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纷繁,无情撩卷飞旋,本是温柔,却锋锐如刃。而让这天地间最为虚渺静姝之物性情倏变的,并非荒原上的朔凛,而是兵刃带起的虎虎长风。 五里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五万大军,却顷刻便至眼前。明家大军的行军速度,由此可见一斑。 江麟赶到阵前时,望见荒原上连绵无际的紫色戎装,想起同样明紫的颜色穿在明允淳身上,那种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得意,心中除了猝不及防的惊异,更多的,却是满心的厌弃,正如他瞧不起权欲杀戮的一切肮脏。 迁移城中百姓离城,虽为暗中行事,到头来,却终是打草惊蛇。 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明允淳一手□□的兵马,果真不赖。 擒贼擒王。为首一排兵士见江麟现身,纷纷抽出身后预备的□□,瞄准面前一席蓝色衣袍。 “驸马小心!” □□呼啸而至,打磨得锋利的枪尖于苍茫中反射而出的冷芒,竟刺目得不可逼视。众兵士只觉眼前一晃,再看清时,却见那一排锋锐已然聚为一簇,临空迎头击下,颦眸的须臾,竟离江麟只余一寸,纷纷惊呼。 紧接又是一晃,只见蓝色炼影一闪,却是江麟于千钧一发之际腾空而起,盔甲擦着利刃而过,险险避开尤为生猛的一击。 听得地面一声闷响,垂首俯瞰,饶是荒原冻土坚厚,□□竟没入雪中半米之深!沧延军中时,他见过类似仇燕那样的天生神力之人,足能撼地,臂能摇山,饶是威猛非比寻常,却也不过如此。 要至他于死地么?江麟冷笑,蜻蜓点水般稳稳落于枪杆末端,向旁伸出手,开口:“弓箭。” 戎装下衣袍迎展,威严而飒然,似天神,似谪仙,令人肃然起敬。仰望那尊战神一样的少主,为首将领当即解下身上长弓,拿了只羽箭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呈上:“驸马,给。” 手上一轻的同时,背上也徒然一轻。从军多年严阵以待的警觉使他下意识回头,却是箭筒已然空了。再看向江麟,竟见他的手中握着一大簇箭羽! 弯弓搭箭,瞄准为首一排兵士,江麟眸光骤冷睥睨。五指放开的一瞬,羽簇长啸,多剑齐发,势如破竹,锐不可阻。伴随着冷铁遁入肉体的闷响,对面兵士不及反抗,便应声而倒,濒死的一瞬,面上仍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异。 兔起鹘落尤为惊险,阵前兵士尤自惊魂未定,却听江边一阵骚动,循声望去,更是骇然,竟是从水中跃出一群黑衣人,皆蒙面玄衣,手握长剑,向还未来及操戈的兵士袭来。 显是训练有素,那些人临空跃起,又迅疾冲下,一跃一俯,动作干净利落。手忙脚乱迎战的兵士本就反应不及,望见那仅露的眼中绽出的杀气,更是一吓,纷纷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举兵招架。 身后重兵见状,忙举着长矛迎上前去。可对方来势太过凌厉,几个寻常兵士勉强相抵,终不过螳臂当车。饶是有坚硬盔甲护身,却终是不敌锐利深湛的一刺。 “驸马,怎么办?”眼看那群兵士就要一命归天,为首将领冷汗涔涔,焦急望向江麟,却见男子冷峻的面容依旧从容淡然,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他一向身先士卒,虽治军严苛,却垂范当首,加之对兵士颇为照拂,统兵不过半月,便极得兵士拥戴。心知这个驸马绝不会视众将卒兵的性命如草芥,可眼下间不容发之际,却仍不疾不徐地望着这一切,将领有些不解。 