理军务多年,兵戈几柄,军粮几石,处处事无巨细,不曾出现大的纰漏,却也未有一鸣惊人经天纬地之举,因而在军中混迹多年,仍是个不起眼的小小副将。本就无甚胆识的他,莫说冲锋陷阵,便是连巡逻排查捞油水都没他的份。而他自己却也无甚所求。举要删芜,在他看来,一生安稳才是首要,因而事事行得小心,便连赶车这等小事也不例外。 车撵碌碌,饶是驰了许久,却仍不见宫门的影子。他却不敢松懈,直到紧握马缰的手越发酸了,正想松开活动下手指,面前却倏地掠过一抹明紫。 他吓了一跳,定睛瞧去,却是前方徒然闪出五个人来。 “呀呀呀!做什么,疯了吗?闪开啊!”冯翼大惊,见那几人迎向自己而不闪避,忙勒紧缰绳,奈何酸痛的手已然不听使唤,马没勒住,马车车轮却已不受控制地滑向一侧。 马车内,蝉儿握住飞雪的手。冰冷触感传来,直凉得她心尖一颤。见少女五指苍白得几近透明,想拿件狐裘为她披着。不料刚一起身,马车徒然猛地一甩,她猝不及防向旁跌去,直倒在飞雪身上。 “呀呀呀······” 紧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飞雪一惊,慌乱中听得车外冯翼大叫,不及惊呼,整个人便已滚向车壁。“砰”的一声,却是整个马车真的翻在了地上。 只觉全身都被摔得麻木,见蝉儿无恙,本想问冯翼有没有事,谁料还未启唇,便听车外惊呼声更甚。 “呀呀呀······”显是惊惧到了极点,冯翼大呼小叫,掺杂恐惧的聒噪带着说不出的惶然,“你们做什么,放开,快放开!” 明家的兵马? 思绪电转,不难想到劫下马车的人是谁。飞雪心中一惊,不及想出脱身之策,便听空中一声乍响,尖锐呼啸转瞬而至,但见车帘掠起,伴随裂帛之声,眼前银芒倏然乍亮,竟是一截银鞭猛地向她袭来! 望月宫! 隐于朦胧的眸子一凝,但觉腰间一痛,却已被软兵缠住腰际。银鞭的那端一拽,拂柳蛾雪般单薄的身子转瞬便是一轻,却是整个人向外跌去,毫无抵挡喘息之机。 身子跌入雪中,溅起水花。交融雪水甚为泥泞,溅得满脸满身。抬袖抹了一把,待视线清晰,果见一群身着明紫戎装的侍从围了上来。 “如此狼狈之态,莫非四爷也喜欢?”衣袍迎展,从檐角掠下三人,正是藏于明王后殿中,乔装扮成宫女的三名望月宫弟子。 一眼认出那日借长公主之手,于幽兰苑重伤自己和江麟的三人。显是方才的拉扯牵动了旧患,当日留下的伤痕越发疼痛起来。飞雪直起身子,奈何腰际痛感更甚,却是为首那人见她挣扎,将手中长鞭又收紧了几分。 “此人背叛鄙派,罪不容诛。”见明家侍从已擒下蝉儿,再看一旁被制住手脚的冯翼,知道明家想掺一手,女子扬了扬脸,颇为挑衅地道,“既为派中恩怨,四爷不妨高抬贵手,将人交予我等处置。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望月宫归顺天家,要是让圣上亲自向明家要人,可就没小女子这般客气了!” “望月宫为谁拥趸,与我等何干?”最见不得她目中无人的样子,为首侍从当先开口,“江湖中人难登大雅,草莽女流,玉竹姑娘真当自己奇货可居不成?” “总好过你这个下人!”玉竹气急,“再放诞不循,当心我······” “当心什么?”侍从反问,不依不饶,“莫非姑娘还想将镇国公谋反的罪证呈给君上?恐怕过了今日,你只能到地底下找他了!” 玉竹怒极,觉得这个侍卫太过嚣张。输人不输阵,只得压下怒火,气急反笑,冷冷道:“你当自己是谁?梦华的使臣,连你们王后都要给三分薄面,你一个小小仆从,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好了师姐,”身后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劝道,“得罪了明家,圣上那里恐不好交代。