莫非是早已有了对策?他这般想着,未得吩咐,不敢径自擅动,只得站在江麟身旁,一同眺望江边的起伏跌宕。乍一看去,竟又是一惊。 未料忖度的须臾,已然变端徒起。那些杀手来势看似凌厉,谁知到了近前,疾冲而下的身子却皆是一顿,身形不经意地一滞,却已让兵士找准时机,长矛迎面而击,向上疾刺,竟那般容易便要了对方性命,而之后的杀手却更是异样,从水中跃出时身形明显迟缓了许多,饶是出了破绽,面对刺来的利刃,竟丝毫不避退,纵身迎了上去。几番下来,已然尽数命殒。 这······莫非是水里······ 方才想起五日前驸马的吩咐,让储备饮水,备足之后便不许再喝芜江里的水,只能喝储下的陈水。将领恍然大悟,起初只道江麟行事谨慎,恐明允淳在水中做手脚才如此勒令,没料到他却已然先发制人。且看这毒虽不见血封喉,可无论是谁都难以熬受。如此便碍得出手慢了。而毫厘之差,生死须臾,纵再训练有素的杀手,也只得落败。 以微胜庞,以拙赢巧。下毒的方法谁都能想到,谁都能想到,便认为对方不会用,因而疏忽大意。而对方却偏偏用这一招,实令人措手不及,惶然无举。 反做思略,拙法也能成为妙计。若说用毒,放眼天下,无人无派能与望月宫比肩,而他却用此计一搓敌方锐气,当真妙不可言! 望向江麟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钦佩,如炬灼灼。而江麟此刻却是另外一副心思。 显是百姓的离城惊动了镇国公,江水有毒不能饮用,城中饮水乏匮,只得速战速决。不然以明允淳沉着的性子,怎会提早出手?而既然察觉到水中的异样,梦华死士又为何藏于水中,无端中了这一计? 如此想来,便是镇国公有意隐瞒。看来明家虽受柳靖琰暗中帮衬,却到底与梦华貌合神离。 而精明如柳靖琰,应不难看出明允淳的阳奉阴违,那他又为何徒添耗损,抹煞如此一笔? 作壁上观么?好待双方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而那些派来的死士,便不过是诱鱼上钩的饵。 他冷笑。感受到属下投来的目光,并不侧目,只立于高处,不动声色逡巡四野,观察情形寻找战机,余光却蓦地涌入一角白衣。 “振天······”飞雪匆忙跑来,脚下不经意一绊,踉跄跌进男子怀里。显是极为慌乱,一时跑得急了,见江麟无恙,也不说话,只依在他怀里轻喘。 “让你在待在帐里,怎么跑出来了?”与少女的略略心安相反,望着转瞬而至的漫天箭雨,江麟身子利落一旋,护住怀中人儿躲避,眉锋紧蹙,担忧,“会受伤的,快回去!” “回······回不去了······呼呼······”远处冯翼方才追来,未料吟曦公主看似孱弱,身子却轻盈,跑起来倒是快,自己紧赶慢赶也追不上,停在江麟面前时,累得弯腰直喘,不及将气缓匀便道,“镇国公的兵马从□□袭,将帐子毁了,幸亏跑得及时······不然······不然······呼呼······” 从□□袭?不想东面也有明家兵马,江麟眉锋蹙得更紧。北有精锐,西有刺客,疲于应对时,又有兵士趁守卫空虚从东偷袭。声东击西,看来明允淳是要将自己拖垮,然后三面合围,覆巢残垣唾手可得,全军覆没,永绝后患! “进宫找你父王,”棋逢对手,既要御敌,又要照顾少女,未免有些分身乏术。眼看对面城墙上火炮投石机再次对准此处,江麟松开少女,叮嘱,“现下只有你父王能保你,快去!” “可是你······”见城上兵士纷纷取了火箭,飞雪更是担心,紧紧拽住江麟衣襟不放,葱白手指已然因使力泛出红色。 “我能应付,别怕,快去!”骆王虽有阋墙之先例,但飞雪毕竟是他的女儿,且是公孙瑾的亲生骨肉,纵然她杀了长公主依罪当诛,大义灭亲却也不在今日。眼下情况危急,待在自己身边未必安全,倒是那锁住万千杀戮的铜墙铁壁,才是最为稳妥的所在,眼看城墙上的长弓已然张得如满月一般,再顾不得其它,江麟一把推开怀中少女,“快走!” 话音未落,空中厉啸已至,映亮半边苍茫。一声龙吟接踵而至,玄羽铮然出鞘,落在江麟手里的一瞬旋即挥出,未见有何变招,强大剑气已然将所及之处的火箭震了开去。 虎口震出了血,沿剑柄流淌,落于苍白,傲雪寒梅般刺目。方才一击力道定是不小,生生接住,想必受了内伤。飞雪更是担心,见江麟冷峻得不由分说的面色,正犹豫着是否上前,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 “我说公主殿下,咱快走吧,你留在这里,只能让他分心!”看那箭簇直有人小臂一般粗细,要是再来一回,自己脑袋非搬了家不可。心知飞雪犯起倔强千里良驹都拽不回来,见她正自踌躇,冯翼拉过人就走,否则待她下了决心留在这里,说什么都晚了。 “你自己小心······” 蝉儿已将马车牵来,飞雪被副将强行拽上马车,缰绳一抖,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顷刻驰得远了。战况愈烈的嘈杂中,只余少女的一句关切遗散在风里,残破,跌碎,弥漫于烽火硝烟。 余声飘渺,荡于心间。望着一骑远去的方向,江麟怔怔出神。说是再见,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也许这一别,便是永远。 身旁兵士一片哗然,他回过神来,望向城门,见城上一切已然蓄势待发。 “别慌,”声音低沉,稳练而妥帖,透着无以言说的威严,众人惊惶不安的心绪一时平复了许多。江麟心中一凛,眸光如锋利的冰峭,寒芒直刺向城上的两人,语声断然如寒冰切雪,“布阵。” 城墙之上,俯瞰荒原苍雪之上不断溅落的嫣红,身着铠甲,肩挂披风的主将眼眸半眯,满面讥嘲。 “奇门落英阵,”看着城外大军摆出的阵势,他心里哼了一声,愤愤道,“没想到这个江麟虽然年少,对奇门遁甲倒有几分参悟。” “什么东西!”望着被明紫战甲围困的蓝色身影,他唾弃嫌恶地骂道,笑得一脸不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什么沧延少主,真命天子,全是狗屁!” “亏得吟曦公主喜欢,真是便宜他了。”一旁书生模样的人凑过来,形容清瘦,身着轻巧披挂,眉宇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朗括,只是那狐一般的眸子里满是狡黠,便连眼角极美的弧线,都透着说不出的阴魅,直勾勾盯着城下那袭雪白清影,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嘴里不满地嘟囔,“瞧那凶狠样,十个女人九个都被吓跑了,有什么好!” 一袭青衣荡涤,本是出尘,却无端带了几分说不出的邪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明家四公子,明允淳之幼弟明允涯,而他身旁那位孔武有力的将军,却是明家三公子明允汯。 方才荒原上的那一幕,金戈铁马,铠甲铿然,当战火的熊烈欲要将皑皑苍雪焚为焦冥,那一袭空谷幽兰般的白影,却轻盈如仙,飘然拂立于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拥入君怀,脉享君安。明明是那样单薄瘦弱的人儿,近在咫尺的惨烈杀伐,却无法近得半分。似那抹雪白几经瑶池之水澄洗,再难染上人间的一点尘埃。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若说骆女多婉丽,北女皆出尘,那这位吟曦公主,可畏两者兼备。既有梦华望月门人的孤高淡渺,又有骆国清丽女子的落落风致。