反正这飞雪也逃不了,不如先给他们,之后再做打算。何必逞口舌之快呢?” “就听妹妹的。”自冰凌继任掌门之位以来,望月宫众多弟子颇有微词。自己与冰凌脾气相投,拥立掌门继位,派中多数弟子便都和她疏远了,唯有佩兰、泽兰这对孪生姐妹与自己交好。见佩兰相劝,饶是玉竹再好强的性子,也索性妥协。 “看在我师妹的份上,就让你们一回。”利落收鞭,带出一串血珠,银练于空中一抖,示威般乍响。见远处明允涯一副垂涎模样,玉竹想起坊间关于这个明四爷的传闻,狡黠一笑,提醒道,“人玩死了,记得把尸体还回来。” 望月宫的银鞭上生有倒刺,一提一拽,锋利银刺已割破肌肤。飞雪只觉腰际火辣辣的痛,听头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完全是把自己当做买卖的筹码般争来夺去,她哪里肯从?见玉竹收鞭,用手捂住腰间伤口,她咬牙起身,还未站起,左肩随即猛地一痛。 “啊!”肩头被一柄长剑贯穿,正伤及旧患。上次被梦华死士所伤,创口太大还未全好,这一剑无疑于雪上加霜,直疼得飞雪止不住痛呼,鼻子一酸,紧紧咬住唇,却是硬生生把溢出的泪吞了回去。 “老实点!”利刃又进一分,将少女牢牢钉在地上,头顶上侍从喝道。退到一旁,向远处明允涯拱手,“四爷,请。” 见一切妥当,一袭青衣的男子不语,直愣愣盯着场中那袭雪白。仿佛经过殷红的点缀,娇弱的身影无端有了几分寒梅般的傲然,越发地美了。纵有蒙尘,却也令他再难移开视线。 瘦弱身姿楚楚,柔婉动人,特别是那腰肢,细若无骨,纤如拂柳。似被驱使一般,脚无意识地抬起,明允涯两眼发直,怔愣愣走向人群中纤弱娇小的人儿。 “喂喂,你们做什么?放开啊!”见明允涯一步步走向飞雪,看男子面上颇不对劲的神情,那犯馋得都要流口水的样子,冯翼心急如焚,挣扎着大喊,“快放开公主!对帝姬下手,不怕掉脑袋吗?停下,停下!” “闭嘴!”擒制他的人用力攥住他手脚,喝道,“再不消停,先要了你脑袋!” “你个没轻没重的知道什么?放开!”情急之下也不怕掉脑袋了,冯翼喊道,“弄痛我了,轻点!哎呦······放开!” 对一旁的大呼小叫置若罔闻,一袭青衣的男子缓缓逼近。但见少女垂首委顿于地,逶迤裙摆于水中铺开,漾起浅浅涟漪,单薄双肩因剧痛而颤抖,如不胜春寒的雪兰,于料峭中瑟瑟发抖。本不堪风雨摧打的娇柔又蒙尘垢,仿佛那即将摧折的怜枝,再难承受尘泥污秽的腐朽。 “怎么下手那么重?”见贯穿少女肩头的粗壮剑身直要将整个肩膀摧残血烂,心中竟有一丝怜悯,明允涯伸出手,“别害怕,跟我回府吧!” 众人一时惊愕,瞠目结舌地望向青衣书生。想来凭他一惯行事,为何今日徒然手软?纵然吟曦公主楚楚动人招人怜爱,可这一向残忍的男子突然放低身阶哄劝,也着实与他平日所为大相径庭太多。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却遗憾万分,只觉期待看到的好戏,如今却是落了空,懊恼不已。 凝视出现于视线中的那只手,飞雪强忍痛楚,低垂着头,朦胧眸中神情辗转。传闻明家四公子性情残忍,行径怪诞,生得谦谦文人般的面容,手段却是毒辣,虐杀府中俾仆之法更是花样繁多。比之当年的恭亲王,如今梦华圣上柳靖琰,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那只骨细文弱的手,殊不知这斐然君子的手,屠戮了多少无辜女子的性命。而她自己就算是死,也绝不束手就擒!发间玉簪早被取下,握在手里,飞雪眼眸半阖,似要昏过去一般。再睁眸时,江上烟雨已然散去,却见迷蒙之后霜芒乍现,垂落的右手倏地抬起,玉簪尖端徒然绽露,猛然向青衣男子刺去! “四爷当心!” 显是孤注一掷,那一刺来势迅疾。一众侍从惊呼,却见那只刺向男子的手倏然停在半空,定睛看去,却是被明允涯擒在手里。 “动不动就出手伤人,这样野蛮,可不乖呀······”将少女纤细手腕握住,慢慢用力攥紧,明允涯喃喃,“样貌虽好,但也需□□呢······” “放手······放手······”早已不是当初风光霁月的望月宫女官,修为尽失的少女惨遭反噬,身子连寻常人都不如,虽说拼死相搏,但纵用尽所有力气,终不过螳臂当车,被人轻而易举地拿了去。感觉那只手力道越来越大,飞雪只觉尚未痊愈的右腕钻心地痛,意识已然模糊,可那痛感却尤为清晰,随着冰冷雪水浸透四肢百骸。她甚至能听到,支离脆弱的腕骨再度片片碎裂的声音。 “放手······放手啊······”被剧痛折磨的身子越发委顿,右手却仍被人高高举在手里,牵动之下痛感更甚,她挣扎地道,“你放开我······我杀了你······” “放开你就是,别乱叫嘛!”明允涯有些不耐烦,索性放开少女的手。失去钳制,少女再难支持,拂柳般的身子倒在水里,溅起满身泥泞,血肉摩擦利刃,于剑身留下一道殷红长痕。 少女衣裙素净,本是无暇,沾上一身泥水,竟是颇为狼狈。明允涯皱了皱眉,看到那抹艳烈,一时有难以抑制的兴奋,眼中精光乍亮,咂了咂嘴,喃喃,“公主生得姿丽,衣着却素淡,不好看。添点颜色才漂亮呢······” 语罢更不迟疑,解下腰间长鞭,劈空而去。皮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少女背上随之出现醒然赫目的红痕。 第二鞭,第三鞭······见效果极佳,他兴致勃勃,越发起劲了。 “喂喂!做什么,快住手!住手啊!快给我停下,停下啊!”冯翼惊得险些昏过去,重新站稳后跳脚大叫,“你这家伙要做什么!变态!畜生!当真是疯了!” “啊······啊······” 一旁蝉儿不会说话,只得焦急大叫,眼泪流了出来。那声音直令人听了一凛,她从来不出声,要不是听她叫喊,论谁都想不到,一个钟灵毓秀的腼腆姑娘,声音竟是如此的沙哑可怕。 明允涯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停手?直到握鞭的手酸了痛了,才收回鞭子,恹恹作罢。 长鞭沾满少女的血,用指尖沾起,凑到鼻端轻嗅。竟比一般人的血多了一丝清甜,还带着沁人心脾的淡淡兰香。 他极为喜欢。欣赏着眼前的杰作,他上前俯身,细细端详。 此时的飞雪,全身鞭痕交错纵横,本是红白分明,衣衫被雪水浸湿,殷红无声晕染,玷污片片无暇。 抬手,抚摸寸寸嫣然。指腹感受到伤痕的滚烫,说不出的满足快意。 “放手······放手······”如冷夜降临,只觉四周一片漆黑,鄙夷、讥讽、嫌恶的眼神消失不见,连鞭笞声,皮肉绽裂的声音都离自己远了。朔风吹来,飞雪瑟瑟发抖,唯一清晰的,只有尖锐火辣的痛楚,感受到对方手指从自己伤口抠陷,她已无力挣扎,只得一动不动,任人鱼肉,如被关在笼中的可怜雀儿,只能任其欺侮戏弄,却再也逃不出束缚自己的牢笼。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她无声呢喃,唯一能做的,只有卑微可笑的反抗。 “别晕啊······”见少女慢慢昏过去,明允涯扶住飞雪摇晃,长剑再度割裂血肉,使伤口又扩大了几分,“你醒醒,晕了多没意思······” “放开她!” 渐渐扫兴时,忽听半空一声厉叱,裹挟寒刃冷锐,劲风席卷而至,顷刻银芒夺亮,熠熠灿目。龙吟声起,劈空斩下,水花溅落,如露洗霜凝,浣却碧污。 “四爷!” 侍从大惊,忙上前护住明允涯。