看来梦华与骆人所出之女,果真与众不同,妙不可言。 他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呆愣愣望着,口中几欲垂涎而不自知。直至那抹清影入了马车,再也看不到了,方沮丧地叹了口气。 余光瞧见幼弟面上的怅然若失,明允汯勾唇轻笑,招了招手,示意身旁一名侍从上前。 “我要那个吟曦公主,”他指了指驰向侧门的一骑,吩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从领命而去。明允汯瞥了一旁的明允涯一眼,好笑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去吧!” “三······三哥······”明允涯一愣,踌躇在原地,一脸讷讷,满是难以置信。 “你想要的,哥什么时候短了你?”明允汯哈哈大笑,他一向最疼这个四弟,只因明允淳太过独大,自己论辈分,论武略,论手段,皆争不过他那个独步当世的长兄,而说文韬,自己一个粗人,字都不识几个,更不能与之相较。于是明家的大小事务,皆由明允淳做主,他一个身长八尺的男儿,却只有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份,有时更是因遭责斥在自己麾下兵士面前丢了面子,与长兄便也渐渐疏远了。二哥明允沣又是个不中用的,势单力薄的他便只得拉拢四弟明允涯,事事投其所好,赏来的侍女仆从,若明允淳不插手,便尽数拨到他房里。 “我说你傻了不成,还不快去?”而这个吟曦公主虽贵为帝姬,可依目下形势,左右不过亡君之女,又有什么好忌惮?既然幼弟喜欢,且有不管之理?当下催促,耳闻骆子彦的小女儿生性倔强,又叮嘱几句,“虽说是个羊羔子,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若执意不从,当断则断,千万别留了后患。” 明允涯诺诺点头,知兄长本是下了杀心,见自己喜欢才网开一面,若是去得迟了,便只能领到具尸体了。当下拎了袍子,怯怯小跑着遛了开去。 “三爷,”那厢明允涯刚下了城墙,这边军师已步上前来,禀道,“敌军战阵已布好,您看······” 明允汯转头看去,只见城下身着绛红衣着的兵士已在各自的位置站定,以静制动,三奇九门六甲,看似整齐划一,其中的变化却是繁多。特别是细微之处的变端,纷繁如飘逝半空无从寻迹的落英,微不足道却别出心裁,凡有迷入阵中的明家兵士,皆被以最为巧妙迅捷的方式合围在内,惨遭绞杀。还未冲入阵中的兵士见了同僚的下场,一时畏惧,竟手持□□慢慢向后退去,再不敢上前。 此番术数尤为复杂,用于排兵布阵更是变招颇多。明允汯作战一向威猛,虽胜其勇,可若论对策,却始终摸不着头脑。这些自古便被兵法大成之者奉若神明的战术阵法,他只硬着头皮在兵书上扫过几眼,只观其形,不闻其意。乍一看去,只觉眼花缭乱。他向来看见字就嫌烦,还自嘲自己乃吴下阿蒙,让他钻研这些,不是为难他吗?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会卖弄玄虚来蒙老子!”他有些气急败坏,手一摊,张口喊道,“火折!” “三爷不可!”知他要做什么,一旁军师忙拦着道,“那阵里还有我们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玉石俱焚,只会损兵折将削减士气!” “废什么话,滚一边去!”明允汯怒极,一把拽住军师衣襟猛地提起,“废物一个,要你何用!想不出破阵的法子,就别在这里乱吵吵!” 愤愤将军师丢到角落,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二话不说点燃火炮上的引信。 