一声闷响,胸口被刺中,他捂着伤口,扶着主子踉跄而退,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只见银芒映熠下,一个男子立于少女身侧,眉宇入鬓,俊逸飞扬。挺鼻薄唇,别无二致的薄情相,神情却是大义凛然。 “麒公子!”见到救星,冯翼激动得热泪盈眶,“救我,救我啊!” “□□掳掠者,杀无赦!”不管一旁的大喊大叫,挡在飞雪身前,萧凌举剑,愤然指向明允涯,“强抢良女,当诛,当斩!” “装得道貌岸然,很了不起么?”侍从起身,半跪于地,面色因受伤变得苍白。说来他也是明四爷的贴身侍卫,明家一家独大,他自也跟着水涨船高,府里府外还没人敢轻易得罪他。无端被这个神兵天降的人出手伤了,他一时恼羞成怒,神情语气皆是愤然,“我倒要领教领教!” 说完从身旁兵士腰间抽出佩刃,身形一纵,向萧凌迅疾掠去。 “怙恶不逡朋比为奸者,我一起杀!”见对方来势迅猛,萧凌毫不避退,正面相迎。孰料身形刚一动,便有一股大力将浣露剑紧紧缚住。 “麒公子武功了得,为何甘愿屈居人下?”将银鞭收紧,感受到对方与之抗衡的强大内力,玉竹心惊,面上却笑得莞尔,“待公子做了沧延储君的位置,小女子定做烧尾之贺!” “不必,”躲过明家侍从的攻势,萧凌一口回绝,“烧尾宴,姑娘自己享用吧!” 手腕一转一震,干脆利落,缠在剑身上的银鞭已然尽数散开。 “你!”被对方内力冲撞,玉竹一个踉跄,后退几步站稳,气得柳眉倒竖。知他是掌门的青梅竹马,本不打算杀他,谁知他竟这般不识抬举,当即恼怒,银鞭呼啸,破空袭去,与方才比起来,这次显然用了杀招。 “嗖!” 将要劈向萧凌时,空中又是一声呼啸。并非佩兰泽兰出手,因为现于眼前的不是长鞭,而是—— 锁链! 银链细长,所向披靡,截住长鞭攻势,两相缠绕,纠缠于一处。手中软兵被人缠住,进退不得,玉竹大惊,却见牵制住自己的,竟是一身着宫装的女子。 “琴儿姑娘,”认出是吴昭仪的心腹,不想一个宫女会有如此身手,她暗暗心惊,面上却笑得一脸轻蔑,“正想会一会昭仪娘娘,姑娘自己送上门来,倒省小女子登门拜访了。” “少来!”知她是明王后的帮衬,尤为厌恶那副嘴脸,手上力道不减,琴儿反唇相讥,“贱人,想动娘娘,先过我这一关!” “你!”玉竹眉眼一怒,“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小小宫婢,也敢骂我!” “上!”她清叱道。随即身后银芒乍现,佩兰泽兰抽出软鞭,也加入战局。 “望月宫都是以多欺少的么?”以一敌三,还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再不像方才那般轻而易举,琴儿心一横,手中锁链利落挥舞,见招拆招,凝神应对。 “姑娘小心!” 见泽兰从后袭向琴儿空门,萧凌连忙提醒。想她是为自己拖住最难缠的三人陷入困局,索性速战速决,手臂用力一震,顷刻银芒大盛,浣露充盈所有内力,向明允涯刺去。 “四爷!”日贯长虹般的迅疾,地上雪水被剑气掀起,形成丈余幕墙,骇浪般席卷而来。侍从挡在明允涯身前,举剑相抵。弹指的须臾,三人身影没于灿熠。只听一声清脆,似露滴寒石,冰泉溅玉,隐隐带有仰啸于天的龙吟。风声,雪声,呼喊声,兵刃交击声,一切嘈杂于这一瞬,皆掩于那片夺目。 随琴儿出宫的侍卫正与明家兵士交手,但觉耳朵嗡嗡作响,双方都停了下来,定睛看去,皆是骇然,怔愣于原地,一时竟忘了身旁与之火并的对手。 雪地上,断剑的碎片与血渍掺杂于一处,陷溺于雪水,一片狼藉,不时有新鲜的血液滴落,交融,难分泾渭。 “你······你······” 侍从垂首,怔怔凝视贯穿自己胸口的利刃,剑身洁如明镜,映出惊骇错愕的面容。 不想这一剑如此生猛。明家军备精良,兵士佩剑自是上乘。