火弹顷刻飞出,于苍穹划出一道火红长迹,赤如朝霞,来势猛烈。轰然一声,坠落地面的刹那,爆出一团艳烈,四散。火树银花般的绚烂,却是摧朽荒原的地狱之火。 感觉到脚下城墙随之震颤,明允汯满意颔首,心中怒气消了些许,终是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见城下烟云渐渐散去,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拭目以待,就想看那群乌合之众会作何鸟兽之散,看那自不量力的江麟会有何下场。 硝烟渐渐弥散,稀薄,遁于无形。兵戈绽芒夺目,却不甚刺眼。黑压压的一片,不见一个人影。 玄黑盾甲铺遍荒原,蔓延无际。层叠陈掩,不留一丝缝隙。不多时,便见那岿然冷饬动了一动,随即如鳞般的玄墙溃彻,片片松散,露出藏于盾甲之下的兵士。 “可吓死我了,”方才那声轰然震得双耳犹自嗡嗡作响,活动了下酸痛的手脚,兵士不由松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 “可不是,”旁边一人拍着胸脯,望着城墙上惊愕不已的明三爷,暗自庆幸的同时,却是说不出的心寒,“幸亏驸马大人早有准备,不然早被炸成灰了。” 说来他们也曾是明允沣麾下,虽是驻扎城外,却也属明家家军。江麟诛杀叛将,累臣衅鼓,以虎符调兵,他们起初多有不愿,可军令如山,也不得不从。而此一役明允汯领兵突袭明允沣旧部,无疑算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想来那明三爷多少念在兄弟同僚情分上手下留情,不料双方还未见何悬殊,便放了这么个杀招。 “我说这明允汯真狠哪,要不是有这东西挡着,不被炸死也被烧死了。”瞧着盾甲上被方才的飞沙走石击出的坑印,另一人也道,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扔下手中盾甲,“哎呦,烫!” “我说你小子活腻了不成,明三爷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你还当他是主子啊?!” “还有完没完了?”一人听着不耐烦,叱道,“快些布阵,延误了战机,咱都要拿脑袋抵!” “你怎么也学起冯副将说话了?”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听着城下隐约喧哗,明允汯立在城墙上,背脊仍旧挺得笔直,面色却已化为一团铁青。 传闻沧延善百工,皇室更有开采冶炼秘术相传,只是多年未见,不为人知,便再未有人提及。而那上古玄石虽不及沧延石稀有珍贵,却也只有沧延人精通采集雕刻之法,沧延国灭后,梦华将追忆前朝视为大罪,百姓诚惶诚恐,家中有这种奇石的都草草处理了。此后十载,除江麟手中的玄羽剑,便再不曾有玄石存世。 未料乍一现世,当真惊世骇俗。做成盾甲不说,城外兵士万余,居然人手一柄。殊不知沧延为这一战,耗费多少物力。 “一群孬兵,值得那么破费?”俯瞰玄浪滚滚,浩浩汤汤,他气急败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护着这帮怂包软蛋,我看他江麟也是个废物!” 摔在地上的军师沉默不语。想他第一次说如此文采斐然的话来,终是忍痛爬起,踉跄着上前。 草菅人命。凝视明允汯肥头大耳的样子,他只觉憎恶:与明允淳的表里不一比起来,明家的三房,果真好不过几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还真是说对了。 眼底闪过不易觉察的讥嘲。但见明允汯回过头来,破口大骂:“还愣着干什么,爬起来就给我想办法,别磨磨蹭蹭的!” “是,”躬身垂首,眼中泛起冷意,他开口,一字一顿,“三叔。” 三叔?! 明允汯讶然,抬头,正对上军师清朗风华的双眸。 “你、你是······” “是谁?” 身后低沉稳练的声音响起,倏地回头,但见宝蓝衣袍凛冽,玄色戎装寒肃。 “你!”明允汯直惊得一趔趄,向后疾退。背后却被一冰冷坚硬之物抵住。 “你是想问,城门紧闭,我是如何爬上城墙的?”江麟走上前,下颌微颔,明澈双眸上挑,冷冷注视,一字一顿道,“飞燕阵,不知将军可有耳闻?” 明允汯全身一震。余光向城下望去,见苍原之上绛红连绵成片,却是组成一个鸟兽图案。似有神明长啸,随着那道尖锐凄冽,但见双翼迎展,裹挟刺目明紫,那些明家兵士不及反应,便再无隙可寻,逃脱已是不能。而那力爪之处的猎杀则更是惨烈,岂是一只飞燕,直如一只鹰隼扑向唾手可得的猎物,来势迅猛,无从喘息。 不时有麾下兵士惨叫之声传来,望着盘踞于苍茫白雪之上的血燕,明允汯尤为心惊。这飞燕阵,凡习武统兵之人,谁不知晓?之所以名为“飞燕”,并非如其它阵法一般灵活善变,而是因这阵法藏着一个绝妙的杀招。不是其它,而是由武功高强之人依阵法起伏之势借力攀上城墙,深入腹地,饶是再易守难攻的城池,也难抵由内而外的溃彻,终是分崩离析,不攻自破。 可这阵法虽载列兵书,却极为罕见。许多功臣伟将戎马一生,历经大小征伐无数,也未必见得一回。究其原因,却是这最后的杀招极不易成,莫说高手难寻,便是寻得,也极为冒险,一着不慎,便会落得全盘皆输的下场。敌军固守城池,居高临下,一旦有失,城没攻下,若无全身而退之策,只怕城外大军都要全军覆没。 不想这个少年人竟有如此胆识。但见眼前之人脸不红气不喘,他更是讶然,余光瞥见牢牢钉入城墙的□□末端,方才恍然大悟。 “这冷兵除了杀人,并非再无用处。”见明允汯目光了然,江麟戏谑,“明将军,多动动脑子,也不是坏事。” 这是在说自己傻? 他自幼便因此时常遭人讥嘲,终是怒不可遏,明允汯大喊:“给我上!” 身后早有兵士手持长矛对准军师背后,只因对方挟持了主子不敢下手,勒令一出,便再无顾忌,疾冲两步向军师刺去。 感受到身后来势,军师再不犹豫,二话不说握紧匕首疾刺,未料腕上徒然一紧,却是手腕被明允汯反手拿住,再进不得半分。 眼看只得坐以待毙,锋利长尖刺破衣衫,痛感转瞬袭来,千钧一发时,双鬂发丝拂掠,倏见蓝影闪过,身后血肉钝响,顷刻已有艳烈飞洒青石。 回眸的一瞬,但见血红滚落。沧延少主屹立身后,两侧兵士袭来,背影伟岸依旧,岿然不动。 “小心!”军师连忙道。 “管好自己死活。” 自己好心提醒,对方却撇下这么一句。军师一愣,尴尬的眸光转瞬却是一沉。 果乃帝王之才。狠断决然,杀戮无情,就像当初倾毁一切的决断。沧延的帝王高高在上,殿中大臣伏地,跪求那不可一世的君主手下留情。帝王却始终沉着面孔,冕毓遮下大片阴影,看不清帝王的双眸,可他能想象到,那揽尽山河的双眸中,是怎样的狠戾挞伐,轻蔑阴寒。 那不过是他多年来常做的梦,如今见到熟悉的侧颜,他竟感到一种真实,那般真实,真实得无从逃避,真实得让一向善于伪装的自己再无可遁形。 眼底渐渐泛出一抹戾色,却又在那张容颜面向自己的一瞬消弭于无形。 “啊!” 正强压下心中的恨意,却听身后明允汯一声惨叫,本已扼住自己脖颈的手倏地一松。他并不挣脱逃离,身后之人却已向后疾退。 回首见明允汯捂住自己右手弯腰痛呼,殷红的血从左手指缝溢出,流下。而面前的江麟已重新负剑而立,方才探出的手垂下,手中却未握有任何兵刃。 “你!”他瞳眸一缩,身后明允汯已然大喊,“你会凝气!” 并指为刃。明允汯的大呼小叫印证了他的猜测。未用任何利器,隔丈余之远凭空伤了人,可见他年华虽轻,修为却已登峰造极! 