可在这一刺之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两剑相抵的一瞬,顷刻片片碎裂。 之后便再无阻避,穿透侍从胸膛的同时,刺中身后明允涯。 “哗啦!” “砰!” “四爷!” 见一袭青衣的男子倒下,溅起水花,重重跌在地面,有人惊呼。 “你敢杀四爷······”侍从跪地,语声飘忽,“我宰了你······” 一片哗然声中,在自己主子之后,他倒地气绝。 “今日先饶了你,”那厢高下已判,知萧凌会转而对付自己,玉竹不再纠缠,果断收手,“不知死活的丫头,下次有你好瞧!” 语罢转身,领佩兰泽兰离去。 “荒淫肆乱,咎由自取!”萧凌收剑,浸浴鲜血的浣露在被抽出的一瞬,竟滴血不沾。一如持剑之人,坦荡赤诚,不染秽污。 “多谢公子相救。”一旁琴儿收起锁链,第一件事便是向他道谢,“公子光明磊落,凛然大义,令小女子好生佩服。” “该是萧某谢过姑娘才是,”见面前女子生得浓眉大眼,五官大气舒朗,笑起来眉眼弯弯,活泼明朗。举手投足更是落落大方,俨然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与寻常宫人的拘谨大相径庭不说,竟还是个练家子!他身为前朝皇后嫡子,自少时起,身边所有宫人侍女皆对他毕恭毕敬。他虽待人宽厚,时日久了,却也渐渐习惯。无端遇上这么个毫不拘礼的宫女,他一时局促,竟不禁有些脸红,“若非姑娘两肋插刀,怕是萧某早就身首异处了。” “两肋插刀?”琴儿噗嗤一笑,“公子果然豪义,人家是个姑娘,还与公子肝胆相照不成?” 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萧凌面上一热,脸红得更厉害了。 “喂喂,别光顾着打情骂俏,快让人放开我啊!”一旁冯翼不耐,跳脚叫道,“救我,救我啊!” 打情骂俏? “你个二流子丑八怪,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琴儿当即恼怒,双手握住锁链一抻,“啪”地一声乍响横空出世,震耳欲聋,“信不信姑娘我割了你舌头?” 冯翼一吓,嘴巴立即闭得紧紧,抿成一条长线。这位侠女的身手,他方才也见识了。这一下挥过来,别说割舌头,削断脑袋都有可能! 他为人虽迁就,却不是没脾气。见对方这般辱骂自己,他却不生气。 她说得没错,自己确是扶不起的阿斗,不成气候的跳梁小丑。一生只求安稳,不求大成。纵然心里清楚,却也一笑了了,不甚在意。可今日在这个大气落落不拘小节的女子面前,不知怎的,竟无端觉得自己矮了她一截。 锁链于手中挥舞,雪芒映熠下,如灵动彩练,萦绕场中舞者。利落大方,英姿飒爽。 须眉勿将巾帼笑,一生难展胸襟抱。 漪竹虚怀节节高,与君共渡奈何桥。 想到自己于她望尘莫及,向来死皮赖脸嬉笑怒骂的冯翼,面上竟不由浮现一丝落寞。 “说你几句,你至于吗?”见他那副委屈模样,琴儿讶然,一副看二刈子的神色打量他。只道小家碧玉才会这般扭扭捏捏,他一个大男人,这叫什么事? “切!”她抱臂,冷冷一哼,“小家子气!” 心中倏地一颤。提到小家碧玉,她方想起所来目的为何。 “吟曦公主!”听风就是雨,她忙奔到飞雪面前俯身。乍一看去,只觉心都漏跳了一拍,惊呼,“你没事吧?” 少女身上鞭痕交错纵横,又经雪水晕染,俨然成了血人。如何能叫没事? “吟曦公主,快醒醒!”少女不回答她,显然已昏过去。身子一分分委顿,肩头在长剑上割出更大的伤口。琴儿急切唤道,“这里不能睡,快起来!” 眼下冰天雪地,真睡过去,不是流血而亡,怕也被活活冻死了! “别碰!” 正要上前扶她,却被萧凌喝止。 “剑未取出,你若碰她,她会伤得更重。”俯身查看伤口之后,萧凌在一旁道,“当务之急,要先把剑□□。” “好!”琴儿重重点头,单膝支地,两手牢牢固定住少女双臂。身为习武之人,她的身量虽与寻常女子一般无异,力道却是颇大,一支一扶看似轻缓,昏迷中的少女却已不再颓萎。 伤口依旧血流不止,萧凌也不再耽搁。拿剑割开伤口周围衣衫,怕她太痛,又往伤处洒了些伤药。待起了药效,方握住长剑剑柄。 成败在此一举。他不爱杀人,一条薄命这般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确实不习惯。 呼吸因紧张变得沉重,连手心都沁出汗来。光滑剑柄上雪水汗水交融,越发湿滑。心知再拖延下去会更不利,萧凌不再迟疑,手上使力,稳稳向上一提,血肉与利刃的摩擦闷响中,钉住少女的长剑已然握平在手里。 “吟曦公主!” 那一瞬血花飞溅,洒上近旁雪白,刺目艳烈。失去支持,少女如一缕飘逝无从的柳叶,顷刻歪道在地。 琴儿惊呼,忙扶住飞雪。一旁萧凌扔掉长剑,也凑了过来。 少女面色苍白若死,直令人心惊。伸手探了探鼻息,发现呼吸已然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飞雪姑娘!”萧凌也是一惊,忙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一颗药丸,一朵碧花。 药丸呈黑褐色,隐隐透出清凉气息,是凝露无疑。而那朵清碧色中透出嫣然的花,却是—— 碧血寒花! 碧白眀透映熠下,琴儿呼吸一滞。也难怪她如此,千年玉兰、翊山冰莲、碧血寒花乃世间三大奇珍,活血化瘀,止痛疗毒,甚至可起死回生,妙手还阳,哪怕奄奄一息之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有这三枝奇花的其中一种,便可救得性命。 上至庙堂,下至江湖,君臣草莽,市井王侯,从古至今,于这三味通灵之花,岐黄之冠,可谓争夺不休,杀戮无数。 死谏,死战,经天纬地之人,总是不得善终。劫后余生,当是千金万贯难求。 碧血寒花在手,飞雪性命已然无忧。心下一松的同时,琴儿看向萧凌的目光也更为纳罕。 如此稀世奇珍,便是见得一眼都难。有幸寻得,不自己留着,偏就这般予了人! “麒公子为人坦荡,行事也慷慨。”世人多利己,少有以旁为先之人。若说物以稀为贵,只怕眼前此人也与那寒花一般,和璧隋珠,奇货可居。 “救人要紧,若这花不能救命,便一文不值。”感受到女子钦羡敬佩的目光,萧凌只觉脸上发烧,一边开口解释,一边将药丸和寒花放入少女口中。 “飞雪姑娘,快服下去。”总不能干吞,拿出水袋,他接过少女,将水倒入少女口中。见她将两味药咽下,终是放下心来。 “振天······冷······”不多时,少女有了反应,隐约感受到对方熟悉的气质,她轻喃,“好痛······” “飞雪姑娘,我是萧凌。”知她又认错了,萧凌不由无奈,“姑娘可好些了?” 只觉全身一股释然之气在体内流走,驱散寒毒的折磨,连伤口的痛楚都减缓了几分。少顷,飞雪竟觉那股温润气息在修复自己受损的经脉,之后便有一股暖流,静静流入丹田。 这种感觉,当真是久违了。至少有两年,再未感受到如此充盈的内力。 “麒公子······”口中残有独特清香,细细品味之后,飞雪大惊,“你······你······咳咳······” “姑娘不必道谢,”知她重伤之下说话多有不便,萧凌松开她,抱拳,“姑娘寒症尤为严重,碧血寒花虽不能治愈,却能续命。姑娘曾为公孙宫主门徒,冰壶秋月,风光霁霁,如今却落得身败名裂,至亲不待。既是小凌做下的,便由我代为偿还吧!” 飞雪了然,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就像自己这种纯阴之人才能摘取千年玉兰一般,碧血寒花,唯经赤子之血灌溉方可绽瓣。