江麟只是不语,事不关己一般,立于原地默然望着哎呦直叫的明三爷。 “你,你!”第一次弄得如此狼狈,就算有命活着回去,也会颜面扫地,往后在兄长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明允汯恼羞成怒,狮子一般大吼着冲上前,“臭小子,我宰了你!” “小心。”又是一句提醒,这一次的语声却是淡漠。如朔冬的一缕寒风,微不足道,却足以冷得人心头一寒。 也不知听未听到,江麟不曾理会,只是定定望着向他扑来的人。距离本不算远,来势又是猛烈,眼看离自己已不足一米,却仍一动不动,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巨大长剑虎虎生风向他袭来,剑身直比普通长剑宽了一倍。就算不被刺中,硬生生接下,也要经脉肋骨全断。相比之下,望着江麟手中玄黑细长的一根,只道就算人不死,那上古神兵也保不住。 剑势威猛,直如泰山压顶,扑面劲风令人窒息,直欲将瘦削颀长的男子化为齑粉。剑尖离眉心仅余一寸时,波澜不惊的脸上却浮现一丝冷笑。 抬手,探臂,凭栏般的从容。修长手指搭上剑刃,握住。归于静止的一瞬间,长衣拂掠,凛冽飒然,衣袂翻卷,吞吐河山。 似连星辰流转都归于永寂。不想那瘦长手臂还未有自己的剑一般粗细,却能轻而易举阻住如此生猛的出手,轻描淡写,不费吹灰。 “该我了。” 薄唇轻启,未见翕合,腹中便是猛地一阵绞痛。 垂首,见玄黑长剑在自己腹中翻转,他骇然。只觉身后天地白茫茫一片,连城墙青灰色砖石都了淡无痕,只余近在咫尺的,男子的狰狞面孔。 一招还一招,一报还一报,果然公平。 他想大叫,痛楚于恐惧却铺天盖地而来,他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发出。鼻腔喉头涌出血来,无声阻断最后一丝呼吸。 “为何给些折磨?”望着倒地之人的可怖死相,韩弼一脸冷漠,淡淡问道。 “他欺负雪儿。”唇角有殷红淌下,绘出一道艳煞,却终是无法掩却眸中星辰的灿熠。对受这种内伤习以为常,江麟默然抬手,不动声色地拭去。此人虽几次三番帮他,眉眼间却总有些疏离,一如自己一向的为人,只是不同的是,他的眉宇间有的是杀气,而对方优雅俊美的轮廓间,却多了几分孤高清朗的文人风骨。 细想那些文儒墨客,柳靖琰,方铭墨,包括总是一脸清逸淡笑的江越王,表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则哪个不是表里不一心怀叵测的伪君子? 心中不由嫌恶他的恃才傲物,江麟不再看他,径自踱上前去,望着城下的战局,只是道:“明家所有人,我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你放过他!”韩弼不动声色攥紧了拳,然而只是一瞬,却又倏地放开,见对方不答,再度将手中匕首不动声色地握紧,一步步向那袭蓝色身影靠近。 “收起来。”仿佛背后有双眼睛留意着一切,江麟头也未回,淡淡开口,“你打不过我。” 韩弼苦笑,只得作罢。收起匕首上前,与江麟并肩而立。 “这是二公子给江少主备下的礼。”城下战况已至低迷,却是明允汯麾下仅剩的兵士归了降。他们大多为芜城百姓,家里都有妻小,看大势已去,不想白白搭上性命,索性倒戈投诚。见对方铁石心肠,心知多说无益,他只有讨得最后一分情面,“方才那一炮,让明家所有下属皆看清了明家三爷的为人,而江少主体恤麾下,众望所归。得了军心,往后明家十万兵马,听凭江少主差遣。” “斩下明允汯首级,悬首示众。”江麟避而不谈,只扔下一句吩咐。见绛红衣袍的士卒拖着明紫戎装的降兵退向远处坡地,他走到火炮后,将炮筒仰高,却是对准对面高耸入云的明洞山。 “江少主这是······” “给镇国公备下的礼。”