这副久抱沉疴的身子能熬多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而萧凌用一己碧血使寒花开花,给自己续命不假,最重要的,是为了却那一桩恩怨吧······ “麒公子一片赤诚,感天泣地,实是······哎······”见到萧凌腕上露出的伤口,通过那只言片语,琴儿不难猜出其中原委。两年前,冰凌对外讣告公孙瑾与飞雪死讯,顺理成章继任掌门之位,虽无阻避,却任谁都能察觉当中蹊跷。毕竟公孙宫主修为深湛,身子一向康健,无端薨逝,委实令人生疑。恰巧最为器重的门徒又在采冰莲时失足坠崖,也太过巧合了些。国不可一日无君,六宫不可一日无主,一派掌门之位空置,于情于理难言,若论六大弟子中最能堪当大任的,非冰凌莫属,一宫之主的位置,便自然而然落到她身上。 继任之后,一切匪夷所思,成为市井江湖的流言。其中不乏有人猜测,望月宫的门徒还存于世上,只是同门为了争位,又不忍狠下杀手,毕竟都为女子,又一脉同宗,心存妇人之仁,暗中相救,将她匿于不知明处。而当这个久为谈资的少女蓦然出现在江麟身边,与那个嗜血成魔的沧延少主并肩而立时,一切怜悯,竟都以猝不及防之须臾,变成漫天盖地的诋毁。 “世人皆言我弑师叛道,悖逆莫忠。众口铄金,欲加之罪,岂是一腔碧血便可澄清?”那厢琴儿径自感叹,飞雪已然开口,“黄钟毁弃,堕溺瓦釜。既成铁论,公子还不清,便不必还。” 无从得雪了么? 曾几何时,自己还是高处月阁不谙世事的少女。涉世两载,那抹纯明,便连瑶池之水,也无法澄净。 飞雪心中只觉凄惘,毫无血色的唇角还未绽出苦涩,孱弱冰冷的身子已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说你们还要聊多久?”冯翼和蝉儿挣脱了钳制,蝉儿见少女瑟瑟发抖,忙从车厢里取了披风为她披上,颇为妥帖。而冯翼,则大煞风景地站在琴儿身后,听琴儿不住夸赞萧凌,脸都青绿成一片。 “呀呀呀!” 看见被三人围拢之中的少女,他吓得大叫。江麟既把吟曦公主托付于他,少一根头发,那个可怕的驸马便会要了他命。眼下这岂止少根毛发,简直掉了层皮! 他可怎么交差?便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抵! “乱喊什么?吓死我了!”头顶之上一声惊呼横空出世,琴儿直骇了一跳。转身踢他一脚,见冯翼慌忙捂着脑袋抱头鼠窜的样子,更怒,“舌头当真不想要了?” “舌头的事回来再说,当务之急是······赶快入宫啊!”一想起正事,冯翼当即跳出三尺高。忙要去拉倚坐在地上的飞雪,“公主,快,快和我走!” 现在离开,只要找到宋陌,以沧延医圣着手成春的医术,粉饰太平又有何难?到时保准还驸马大人一个活蹦乱跳的公主!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耍猴子似的?”怕他碰伤飞雪,琴儿忙拦着道,“再不老实,看我不······” “呀呀呀!” “好了。”见两人扭打在一起,萧凌出言喝止,“现下入宫才是要紧,你们的事······容后再议。” 说来这两人也当真是欢喜冤家,只是远行之后,这些欢笑,也一并离他远了。 “扶我起来······”受不住吵闹,飞雪面色发白,心中担忧父王,忙强撑着起身。 琴儿不再和冯翼见识,与蝉儿扶起飞雪的同时,见萧凌扶起倒下的马车。安抚受惊的马匹,几人坐上车,向宫门驰去。 连绵琼宇近在咫尺,杀戮与绝望,也越发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